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2 15:50:13
作者: 唐缺
「從我發現了葉征鴻一直以來的短暫失蹤其實都是去往那個後院之後,我就開始猜測,這件事應該和某個女人有關,」岑曠說,「我並非不相信男人之間也有那種延續幾十年的深沉的友誼,但是友誼和愛情,表達的方式是截然不同的。一個需要面對著鮮花去緬懷的人,只可能是情人。」
賀顏手捧熱茶,靜靜地聽著,不置可否,岑曠也沒有發問,只管自己說下去。她憋得實在是太久了,只想一口氣把所有的推測統統說出來:「然後我了解了雷州最後一戰的詳情,你們是因為遭人背叛而導致山寨失陷的,在那之後,那名背叛者從來沒有出現過,甚至大多數人不知道此人的存在。再聯想到葉征鴻回到東陸之後的種種古怪舉動,我終於明白過來:葉征鴻愛上了那名女性背叛者,並且把她藏在那個後院,然後通過葉宅的地道前去和她幽會。至於為什麼要把她藏得如此隱秘,我想應該是為了躲避叛軍的殘餘勢力。他們雖然無法再掀起叛亂了,暗殺的實力絕對是有的。當然,她不會在那裡住一輩子,葉征鴻一定也在想辦法清剿叛軍的殘部,以便永除後患。
「這也能解釋為什麼葉征鴻那麼著急地結婚。他的情人懷孕了,而葉征鴻並不情願自己的孩子也那樣在一個小院裡住那麼久,所以他給自己弄了一個明媒正娶的妻子,日後生下孩子來,只需要假託是葉夫人生的就行了。而且他特意挑選了一個鄉下姑娘,為的是對方老實聽話,不會泄露他的秘密。事實上,回到天啟九個月後,他有了第一個孩子,他的情人所生下的孩子,就是葉寒秋。
「但是葉寒秋出生沒多久葉征鴻就搬家了,舉家搬到了天啟城的另一端,我猜想,這說明刺客還是找上門來了。她要麼被刺殺了,要麼為了避免連累葉家而離開了,總而言之,她消失了。而之後,我相信葉征鴻和他的妻子漸漸有了真的感情,生下了第二個孩子,那就是葉空山。葉空山和葉寒秋,至少母親是不同的。
「可是他們一定就是同一個父親嗎?我問了很多人,他們都說,葉空山長得很像他的父母,葉寒秋卻並不像。這讓我又回過頭去審視當年的時間表,從葉征鴻回到天啟到葉寒秋出生,總共只有八九個月的時間,據說葉寒秋是早產。但如果他不是早產呢?那只能說明一點,在她遇上葉征鴻之前,就已經懷孕了,她不過是一直瞞著葉征鴻罷了。甚至,她之所以願意跟隨葉征鴻回天啟,未必是真的愛上了這個人,而只是要藉助他的勢力去保護她的孩子而已。
「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孩子的父親就是你。三十五年前,你們都是叛軍的一員,你們是情人。那天夜裡,我看到了你在那些枯萎的花瓣前面痛哭。」
岑曠講述的過程中,賀顏仍舊一言不發,等她講完後,他放下茶杯,輕輕鼓了鼓掌。
「真是不簡單,」他說,「大部分的事實你都猜對了。我只需要補充一點細節就足夠了。」
「什麼細節?」岑曠問。
「她的確是一個背叛者,但不是開始,而是後來。」賀顏說。
這話有點費解,岑曠苦思了一會兒,忽然間臉色變得蒼白:「你是說,最初的時候,她其實是……」
「是的,根本就是假投降,」賀顏說,「山寨被攻破是遲早的事,即便不進攻,圍上兩年,所有人也餓死了,苟延殘喘不能解決任何問題。所以首領們決定,利用紫瑤的美色去接近葉征鴻,爭取讓她成為葉夫人,以便日後獲得在天啟城刺殺王公大臣,甚至刺殺皇帝的機會。我們剩餘的五千人,都只是她獲取信任的籌碼。」
岑曠捂著嘴,一時間難以置信。過了好久,她才顫抖著開口:「這是為什麼?如果反叛不成,大家散夥不就行了嗎?爭取逃出去隱居起來不就行了嗎?為什麼要那麼執著?為什麼寧肯全軍覆沒也絕不罷休?為什麼?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這一連串的問句並沒有動搖賀顏的情緒,他微微一笑:「因為我們不是人。」
「不是人?」岑曠一愣,接著猛然站了起來,「你們……你們……」
「我們和你一樣,都是魅。」賀顏的每一句話都像雷鳴一樣打得岑曠頭昏眼花,「那座山寨的地下有一片廢墟,在許多許多年前,曾經是一座城市,我們魅族在歷史上擁有的唯一一座城市——蛇谷城。」
岑曠頹然坐下,那些陳舊的歷史忽然一下子湧上心頭。魅族,九州人口最稀少的種族,也是最被提防和仇視的種族,的確曾經歷經千辛萬苦建立起一座山中城市,與人族為敵。那座城市集中了當時幾乎所有的魅族精英,但最後,仍然毀於人族的鐵蹄之下。她沒有想到,幾百年之後,竟然又有一群魅來到這裡,仍舊懷著同樣的瘋狂夢想。當然,他們最後也只能得到同樣的悲劇結局。
每次讀到這些歷史,岑曠都感到莫名的悲哀,不只是為了魅,也不只是為了人族。她不明白,同樣是智慧的生靈,為什麼會有那麼多的仇恨和殺戮,並且一代代地傳下去,融入所有人的血液里。她千辛萬苦才來到這個世界上,原本非常熱愛這個世界,但是那些血淋淋的歷史總是讓她覺得呼吸困難。
「蛇谷城的路子行不通,你們就隱藏起自己的身份,偽裝自己是人族,煽動其他人族和你們一起叛亂……」岑曠長嘆一聲,「這是何苦?」
「這些事情,永遠解釋不清,也不必解釋,」賀顏淡淡地說,「跟隨自己的內心就好了。我不求你的理解。」
岑曠擺了擺手:「好吧,不談這些。可是,如果紫瑤是懷著那樣的陰謀去接近葉征鴻的,後來她並沒有要求葉征鴻娶她,反而誇大了殘餘刺客的實力,自己躲藏了起來,這才是她真正的背叛。這又是為什麼呢?」
「我之前也始終沒有想通,可是知道了我的孩子的真相之後,我終於明白了,」賀顏的語聲低沉,充滿了痛苦,「那個孩子改變了一切。當發現自己懷孕之後,她只是想要保護自己的孩子而已。如果她真的去做了刺客,難保不被發現,那時候孩子的命運怎麼樣就很難料了;而如果只是嫁給葉征鴻而並不動手,則會被自己人懲罰。為了孩子,她決定不去冒任何險,而是想辦法永久地消失。」
「這就是一個母親的抉擇,甚至不惜為此背棄過去的信仰,」岑曠點點頭,「真的很了不起。對了,我還沒有問過你這三十多年的遭遇呢。」
「我嘛,其實是被他們判處了死刑,但運氣不錯,一直沒有死成,前段時間終於被人救了出來。」賀顏的語氣恢復了平淡,「三十五年前,我是唯一反對用紫瑤去潛伏的人,因為我愛她,不能容忍她嫁給一個人族,無論真假。於是我被帶到山寨的山崖下,用堅硬的鎖鏈捆綁起來,又用屍麂線穿過肢體,讓我不能運用秘術,打算讓我在那裡活活被蛇蟲咬死,或者餓死。」
「但你並沒有死。」岑曠說,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麼賀顏會變成現在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模樣。
「那是我的運氣,有一根屍麂線穿歪了一點,使我還保留了一點點精神力,」賀顏說,「那點精神力不足以幫助我掙脫鎖鏈,卻可以用精神蠱惑術吸引周圍的鳥獸來到我身前,然後……」
他做了一個牙齒張合的動作,岑曠會意,他接著說下去:「我就這樣苦苦支撐著,只是想要再見紫瑤一面。一直到去年,一個迷路的旅行者意外來到了我身前,我才藉助他的工具脫困。我找遍了我們在雷州的秘密據點,終於在其中一處找到了我昔日的同伴們,向他們逼問紫瑤的下落,這才知道了事情經過。」
「那紫瑤到底去了哪裡?」岑曠忙問。
「葉征鴻和紫瑤經過了巧妙的布置,故意留下一些線索給追蹤的魅,製造了紫瑤重病身亡的假象,然後葉征鴻娶了別人為妻,以求能瞞過他們,但是最後,還是葉征鴻引起了他們的懷疑。」賀顏說,「葉征鴻真正愛上了紫瑤,總是克制不住自己通過地道去探望紫瑤的念頭,終於有一天,監視葉征鴻的人發現他憑空消失在自家的房間裡,就此發現了地道的秘密。那個時候,我的兒子剛剛出生不久。
「於是紫瑤選擇了離開,我猜那是為了避免讓對方發現她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她把追蹤而來的殺手帶到了天啟城之外,和他們進行了決鬥,那些殺手都死了,而她,從此消失了。」賀顏神色黯然,「我問完這番話後,猜想會不會她又被葉征鴻藏起來了,於是去找了葉征鴻。他年事已高,嘴卻挺硬,堅持說不知道紫瑤在哪裡,我猜想他大概的確不知道。但我的仇恨之火因此卻燃得更旺,所以我不斷地恐嚇他,從精神上折磨他,並且一直威脅說要殺掉他的兩個兒子。等到他突然死去之後,我的恨意仍然沒有消減,所以真的對他的兒子下手了,卻沒有想到……」
賀顏回過頭,看著葉寒秋沉睡中的面容,目光中的含義複雜至極,讓岑曠看得不自禁地為他心酸。
「你這句話算是解釋清了一個疑團,那就是葉征鴻為什麼那麼害怕,又為什麼會自殺。」岑曠思索了一下,終於恍然大悟,「葉征鴻大概是從葉寒秋搬出葉宅後,開始經常回到老宅,藉助通道去往後院,因為兒子走了,他失去了精神寄託。他一直把葉寒秋當成自己的親生兒子,他所害怕的不是自己會怎麼樣,而是害怕你傷害他的兒子。
「那段時間,因為你的出現,他一直神志恍惚,碰巧那天在路上遇到了那個端著紫玉簫的書生,他乍一看到紫玉簫,以為是當年雷州的刺客們重新出動了,目的就是要殺害他的兒子,於是絕望之下,選擇了自殺。他的自殺其實還包含了一重含義,那就是『一切都衝著我來,讓我以死贖罪,放過我的兒子吧』。這句話也許你聽了不大樂意,但是,他真的是一個偉大的父親,雖然細節上很不完美。
「而我也想明白了,葉家複雜的家庭關係究竟是怎麼回事。出於對紫瑤的懷念和內疚,葉征鴻對葉寒秋特別偏愛一些,也影響了葉夫人。其實葉空山才是葉夫人親生的,但葉夫人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下女子,固有的觀念就是為夫者尊。她的心裡未必不喜歡葉空山,但既然丈夫特別偏愛葉寒秋,她也只能跟著丈夫了。」
「不只這一點,還有感恩。」賀顏說,「葉征鴻告訴我,葉夫人非常明白,她能夠擺脫貧困的生活嫁給一位將軍,全都是因為紫瑤,是紫瑤改變了她後半生的生活。她的內心對紫瑤沒有一絲一毫的嫉妒,反而充滿了感激之情,因為這種感激,她才特別照顧紫瑤的兒子,而對自己的兒子多有虧欠。當她臨死之前,她曾對葉征鴻說,自己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她的親生兒子。」
現在,所有的謎團都解開了。整起事件的前因後果都已經理得很清楚,除了一點:紫瑤後來到底去了哪裡?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我想她是死了吧,和那些刺客動手,就算能取勝,也多半會身負重傷。」賀顏說。
「我倒不這麼認為。」岑曠慢吞吞地說。
賀顏一怔,血紅色的眼睛裡忽然有了一絲希望的光芒:「為什麼?」
「後院的那些花,那些紫玉簫,」岑曠說,「葉征鴻不是一個會養花的人,而紫玉簫離了原產地幾乎沒法養活,是誰能把那些花兒照料得那麼好?我猜想,雖然為了避免連累葉家父子,她始終不敢露面,但當發現葉征鴻開始回到後院之後,每隔一段時間,也許她也會去到那裡,用紫玉簫的花香慰藉葉征鴻的心。」
賀顏握緊了雙拳,幾乎渾身都在微微顫抖,但最後,他還是冷靜了下來。
「見面不如不見,我不會去找她了,」賀顏說,「我的年紀已經足夠老了,其實三十多年前就已經該死,不過是靠著一口氣撐到了現在。我現在只想要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帶著內心的安寧平靜地死去。」
岑曠不知道該怎麼勸他,只好閉嘴不說話。但過了一會兒,她終於想起了最關鍵的問題:「葉空山受到了你的精神襲擊,已經把他的自我意識完全封閉起來了,你有辦法把他救醒嗎?」她簡單描述了一下葉空山的性格以及他的童年遭遇,還有她在葉空山的精神世界裡所見到的一切。
「我很抱歉,」賀顏的臉上閃過一絲歉疚,「其實能不能喚醒他,關鍵在於你。」
「在於我?」岑曠一呆。
「人是不大會選擇自我封閉的,除非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情讓他想要去逃避。」賀顏說,「聽了你的描述,我覺得這個人其實是在用外表的堅強來保護他內心的傷感與軟弱,而在我的秘術催動下,那種自我保護的意願被無限放大,以至於他那種潛意識裡的逃避占據了上風,壓倒了其他的意識。你必須要擊敗這種逃避的意識,喚醒他求生的本能,以便釋放出他真正的主意識。」
「我明白了。」岑曠堅定地點點頭。賀顏伸出手來,握住了岑曠的右手,一股強大的精神力從賀顏的手上注入了她的體內。
「我很快就會死去,這些精神力對我而言沒有任何意義了,」賀顏說,「它們在你的體內大約能保持一天,用它們激發你全部的力量,去拯救你想要拯救的人吧。」
失去精神力的賀顏不再有飄逸的身法。他像一個垂暮的老者,拖著沉重的步伐向門外走去,岑曠猛醒過來:「等等!你不想等著你的兒子醒來,和你說說話嗎?」
「他不需要一個我這樣的父親,一個魅,一個和朝廷作對的殺手。」賀顏擺擺手,「他是一個將軍的後代,讓他繼續生活在幸福和安寧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