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飛機飛上了三萬英尺，進入自動巡航，只在偶爾遇到不穩定氣流時有陣顛簸，趁著這樣的顛簸，陳宗調整好姿勢，打算眯上一小覺。雖說年紀輕輕，可他的睡眠總是不好，而越是在舒坦的地方，就越是睡不安穩，就算是睡著了，也總是被稀奇古怪的夢纏著，睡來睡去，卻越睡越累，每次睡覺就成為一次和自己的戰鬥。反倒是在顛簸的舟車之上，他還能小睡一會兒。難怪他總喜歡把自己的行程安排在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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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他迷迷糊糊，腦子行將斷片兒的一剎那，他猛地又清醒了，他知道，這樣的清醒來了就去不了。他明明什麼都沒想啊！可是他騙得了別人，卻騙不了自己。他有些口渴，便按亮了頭頂的小燈，很快，一個空少就走過來，文質彬彬地問他有什麼需要，他不加思忖地點了一杯礦泉水。人就是這樣，你總在追尋著更高的生活品質--這話說得太雅，其實就是想著法子的掙錢，掙錢，掙更多的錢--可是你需要的是什麼呢？不過就是一杯白開水，不過就是一陣不穩定氣流帶來的顛簸。陳宗悟到了這點，卻偷偷地嘲笑自己。不掙錢還能幹什麼？不掙錢，別說開豪車住洋房榮歸故里了，就是給父親找個保姆，恐怕也要難於上青天了。沒錢，你他媽就是孫子，有了錢才是大爺。這次回來，不就是為了當這個大爺的嗎？

  已經當了幾年空中飛人了，也許只有這次，才算得上是肩負著沉重的使命。

  為了這一天，他已經奮鬥八九年了。當然，再早個一兩年，他的錢也足以讓自己光宗耀祖啦。可他還是有那麼一點點的不自信，隱隱約約的，他還是覺得，很多事情不是光有錢就能左右的。所以，他以往的每次回家，都是蔫不悄地，除了回家看望父親，沒有驚動任何人，一直拖到今天，拖到江浩哲大喜的日子，他才決定會一會大學同學。

  陳宗的微信里只有一個群，那是大學同學群，那是兩三年前，靳茹芸把他拉進群里的。打那以後，就算再忙，他也會時刻留意著這個群的一舉一動，但是他卻從來都是一言不發。起初，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在@他，後來，也就只剩了靳茹芸、江浩哲幾個鐵磁的好友@他，特別是江浩哲，還一遍遍地加他為好友，可都被他忽略了。其實有幾次，他都差一點通過江浩哲的驗證了，可最終，他還是選擇了放棄。沉默，也是一種定力，但沉默，絕不會是永久的沉默--魯迅先生說，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陳宗希望今天就是一次爆發，他相信同學們的眼前會是一亮。

  他多麼希望能在飛機上好好睡上一覺，攢足精神，好實施這次回來的計劃。

  他的計劃就從接機開始。坐了這麼多次飛機，到過那麼多陌生的城市，他這還是第一次要人鄭重其事地來接他，何況這還是自己的城市--無數次從這裡出發的城市--也許，他只是把這裡當作了自己的起點，今天，才算是一次完整的回家。

  憑著記憶，也憑著微信里的照片，他想像著靳茹芸現在的樣子。奇怪，自己為什麼會鍾情於她呢？說實話，她並沒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這些年，在外面闖蕩，風情萬種的女子他見識得多了去了，為什麼都沒有摟住他的心呢？

  陳宗從來不敢設想，假如，明天和江浩哲結婚的不是別人，而恰恰就是靳茹芸，他打算要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他還會不會專程飛回來，去「恭喜」這對新人？可這個念頭又總是折磨著他，現在他的出現，也許最終還是逃不過一個失敗者的角色，當靳茹芸斷了對江浩哲的念想之後，他才屁顛屁顛地跑來「接管」靳茹芸了。

  不過，他又安慰自己，江浩哲絕不會娶靳茹芸。他不但知道這個底兒，他還知道，江浩哲不娶媳婦，靳茹芸也絕不會嫁人。所以，他才始終穩坐釣魚台，靜靜地等待著這個最佳時機。江浩哲結婚，等於靳茹芸失戀，儘管這只是她的一廂情願。

  大學時代，陳宗是江浩哲的鐵哥們兒，他對江了如指掌，江對他無話不談。

  其實，江浩哲和靳茹芸也並非絕對走不到一起，俗話說：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層絹。可事情壞就壞在靳茹芸自己身上。

  大一上了半年，全班同學都看出來了，靳茹芸倒追江浩哲，可獨獨江浩哲渾然不覺。每每靳茹芸請江浩哲到校園外吃飯，江浩哲也從不拒絕，只是拉上陳宗等三五好友，把愛情飯吃成了友誼飯。靳茹芸她爸是個不大不小的處級幹部，家庭條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靳茹芸周末回來，總是大包小包地帶一堆好吃好喝的，自然也少不了硬塞給江浩哲，江浩哲從來也只是半推半就，就這樣，那些大包小包的就有大半落入了江浩哲嘴裡，當然，陳宗也吃過江浩哲轉贈過來的牛肉乾之類。

  陳宗曾試探著問江浩哲：你難道看不出來，靳茹芸對你有意思？江浩哲說：別瞎猜，咱們都是哥們兒，你看她那作派，比咱倆還MAN。

  可也奇怪，陳宗偏偏還就越來越喜歡她的這個MAN。於是陳宗開始有意靠近靳茹芸，很快，他們倆就成了好朋友，可這個好朋友比友誼還單純，靳茹芸完全把陳宗當成了解江浩哲的綠色通道。雖然憋屈，可也好過不理不睬啊！於是他也倒心甘情願起來。

  更何況，他還掌握著江浩哲一個天大的秘密：江浩哲已經有女朋友了！可當他把這個消息有意無意地透露給靳茹芸的時候，本想著靳茹芸可以一下扎進自己懷裡大哭一場，沒承想，靳茹芸卻不屑一顧，哼了一聲，說：高中的那些個初戀都是不作數的！

  看來得動點兒真格的了。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憑著和江浩哲的關係，他借用了江浩哲的筆記本電腦，輕而易舉地盜取了他的郵箱密碼。

  靳茹芸蹙著眉，仔細地翻看著一封封Email，陳宗以為，這回她該死心吧，可沒想到，看到最後，她卻淡定地一笑，拍了拍陳宗的肩膀，說：哥們兒，謝謝你，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他們連手都沒拉過，連嘴都沒親過，這算得上什麼初戀呢？

  陳宗的心哇涼哇涼的。

  可沒過幾天，他又突然開心起來。

  那是一節自習課。江浩哲，一個溫溫吞吞的人，突然在教室的黑板上公開了自己的郵箱密碼，並且當眾宣布：我是個透明的人，她靳茹芸可以私看我的郵箱，大家都是我的朋友，我不能厚此薄彼，大家都可以看！我沒有什麼見不得人的隱私！

  陳宗當時也狠狠地吃了一驚，這個靳茹芸，怎麼能把郵件的事跟他說呢？

  這之後，有好幾天他都不敢抬眼看江浩哲，江浩哲不是個笨人，就算靳茹芸不說，他也不可能猜不出來是誰偷了他的密碼。

  可後來，江浩哲卻真的一點兒也沒有懷疑他，不但沒懷疑，反倒一如既往地跟他無話不說。就在這些談話里，陳宗知道了更多。靳茹芸錯不該去跟江浩哲分析那段朦朦朧朧的初戀，她其實是迫不及待地告訴江浩哲一個真相，可真是個火爆子脾氣，為什麼就不能等呢？等那段或許壓根兒就不存在的感情無疾而終。

  可就是這樣一個豪爽潑辣的女孩子，她守住了另一條底線，她沒有說出來是陳宗主動告訴了她那個密碼。

  就為這，陳宗等這麼多年等到這一天，也是值得的。

  飛機已經開始下降，陳宗竟有些失望，航班不總是延誤嗎？今天怎麼這麼準點？

  陳宗下了飛機，卻沒有走出機場，他坐的是紅眼航班，他可不像江浩哲，他是憐香惜玉的，他可捨不得讓靳茹芸起個大早來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