△馬疤子(續)
2024-10-08 11:48:34
作者: 韓少功
一個雨夜,解放軍的先遣人員湊在油燈前與馬文杰縣長接頭,向他介紹了全國形勢和共產黨的政策,動員他投誠起義。馬文杰表示同意,並且同意出任「規勸會」的副主任,開展對敵偽軍政人員和各路杆子的勸降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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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疤子當了幾個月縣長,沒坐過衙門,也不知衙門在哪裡。沒拿過薪水,也不知應該到哪裡去拿薪水。他還是喜歡穿草鞋,粗通文墨但不大樂意寫信,派人去給各路杆子傳話,都是讓他們持一塊竹令箭,上面按有他的三個血紅指印作為證明。他的指印杆子們一般都認得,都服。指印到了哪裡,一般來說都能繳下槍來。白泥弓的白馬團一次就交出大刀三十多把,叮叮噹噹挑到縣城。
馬文杰只是沒有料到,被他勸降的白馬團龍頭大哥,兩個月後還是進了班房,而且上了大鐐。
他大為吃驚,找到縣武裝大隊結結巴巴地查問,在對方出示的一樁樁審案鐵證面前才無話可說,他發現白馬團居然是假投誠,暗藏槍枝彈藥並且準備逃竄。被他勸降的另一個許某,則有重大血債,稱霸鄉里,姦污民女無數……最後,他自己的參謀長,也被新政權查出來是個國民黨打進來的軍統特務,有暗中控制馬文杰的任務,還有什麼密殺計劃。這樣的人還能任其逍遙法外隨便放過?
馬文杰一腦門子冷汗,只能連連稱好。
街上貼出了很多堅決鎮壓反革命的標語。據說四鄉農民在往縣城送草繩,是準備用來捆人的。據說縣獄裡天天有人被拉出去槍斃,有的大號子關幾十個人,竟然一夜之間就空了,不知是轉到了別處還是殺了。真真假假的傳聞最後指向了馬文杰本人,說他那個「規勸會」是個假投誠的窩子,他是「規勸犯」的總頭子。他等著上面派人來抓,等了幾天沒有動靜,相反上面還是照常請他去開這個那個會,派人給他送來了解放軍的草黃色制服。他穿著這套衣走到街上,認識他的人見到他都神色緊張,老遠就往路邊躲閃。
這是一個不大說得清楚的結局,因為當事人太少,因為當事人不太願意說,更因為當事人好不容易說出來的話也疑點頗多,說法各各不一。有人說,馬疤子的老對頭彭叫驢子也投誠了,當的官比馬疤子的官還大。姓彭的要在新政權面前表忠,多多揭發人家是假投誠,就是最好的辦法。還有人說,國民黨的B系和H系從來互不相容,以前日本鬼子在的時候,他們借日本鬼子的力量削弱對手;現在共產黨來了,他們又借共產黨的力量排擠對方。既然B系曾經利用馬疤子牽制湘系,那麼,好吧,H系現在當然也可以利用共產黨來收拾馬疤子。誰都使著暗勁,用陰招,馬疤子一個鄉巴佬哪是他們的對手?
當然,也有人說事情不完全是這樣。他們認為共產黨本就不相信投誠人員,一直想剪除後患;或者認為很多杆子投誠本來就是半心半意,馬疤子本人也匪性難改,幾次暗中準備反水,準備暴動,罪大惡極。只是他後來既然已經死了,政府也就既往不咎。
我沒法辨別這些解釋的真假,只得繞開它們,僅僅交代一下結局本身。我甚至不一定能把結局本身說清楚,只能盡力而為地把零散材料作一些拼接。大約是兩個月後的一天,馬文杰從專署開會回來,還沒有走進屋,就聽見裡面哭鬧成一團。推開門,看見七八雙女人淚光晶瑩的眼睛齊刷刷投向他,嘴巴張得老大,哭聲戛然而止。但只停了片刻,嚎啕又猛烈爆發。旁邊幾個娃崽,也跟著哇哇地哭爛了臉。
他大為驚訝。
馬主任!馬縣長!老師長!三爺!他三叔……女人叫出各種稱呼,紛紛搶上前來叩頭,砸出嘣嘣嘣的巨響。
「不能活了呀……」
「你要給我們作主呵……」
「你給我們指條活路呀……」
「你還我家的天寶呀……」
「我們都是聽了你的話,才投誠的呀。你如今怎麼袖手觀旁呵?」
「他爹說走就走,甩下這一家七八個都要吃要喝,我怎麼辦哇?」
……有一個婆娘紅了眼,衝上來抓住他的胸襟,叭叭煽來兩耳光,瘋了似地大喊:「吃了你的虧呵。你這個騙子,兩頭蛇!你還我家的晉華呵——」
待馬文杰的婆娘上前來勸開瘋婆,馬文杰的衣襟已經撕破,臉上和手上已被對方抓出了幾道血痕。
馬文杰慢慢才聽明白。他去州里開會的這一陣,縣裡據說發生了「規勸犯」的暴動,先是殺了抱落鄉的三個工作隊員,又秘密喝了雞血酒,往縣政府的糧車還扔過炸彈,據說更大的暴動也在計劃中。不料有一封密信被政府劫獲,政府只得先下手為強,把參與暴動的反革命頭子從快處決——其中就有這些女人們的丈夫。她們見丈夫被叫去開會,好幾天沒有回來,最後只等到政府的通知,要她們去一個叫荊街的地方領取遺物。事情就這麼簡單。
馬文杰聽著聽著,出了一身冷汗,背著手在屋裡走來走去,抬頭望天,眼流滿面。他朝滿屋的女人一一抱拳,一一下跪:「兄弟對不起你們,對不起你們呵……」他一邊哭一邊急急打開箱籠,把所有的光洋找出來,總共才五十多塊,往來人手裡塞去。他的婆娘也擦著眼睛,把私房錢拿出來,包括幾隻鐲子幾隻耳環,塞給了死者眷屬們。馬文杰平時把一些散錢隨處亂丟,丟在枕邊、桌上、抽屜中、馬房裡,由他婆娘跟在屁股頭收撿。這些錢現在也派上了用場。
好容易才把哭哭泣泣的多數來客送回去。沒有回去的曹家一母二子,就在馬家住下了。
馬文杰一夜未合眼,第二天起床,看見門口的公雞拉長了頸根,卻沒有聲音,不覺有點奇怪。自己無意中拍了一下桌子,發現還是沒有聲音,就更奇怪了。他此時借住在一個古舊道觀里,堂前有一口古鐘。他走到鍾前,試著敲了敲鐘,發現還是沒有聲音,不免有些著急,掄著鍾錘使勁地敲,一直敲到附近的人都跑來了,齊刷刷向他瞪大驚恐的眼睛。他這才明白,不是鐘沒有聲音,而是自己聾了。
他放下鍾錘,沒有說什麼。
喝了一碗婆娘煮好的粥,他嘆了口氣,準備去看郎中。剛走出巷口,他碰到正街上擁擠的人流,那裡正在進行鎮壓反革命分子的示威遊行,還有紀念抱落鄉三位革命烈士的追悼大會。武裝民兵和小學生高呼口號往縣獄那邊而去。他不知道人們張開大嘴,在喊著些什麼。他停步了,扶著牆慢慢折回家裡。
從他家走到巷子口,是五十一步,從巷子口走回來,不多不少還是五十一步,剛好是他的歲數。
「如何剛好是五十一步?」他有點吃驚。
婆娘給他一把傘,催他去看郎中。
「你說,如何剛好是五十一步?」
婆娘說了一句什麼,他沒有聽見。
「你說什麼?」
婆娘的嘴還是無聲地有開有合。
他再一次記起了自己聾子的身份,不再問話,只是搖搖頭:「奇怪。奇怪。」
下午,一個做郎中的朋友來,看看他的耳疾。他向來客討點菸土。朋友比劃著名問他,你天天打醮練功,不是不沾煙的麼?他拍拍自己的額頭,意思是自己受了點涼,寒重,要燒點菸來驅寒解表。朋友便給了他一包。
這一天夜裡有雨。他打完最後一次醮,吞煙土自殺。他換上了一身乾乾淨淨的衣服,颳了鬍子,連指甲都細細剪過。
照一般人說來,他沒有必要死。儘管有些罪行也牽連到他——比如決定投靠國民黨,比如他的手下人殺了幾個打起發的百姓,但他畢竟是一個頭面人物,他的規勸遊說畢竟為新政權立過大功。何況他與某位共產黨大首長是學木匠時的師兄弟,他保護過那位大首長的家人,接濟過米糧。就在他自殺後的第二天,一位科長專程從省里趕來,送來了那位大首長的親筆信。信的最後,大首長約請他方便的時候去北京做客敘舊。
他已經睡在裹屍的草蓆里,來不及看這封信了。縣政府向專署和省里作了請示以後,給他買了一口棺木,一對白燭和一掛鞭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