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她們
2024-10-03 03:15:55
作者: 夜合
「不要!」她猛地一抖。
「不要什麼?」他問。
「不要割我的舌頭。」她額上沁出汗,不知道他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手心裡的銀簪被緊緊地攥住,硌得掌心發疼,她終究還是不敢將簪子朝他戳過去。
戳他的脖頸?還是戳他的眼睛?
他曾在床榻之間教過她。
要麼不要動手,要麼就要保證自己能將面前的人一擊斃命。
可是昨夜的一時衝動前車之鑑,她殺不了他,殺不死,只會換來更可怕的懲罰。
她黯然鬆手,簪子滑落在榻上,下一瞬,被他撿了起來。
「那天你也拿著這根簪子對著我。」他將簪子塞回她手裡,「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來殺我。」聲音不緊不慢,好似平日裡飲茶清談時的閒適。
他捏著她的手腕,娉婷的腕骨在灼熱的手心被暖得發燙,尖銳的簪頭緩緩逼近他的側頸。
尖銳的鋒芒距離薄肌下的血管僅僅一寸之遙。
沈銀霄鬆開手,簪子「哐當」一聲掉到了地上。
良久的沉默瀰漫開來,他仍舊捏著她的手,蔥白一樣的指尖微微張開,好像半開的一朵蓮花,帳篷外巡邏的士兵舉著火把路過,火光透進來,將兩人的影子投射到帳篷上,好像一對依偎的眷侶。
「怎麼?」他輕笑一聲:「不敢?」
「這都不敢,那我若是真放你走了,碰到惡人,也不敢下手,銀霄豈不是任人宰割?」
「是不想。」她抬頭,咬唇,眼中波光盈盈,瞧著他時,誠懇的就像是真的。
他哂笑,手心沿著她的腕骨一路向上摩挲,嫩白的藕臂在他的手下微微顫抖。
微微有些粗糲的手心磨得她的手臂發癢,陣陣癢意沿著手肘直達心底。
「是麼。」
他微微偏頭,望著帳壁上的一雙影子,糾纏交疊在一起:「為什麼?」
她回答:「將軍不是惡人。」
他一頓,將目光挪回她臉上。
「又騙人。」
她宛如一尊泥塑,一動不動。
「為什麼想走?」他終於問出那句話,認真地看著她的眼睛。
她好像被抽乾了力氣,前方無門,後退無路,只能順從地回答:「我不想再過這樣的日子。」
她心裡發苦,聲音里也帶著苦澀的味道,仿佛吞了黃連:「我想過平平淡淡的日子,找一個合心合意的人陪著我過完餘生,有一間小店,夠一家吃喝,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個地方呆膩了,我就和他搬家,去另一個地方,去不同的地方看看,見見不同的風景風物,將軍能理解那種感覺麼?」
「怎麼就辦不到呢?」她抬手掩住眼睛,掩蓋住溢出的水痕,喃喃自語:「為什麼就辦不到呢?」
「為什麼呢?」她神色憔悴,聲音里滿是茫然和不解:「將軍身居高位,日後前途無量,何必要把大把的時間浪費到我身上。」
「誰知道呢。」他笑,鳳眸微微上揚,「也許,我還沒膩。」
他鬆開她的手,走到一旁的案邊,拿起水壺,發現是空的,又放下,沈銀霄從榻上下來,因為多時沒有喝水,加之緊張,聲音沙啞:「將軍要喝水麼,我出去打水。」
「你知道水在哪兒?」他嘲諷地看著她。
她站著,頭髮微微凌亂,一縷鬢髮披在左肩,簪子抽出後,原本盤好的婦人髮髻也鬆散下來,垂墜在腦後。
面色微微憔悴,搖搖頭。
就這麼不想跟他待在一起麼。
他嗤笑一聲。
他起身走近,俯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抬手勾起她的下巴:「走吧,帶你逛逛。」
這麼晚,有什麼好逛的,而且,這裡是軍營,帶她逛什麼?
看士兵巡邏不成?
而且,她現在也並沒有和他閒逛的閒情逸緻。
她皺起眉頭,鴉羽一樣的睫毛輕輕顫抖,遮掩住眼中的疲憊:「夜深了,將軍就寢吧,我......我明日回幽州,哪裡也不去。」
他卻仿佛沒有聽到,牽著她的手,掀開羊毛氈,帶著她走了出去。
「月色尚好,這些日子,確實沒顧得上你。」他拂落她肩頭上的一葉枯草,手裡不知何時多了一件大氅,墨青色的狐皮,裹在她嬌小的身上,襯得她的臉越發的白。
這大氅原本就是他的,穿在她身上有一種誇張的寬大,從下巴到腳背,都被嚴絲合縫地包進皮毛里,一隻手攬過她的腰,帶著她漫無目的的緩緩而行。
地上滿是落葉枯草,兩人踩在地上,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
此處距離大河不遠,空氣里瀰漫著清洌的濕氣和草木的苦香,安營紮寨之地地處平原,周圍數十里的村落,均已經被斥候堅壁清野,放眼望去,除了營寨之中的炊煙,再無人煙。
他喟嘆一聲:「不想回幽州也罷。」
她轉頭去看他,側臉在月色和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昧,刀裁一樣的鬢角,長眉入鬢,茫茫火光里,那雙眼尤其地動人,攝人心魄。
真的麼。
那她要去哪裡?
「那我要去哪裡?」幾乎已經認命,在他膩之前,看著命運的風箏線握在他手裡,任他松放自如。
「不如,就待在軍中吧。」
他扯了扯唇角,抬手虛虛一指,順著他的手看去,不遠處,是三三兩兩的營帳,兩人乘著月色而行,不知不覺,已經距離中軍大帳甚遠。
這裡的幾處營帳,與方才一路行來的營帳略有不同,她此時雖心神俱疲,卻仍舊下意識留意營帳的地形,出口入口和巡邏的士兵頻率,一路經過的帳篷,均有一層獸皮,要麼是牛皮,要麼是羊毛氈,保暖又防水。
而此處的五六個帳篷,用料差了許多,都是用厚布料和樹皮搭建的,夏日不透氣,冬日不保暖,帳篷周圍燃著篝火,篝火上煮著食物,透過挑開的帳簾,往裡瞧了一眼,一個帳篷里似乎躺了十幾個女人。
十幾個女人好像大頭兵一般,擠在一個大通鋪上,有的睡了,有的昏昏欲睡,面色卻都蠟黃憔悴。
「將軍,到底想如何處置我。」她收回視線,一隻八腳花蜘蛛從天懸絲而降,落在了篝火上的食盆邊,沈銀霄下意識揮手驅趕。
手腕被一隻大手握住,他隨手拿了一根樹枝,撥開蜘蛛,蜘蛛掉到了火堆里,圓潤花哨的身體在烈火里掙扎了幾下,隨即爆開,發出噼啪的聲響。
「什麼東西都要伸手。」他看了她一眼:「有毒也敢碰。」
嘲諷的聲音傳來:「就你這樣,還想四處去看看,死哪兒了都不知道。」
她轉頭不去看他。
「不是說想四處看看麼?不如跟著大軍一路,又有人陪著銀霄說話,又有人護衛。」潮熱的濕氣打在耳畔,激起一陣戰慄。
「我不想......」
她的話被打斷,男人的聲音似惋惜似感嘆:「不想?」
「可是一個女人,帶著一雙老父老母,能走多遠呢?」
「不如跟她們一樣,留在軍中,我想起銀霄時,還能見一面,慰藉相思。」
她忽然心一沉,瞧向那些好似行屍走肉的女人,聲音有些僵硬:「她們,是誰?」
她在翠華樓呆了好幾年,那裡的女人,一言一行,舉手投足她都熟悉無比。
再天真嬌俏的女孩子,浸淫在肉慾橫流里久了,哪怕偽裝得再好,也天然帶著一絲腐朽的麻木。
就像是從內里往外潰爛的桃李,果香里總有一絲腐臭。
時隔久遠,她寥寥幾眼,從帳篷里躺著坐著的那些女人身上,又看到了那樣的感覺。
她好不容易拜託了翠華樓的差事,有了一份更清淨的謀生手段,她不想再沾染上那樣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