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2024-10-02 15:48:51 作者: 唐缺

  「我不明白,莊園是個如假包換的人族,為什麼他的弟弟是鮫人呢?而他又為什麼不知道這一點呢?」岑曠問。

  「有兩種可能性,」葉空山說,「要麼這個弟弟是被收養的,要麼莊園自己是被收養的。據我所知,鮫人化生成為人族的秘術效果,在鮫人死後的一段時間裡也能繼續維持,所以不能以莊園親手埋葬了父母就做出判斷,恐怕需要掘開他父母的墳墓才能知道真相。」

  由於墳堆早就在歷年的改建中被推平,尋找墳墓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好在岑曠憑藉著當時在莊園的記憶中模模糊糊的一瞥,勉強記得大致方位。華燈初上時,墳墓被找到了。

  「原來,被收養的其實是莊園,只是他自己一直不知道而已。」岑曠輕聲說。在她的眼前,兩具成年鮫人的屍骨靜靜地躺在淺淺的墓穴里,鮫尾無力地垂在泥土中,揚起的頭顱仿佛還在尋找著大海的方向。

  此時衙門已經下工,各種手續只能第二天再辦,三人把鮫人們的屍骨運回到停屍房後,才想起奔波一天還沒有吃東西。葉空山在街邊滷菜攤胡亂買了些酒菜,三人就近來到了岑曠的住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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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羅爾立的身份提醒了我,這件事也許和鮫人有關,」葉空山抹抹嘴邊的肉汁,「當我開始猜測羅爾立和馬大富究竟為了什麼得罪了兇手時,我絞盡腦汁地尋找著這兩人的共同點,但看起來,他們根本就沒有任何共同點。一個是衣食無缺多管閒事的將門之後,一個是四處賣苦力的養馬漢子。後來我終於想到了,有一樣東西能把他們都聯繫起來,那就是鮫人。」

  「我不明白,」黃炯說,「羅爾立到處宣揚保護鮫人也就罷了,馬大富和鮫人能有什麼關係?」

  「馬大富這個人很有意思,他曾經莫名其妙地揍了一個工友,理由是此人吵到了他睡覺,但事實上,那個人的呼嚕聲並不算響,至少不比工棚里的其他人更響,」葉空山下意識地捏捏鼻子,「你說馬大富為什麼會打他呢?」

  「我以為是馬大富這個人精神總是高度緊張,所以被吵醒後,胡亂揪了個人就打。」岑曠說。

  葉空山笑著擺擺手:「你太過注重從精神方面去分析,反而忽略了更加基本的東西。確實,很多人是由於精神上的原因不容易睡覺,而另一些人則可能是體質上的問題。比如說,人的耳朵里有一片小軟骨,假如某些聲音的振動恰好能讓這塊軟骨發生共鳴,那就會令人非常難受。這就是呼嚕聲音高的人反而沒有吵到馬大富的原因。此外,記得我先前告訴你的那一點嗎,大約二十年前,馬大富和莊園家正好是鄰居。」

  岑曠努力領會著他的意思,忽然間明白過來:「你的意思是說,莊家有什麼特殊的聲音,吵到了馬大富?那種聲音,就是……就是……」

  「鮫歌!」黃炯大聲喊了出來。

  「是的,就是鮫歌。」葉空山回答,「當年莊園的父母究竟是怎麼躲避到人族的世界中安居,又是怎麼收養了莊園,已經沒有辦法探尋了。但我們可以想像,不論怎麼用秘術在人前掩蓋自己的真實形體,到了某些特定的時候,鮫人會依照自己千萬年來的本能,不可抑制地發出鮫歌的聲響。那是鮫人用自己的喉骨所發出的特殊的聲音,沒有歌詞,沒有意義,卻是這個種族永遠無抹去的、融入了血液當中的記號。而這樣的鮫歌,在旁人耳中或許會當成無意義的吟唱,甚至是醉漢的嘶吼,對於體質特殊的馬大富而言,卻是一種無比痛苦的折磨。碰巧這時候,他遇上了四處尋找鮫人的羅爾立。鮫人不會在自己的腦門上貼標籤,羅爾立要尋找鮫人,自然是通過旁敲側擊打聽各種各樣的蛛絲馬跡,鮫歌就是其中之一。」

  岑曠恍然大悟:「這麼說來,又是這個羅爾立好心辦了壞事?」

  「辦壞事是真的,好心就未必了。」葉空山臉上掛著一絲鄙夷,「你好好想想,這個人雖然嘴裡號稱要幫助鮫人,但成功率究竟如何?到底有多少鮫人是想要接受他的幫助,最後卻倒了大霉的?」

  岑曠心裡一顫:「你是說,這個羅爾立,其實是打著幫助鮫人的旗號,專門挖掘出潛藏的鮫人,然後出賣他們?」

  「一個人的祖父和父親都死在鮫人手裡,他卻成了保護鮫人的鬥士,我個人是很難相信世上真的存在著這麼偉大的靈魂的。」葉空山頗有些冷酷地回答。

  岑曠沒有再說什麼。她默默地坐在杯盤狼藉的桌旁,眼前交替掠過今天下午和傍晚所見到過的那三具鮫人的白骨。此時已經無須葉空山再做更多的解說,事件的輪廓已經完全清晰。

  羅爾立很輕易地在馬大富那裡打聽到了讓後者飽受折磨的鮫歌,並且很快判斷出馬大富隔壁的莊家很可能藏著鮫人。他用慣常的花言巧語套出了實情,並且立即翻臉帶人去追捕鮫人。慌亂中的莊氏夫婦知道自己不能倖免,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同為鮫人的小兒子垂入井裡,並懷著萬分之一的僥倖希望莊園能在事後發現他,把他救起來。然而他們死得太快,甚至沒能對兒子交代兩句,結果失魂落魄的莊園根本沒有發現弟弟還在水裡活著,動手填掉了那口井。他那可憐的弟弟,也許都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生生被磚石砸死。而這將近二十年前的一切,卻又引發了今天的一系列血案。在這一刻,人族、鮫人、羽人的命運糾纏在了一起,糾纏在了那首黑暗的羽族童謠之上。

  「是誰殺了你?——是我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把我頭朝下高高吊起,把我的頭按在水裡。」她呆呆地念著童謠中的這兩句話,身子微微顫抖著。

  「你是不是又想像鬼嬰案之後那樣哭出幾滴馬尿?」葉空山側頭看她,「破一個案子就哭一場,過上幾年,你這間屋子就會留下一個水滴石穿的動人傳說了。」

  岑曠搖搖頭:「不,我哭不出來。我只是一下子又想起來你前些日子讓我看過的你的夢境。君王們為了征服,就會把一個個種族推向相互仇殺的境地,讓蠻族殺華族,羽人殺夸父,讓鮫人在陸地上化為枯骨。可他們究竟有沒有想過,他們腳下的每一寸疆土上,都浸透著死者的鮮血,都堆滿了那些破碎的幸福。莊園殺了羅爾立,因為羅爾立害死他全家;羅爾立害死了這一家三口的鮫人,因為他的父親和祖父都死在鮫人手裡,可這一切的源頭又都在哪裡呢?」

  「沒有人能夠找到它的源頭,」葉空山微帶著醉意說,「就算是傳說中龍淵閣里的學者也不能。所以對於世上的凡人們來說,在帝王們的美夢中堅強地活著,就算是最大的幸福了。」

  「胡說八道!」黃炯哼了一聲,「就憑這番話就夠你坐牢的了!管好你那張臭嘴。」

  葉空山嘿嘿一笑:「惹急了我,我就把從這張臭嘴裡蹦出來的話編成童謠,讓街頭巷尾的小屁孩兒們傳唱去,皇帝老子能奈我何?」

  黃炯嘆了口氣,不再多說,搖搖晃晃地走出門去,臨出門前回過頭來:「和你說了好多次了,添一把鎖,女孩子家的,房門上不加鎖,當心被葉空山這樣的壞人溜進來。」

  岑曠小聲說:「他不是壞人……」說完發現黃炯已經走遠了。而不是壞人的葉空山顯然喝多了,竟然毫不客氣地占據了她那張乾淨整潔的床鋪,嘴裡含糊不清地念叨著些什麼。岑曠仔細聆聽,發現他居然在念著一首兒歌,一首自己從來沒有聽過的人族的兒歌:

  媽媽叫我鎖好門,但我忘在了腦後

  第一天晚上,羽人砍下了我的左手

  爸爸叫我鎖好門,但我忘在了腦後

  第二天晚上,夸父砍下了我的右手

  爺爺叫我鎖好門,但我忘在了腦後

  第三天晚上,鮫人砍下了我的左腳

  奶奶叫我鎖好門,但我忘在了腦後

  第四天晚上,河絡砍下了我的右腳

  第五天我記住了鎖門,可我又沒有腳又沒有手

  於是魅鑽進來,砍下了我的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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