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皇帝怎麼不對勁?
2024-10-02 15:37:12
作者: 迦樓羅北斗
五日前,夜幕降臨,元蕾蕾隨著其他幾個值夜的小宮女一起進入了紫宸殿。
她到這紫宸殿裡做粗使宮女,已經有近半個月了,總算是慢慢適應了紫宸殿的日常。雖然大宮女們明顯是故意總把值夜的這種辛苦活計派給她,不過,她亦是毫無怨言。
所謂值夜宮女,要做的事情之一便是守在殿門內,隨時準備接應外面臨時通傳過來的消息。其二便是守在皇帝的內殿外間,聽候皇帝隨時吩咐。
「你就在外殿守著吧。」另外幾個小宮女中為首的朝著元蕾蕾吩咐道。
皇帝正年輕,正是睡得沉的年齡。內殿侍奉的話,一晚上至多也就是倒一次茶水就再無其他事情。而且內殿暖和舒服。不比外殿清冷,更不要說還必須時刻警醒著,幾乎是片刻也不敢鬆懈。顯而易見的,這幾個小宮女是又把最辛苦的活計丟給了她這個新人。
「是!」元蕾蕾沒有半點的不滿,笑容滿面忙不迭地點了點頭。
為首的小宮女滿意的與同伴一起轉身而去。
元蕾蕾望著內殿裡透出的隱約光芒,臉頰卻是不自覺的一點點的紅了起來,心中一份隱約的歡喜,不自覺的一點點的翻騰了起來。
在眾人眼中,她是從人人艷羨的棲梧宮小廚房被踹到了紫宸殿,可以說是倒霉至極。可是她的心中,卻並無憤懣。因為,她知道,這位少年天子,是個溫柔敦厚的人。
之前她是在棲梧宮小廚房裡做粗使宮女的。一日棲梧宮麗妃娘娘要吃雞蛋羹。因這道菜簡單,管事的便要她幫忙看著灶火。誰知道,她因為前一天太累,守在灶火旁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等到她一個激靈醒過來,那碗雞蛋羹早已經送到了麗妃的桌上。
原本桌上那麼多菜色,也不一定會吃到這碗上來。誰知道那一日麗妃剛好想嘗嘗雞蛋羹。如此,這碗燉得太老的雞蛋羹便當場現了形。
元蕾蕾立刻就被揪了出來,跪在棲梧宮主殿前的石板路上。
她從未見識過這種陣仗,一時間竟然是連一句討饒的話都不知道怎麼說。
麗妃這幾日正是氣不順,正是要找人出氣,當即冷冰冰地道:「如今我這棲梧宮裡,居然還有你這等偷懶敷衍的奴才!是看到本宮素日裡脾氣好,不與你們計較嗎?」
一旁近身侍奉的大宮女自然明白麗妃這是借題發揮要找人出氣,卻是順勢道:「就算娘娘脾氣再好,這宮中也還是要有宮中的規矩的!」
麗妃點點頭:「這種疲憊懶怠的奴才,平日裡按照規矩是如何處置的?」
大宮女立刻道:「自然是要打板子,讓她們好好的長一長記性。」
元蕾蕾原本還在懵懂,待聽到打板子這幾個字,一個激靈,徹底回過神來!她曾見過其他犯了錯的小宮女被打板子。那粗大的板子,硬生生地打下來,沒幾下就是血肉模糊,一不小心,一條小命就這麼沒了!
元蕾蕾渾身顫抖,哆嗦著急忙叩頭:「娘娘饒命啊!」
麗妃嘴角輕輕一瞥,不耐煩地一揮衣袖,淡聲道:「將她……」拖下去那幾個字還未說完,一個清瘦單薄的身影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麗妃微微一驚,急忙行禮:「恭迎聖駕!」
來人竟然是皇帝!
他身形單薄,一身精緻華美的深藍色常服穿在身上,越發顯得身如修竹。他一面抬手將麗妃攙扶起來,一面望著跪在庭院裡正要被推下去的小宮女。他皺皺眉,仿佛完全不能理解眼前的陣仗。
他遲疑著開口:「麗妃你想吃雞蛋羹?」顯然,剛才那番話,他是全都聽在了耳中。
麗妃愣怔一瞬,卻還是點點頭。
皇帝繼續迷惑:「宮中,沒有雞蛋了嗎?」
麗妃一時語塞,那股端莊氣質幾乎要維持不住。幸虧旁邊早有膳房的人回話:「膳房裡各種珍稀食材全都備得十分充足,雞蛋更有的是。」
皇帝歪頭,他又黑又大的眼眸里滿滿的都是迷惑。他誠心誠意地問麗妃:「既然,膳房裡雞蛋還多的是。一碗雞蛋羹沒蒸好,要他們再蒸一碗就好了。為什麼還要打板子這麼麻煩?」
麗妃張口結舌,她自然不能跟皇帝說自己並不在意一碗雞蛋羹,不過是拿著雞蛋羹做由頭,隨意發落個下人出氣罷了。
麗妃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頷首道:「陛下說的是。你,快退下吧。」
元蕾蕾就這樣,在差點被一頓板子打死前,被皇帝的幾句話給救了下來。
一想到當日發生的事情,元蕾蕾就覺得,外殿值夜也罷,熬夜無法入睡也行,只要是能侍奉陛下,報答他當日的救命之恩,她的心中都是歡喜的!她不光不覺得紫宸殿外殿寒冷,相反還覺得整顆心都是暖暖的。
她要好好地侍奉陛下,報答陛下當日的救命之恩!
元蕾蕾在紫宸殿的門口,找了個位置,端端正正的跪坐了下來。
紫宸殿除了她,還有在外面廊下值守的侍衛們。現在是冬夜,寒風凜冽。在風聲之中,隱約傳來的,是侍衛們低低的嘀咕聲。
「真冷啊,我們去偏殿歇會吧。我在那裡藏了一壺好酒,咱們正好喝一杯。」一個粗粗的聲音說。
「值守的時候喝酒,你這是不要命了嗎?若是被發現了……」另一個略高的聲音說。
「說什麼呢?誰發現啊?我們這位陛下,當真能發現這些?誰不知道這位陛下……是個……」
「慎言,慎言……,也罷,我們去喝一杯吧。」
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後,殿門外再也沒有了動靜。
元蕾蕾的眉頭,不自覺的皺了起來。她的胸中,有一股憋不住的怒火在升騰著。
雖然門口的這兩位侍衛的話並未說完。可是,她非常清楚,他們接下來要說的話,是什麼。在整個皇宮裡,誰能不知道呢?他們要說,當今皇帝是個傻皇帝!
據說陛下當初開蒙的時候,跟著德高望重的老太傅,一本詩經翻來覆去的背不下來。早就成了宮中的笑談。
只不過,那時候,在眾人眼中的皇帝,不過是先帝的次子,在他之上自有從小就聰明穎悟早早就立做太子的大皇子。至於他這個次子,就算是駑鈍一些,讀書笨拙一些,說到底也不是什麼大事。甚至在很多老臣看來,駑鈍些更好,不會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心思。是以,駑鈍的皇帝就以皇后所出的次子的身份長到了十歲。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待到先帝駕崩,太子順利登基之後,他便會被封一個親王,從此以後就舒舒服服平平順順地過他的太平安樂王爺的人生了。
可是,讓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五年前,太子突然患了急病,未幾日便故去了。
皇后悲痛欲絕,先帝與皇后是青梅竹馬,感情甚深,見皇后如此傷心,為了撫慰心愛之人,便下旨,立當時的皇次子,如今的皇帝為太子。這旨意一下,滿朝皆驚!不知道多少內閣老臣和御史直言勸諫萬萬不可。可是皇帝心意已決,一紙冊封太子的詔書昭告天下,絕不收回成命。
就這樣,這位以駑鈍聞名的皇次子成了新太子。
原本,人們還希望,先帝身體康健,若能將這江山多坐些年,若能慢慢教養新太子治理國家的話,未嘗不能再調教出一個足以守護這千里江山的明君。誰知道,幾年後,先帝宿疾發作,駕鶴西去,而皇后傷心欲絕,不久亦逝去。就這樣,這大梧的天下,就這樣交到了當今皇帝的手上。
而那一年,皇帝也不過才十三歲!
新君登基,大赦天下,一眾老臣們很是激動了一番。
可是很快,皇帝就用,大興土木修宮殿,巡幸江南選美人,燒丹煉藥求長生等等一系列行動,讓人們明白,如今御座之上的這位,就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昏君!
先帝在病榻之上為當今聖上留下的託孤重臣便是如今的首輔李暮。
三年前的李暮,在先帝的病榻前自然是曾指天發誓要輔佐幼帝,要忠君愛國。可是,三年後,如今的朝堂已經是首輔李暮一人隻手遮天的天下!
而皇帝,他早就是無論是朝堂之上,還是市井鄉野之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傻皇帝,昏君!
就連元蕾蕾這麼一個芝麻綠豆的三等粗使小宮女,日日在宮中聽到的,也全都是首輔隻手遮天,皇帝駑鈍不堪行事昏聵的傳言。可是,無論這些人怎麼說,元蕾蕾都相信,皇帝並不傻,他只是沒有那麼機靈,只是反應速度沒有那麼快。他以天子之尊,能為她這麼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丫頭解圍,就足以說明,他的內心何等的溫柔善良。
要知道,在很多宮中貴人的眼中,如她這般的小宮女,根本就算不上什麼。甚至,還比不上一株名貴的花木,一隻毛色美麗的鳥兒。而皇帝,卻願意為了她開口。這份恩情,她要牢牢地記在心中。
皇帝他不傻,他不光不傻,他還擁有著這皇宮之中的人不曾擁有的真正純潔高尚的品質!
他是一個心地柔軟善良的人。
可是那些人,卻僅僅只因為他不夠靈活不夠機敏,就將這一頂「傻皇帝」的帽子牢牢的扣到了他的頭上。卻沒有人意識到,他已經具備了一個明君最重要的品德——仁慈寬厚。
元蕾蕾不知道為何外面會對皇帝有那般不堪的傳聞。
其實,皇帝的相貌生得極好。既有先帝的颯爽英姿,又有先皇后的風流韻致。那一日,他望著麗妃,一本正經地問她宮中還有沒有雞蛋的樣子,讓元蕾蕾每次回憶起來,都覺得自己的胸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愫,在靜悄悄的蔓延,萌芽……。
想著想著,元蕾蕾覺得臉頰好像有點控制不住地燙起來。她急忙拍了拍臉頰,讓自己清醒一點。
突然,她似乎聽到了內殿有聲音傳來,依稀竟然是皇帝的聲音?
原本,元蕾蕾是侍奉在外殿的,內殿自然有內殿的小宮女服侍。可是聽到內殿的聲音似乎響了好幾聲,都無人應答。她這才咬咬牙,起身迎了進去。
「請問陛下有何吩咐?」元蕾蕾一面快步走入內殿,一面恭聲請示。
她一走入內殿,就感覺到了一股撲面而來的寒意。怎麼回事?紫宸殿內殿是皇帝的寢殿所在,照理說不是應該溫暖如春嗎?怎麼竟然會如此寒冷?
元蕾蕾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
「給朕送一壺熱茶過來。」皇帝的聲音低低的,帶著一點咳嗽過的喑啞。
元蕾蕾急忙點頭。可是,等到她在這內殿轉了幾個圈,不光是沒有找到茶壺,就連那幾個本該在內殿侍奉的小宮女,也是一個人也未曾碰到。
她急忙又去外殿轉了一圈,總算找到一個精緻的紅泥小火爐和一個茶壺。茶壺裡的茶早已經涼透了。如今天氣如此寒冷,這種東西怎麼能給陛下喝。於是,她只能結結巴巴的回報導:「陛下若是不急的話,我給陛下現煮一壺茶可好?」
這話說的,連元蕾蕾自己聽著都覺得委實不太像話。
可是,皇帝卻是點了點頭:「好。」
元蕾蕾就這樣,點起了炭火,將茶壺擱了上去。沒過一會兒,茶壺上就冒出了絲絲的熱意。元蕾蕾原本只是在茶壺上撫過試一試溫度。可是不知不覺地,她的手掌就就緊緊地貼在了茶壺上,那股自掌心而來的溫暖讓她全身上下都仿佛是被熨帖過一般,說不出的舒服。
「好暖和……」元蕾蕾感嘆。
「還可以這樣,我也試試。」說話間,另一雙手貼了過來,元蕾蕾下意識的給那隻手讓了讓,讓他也能舒服地貼在茶壺壺壁上取暖。
等到這番動作極為自然地做完,元蕾蕾才陡然回過神來,這個正跟她一起,將手貼在茶壺上取暖的人——是皇帝陛下!
元蕾蕾一個激靈,就要叩拜下來:「陛下,奴婢……」。元蕾蕾的話還沒說完,就聽到皇帝莫名其妙地問:「你怎麼不暖手了?」
元蕾蕾結巴:「奴婢……奴婢已經暖好了。」
剛才她是不是真的冷糊塗了,居然堂而皇之地在皇帝的內殿寢宮裡,用御用的茶壺暖手,而且還,帶著皇帝一起暖手?這……肯定是觸犯宮規了吧?觸犯了哪一條宮規呢?啊啊啊,哪一條宮規也沒說宮女帶著皇帝一起用茶壺暖手是個什麼罪啊!
「真的暖好了嗎?這裡冷得很,朕總覺得,怎麼都暖不夠呢。」皇帝望著她,明顯是不信。他的眼眸又黑又亮,即使是在幽暗的燈火之中,依然是如此的澄澈。元蕾蕾並不是沒見過這樣的眼眸,那是在初生的嬰兒的臉龐之上看到的。又黑又亮,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天真純潔和好奇。可是現在,這雙眼眸卻是長在一個帝王的臉上,即使元蕾蕾對於真正的帝王應該是什麼樣的,一無所知,可是她也還是本能的覺得,一個帝王,竟然還可以有一雙如此天真純潔的雙眸?!
「怎麼了?朕的臉上有什麼嗎?」皇帝說著,摸了摸自己的臉。元蕾蕾猛然想起來,她這種小宮女怎麼能直視龍顏?!
「沒有,沒有……」元蕾蕾趕緊的將頭深深地埋了下去,可是不知道怎麼的,她的心卻是控制不住的,跳得越發響亮了。
突然,元蕾蕾猛地一個激靈,她陡然發現,似乎她聽到的聲音,並不是自己的心跳聲,而是,別的聲音?這聲音極為熟悉,竟然是……肚子餓的時候的那種,「咕咕」的聲音。
現在這個紫宸殿內殿裡,除了她,就是皇帝。而她能確定,這聲音不是她發出來的。
既然這樣……那就只能是……皇帝陛下!
「陛下你餓了?」元蕾蕾脫口而出!
幾乎是在這話出口的一瞬間,元蕾蕾就差點想給自己的腦瓜子來一下,這是什麼問題啊!
「嗯,白日裡批閱奏摺耗費了太多時間。晚膳上來的時候已經有點涼了,我沒吃幾口就讓他們撤下去了,可是現在居然,又餓了。」
「所以我才想要喝點茶壓一壓,誰知道煮茶花了這麼久。肚子都餓得叫出聲了。」
元蕾蕾的嘴角控制不住地抽抽著。什麼?!大梧國的皇帝陛下,居然大半夜的餓了?!
皇帝居然,這麼慘的嗎?
元蕾蕾只覺得,眼前的世界,分外的不真實。
元蕾蕾四下張望了一下,想在寢殿裡找到點吃的東西。
「沒有的,我已經找過了。」皇帝的聲音慢吞吞的,帶著毫不掩飾地懊惱。
元蕾蕾一個踉蹌,差點沒撲倒在地。而正在此時,她的肚子居然也「咕咕」地叫了起來。而皇帝的肚子也清晰的回應:「咕咕……」。
這安靜的寢宮裡,「咕咕……」聲此起彼伏。
元蕾蕾一臉呆滯地望著皇帝,皇帝一眼呆滯地望著元蕾蕾。
二人相對無語。
「噗嗤」也不知道是誰先笑出了聲。一時間,輕快的笑聲就迴蕩在了這一方小小的天地間。
瞬息間,元蕾蕾就回過神來,糟糕!嘲笑皇帝肚子餓,到底算個什麼罪?她的腦海之中就飛快地嘩啦啦翻起起了宮女守則。
「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次,幫我餵松鼠的小宮女。」皇帝的聲音卻將她此時紛亂的思緒打斷了。
元蕾蕾一怔,霎時間也想起來了。
那還是她剛進紫宸殿的第一天。前一日下過了雪,她在庭院裡掃雪。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吱吱聲,抬頭望去,竟然是一隻小松鼠,在樹枝間蹦來蹦去的,好像是在找吃的。一個瘦削的身影站在樹下,一臉苦惱地望著松鼠,口中還在喃喃自語:「毛球,我身上也沒吃的,你跟我叫也沒用啊……」。
那時候,元蕾蕾將隨身小荷包里的半塊小點心掏了出來,捧到他的面前:「奴婢這裡,還有半塊點心。」
「太好了!」
到現在她都還記得,陛下接過點心的時候,那歡天喜地的笑容。
笑容瞬間就躍上元蕾蕾的唇邊:「陛下還記得那天的事情啊?」
皇帝認真地點點頭,眼角眉梢都是滿足的笑意:「毛團總是不肯讓我摸,那天吃了你給的點心,它讓我摸了好久呢!毛茸茸的,摸起來好舒服。我最喜歡毛茸茸的東西了。」
原來皇帝這麼喜歡毛茸茸的小東西的嗎?還真的是沒想到呢。
心裡正在萬馬奔騰的鬧騰騰,想到那次給松鼠吃的小點心,她的手指朝著腰間的小荷包摸過去。
她陡然想起來,這裡面好像……元蕾蕾將小荷包拈了起來,拉開抽繩。
幾片饅頭片露了出來。雖然每片都不大,而且又冷又硬的,可是這的確是可以吃的東西。元蕾蕾之前在棲梧宮小廚房裡做粗使宮女的時候,經常要整夜整夜地守著爐灶給麗妃燉補品。那時候她守得昏昏欲睡的,肚子也是餓得咕咕叫。為了能扛住這半夜的餓,她就將這些眾人吃剩下的饅頭切成了饅頭片,用油紙包了,放在隨身的小荷包里。半夜餓了的時候就拿出來烤一片吃。如今雖然不需要守著灶火了,可是這隨身帶一點饅頭片扛餓的習慣卻是沒改。
「饅頭片!」皇帝湊過來,望著饅頭片,眼神亮晶晶的。
元蕾蕾覺得眼前的世界更不真實了。她遲疑著開口:「這些都是我們奴婢吃的粗糙東西,而且……還又冷又硬的。」
「沒關係!」皇帝的頭搖的好像撥浪鼓,真是一點也不在意。
元蕾蕾東張西望,看到桌上那剛煮好的茶,眼神一亮:「可以把饅頭片蘸著茶水吃,應該就沒那麼又冷又硬了。」
皇帝先是點點頭。突然,他眼珠一轉:「我有辦法!」說話間,元蕾蕾還來不及阻止,只見他抬手就將那熱騰騰的茶壺從小火爐上拎了下來。
然後,他轉身就跑到龍床邊,從角落裡拿了個掐金絲小手爐。他掀開小手爐的爐蓋,將裡頭的鐵絲網勾了出來,又用火鉗將小火爐裡面的炭火放到了小手爐里。再將鐵絲網嵌回去。
等到做完了這一切,他抬手望向元蕾蕾:「給我一片饅頭片。」
元蕾蕾整個人都是愣怔的,她呆呆地注視著他的動作,僵硬的拿了一片饅頭片送到皇帝手裡。皇帝於是小心翼翼地將饅頭片放到了那鐵絲網上。然後,這才常常的舒出一口氣:「這就好了!」
小火爐里的炭火本就燒得很旺,如今放到手爐里,也是熱氣騰騰,不多一會兒,寢殿裡就散發出一股非常熟悉的焦香氣味。這味道,元蕾蕾非常熟悉。以往她在棲梧宮小廚房裡守燉品的時候,就是借著爐膛外面一點小火苗,這樣烤饅頭片的。當饅頭片烤好的時候,散發出來的香氣,跟她此刻聞到的,當真是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一模一樣……一模一樣!
當這幾個字在元蕾蕾的腦海之中轉過第三個圈圈的時候,元蕾蕾猛地回過神來!她現在是在幹什麼?
她現在是在跟皇帝一起,在寢宮裡,用掐金絲的手爐烤饅頭片吃!
「這……」元蕾蕾結結巴巴的開口。
「咔嚓」皇帝已經拈起了那片饅頭,掰成了兩半,一半放進了自己嘴裡,一半朝她遞了過來:「給你。」
元蕾蕾下意識地接過饅頭片,放入口中。那股幾乎是滅頂而來的焦香氣息讓她幾乎是一瞬間就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好吃!」元蕾蕾脫口而出!
「我再接著烤!還有饅頭片嗎?」
「有!」元蕾蕾將小荷包里剩下的饅頭片都掏了出來。
然後,元蕾蕾就欣賞到了,皇帝烤饅頭片的……英姿?
眼前這一幕實在是太缺乏真實感了,元蕾蕾一面咀嚼著嘴裡的饅頭片,一面控制不住的恍惚。
而皇帝說話的聲音還在徐徐傳來。
「這是哥哥教給我的。那時候……我貪玩,夫子留下來的作業沒做。母后罰我不准吃飯,也不准旁人帶吃的給我。那時候,哥哥就是這樣,用小荷包帶了饅頭片進來,跟我一起,用小手爐烤著吃……真的,特別香……。」皇帝的聲音極為緩慢,他仿佛總要花很多時間才能理清楚自己頭腦里出現的那些東西,然後再慢慢地說出來。
元蕾蕾的心,控制不住的一痛。
這就是皇帝一直以來被人詬病,認定是傻皇帝的緣由。比起才思敏捷口若懸河的先太子,他委實是太過思路遲緩了。可是,他並不傻,他只是,反應沒那麼快。如果沒有那個以神童著稱的先太子為比照,群臣們要接受一個平庸的皇帝也並非全無可能。只是,如同流星般照亮了整個大梧的朝堂,又驀然離去的先太子,給當今皇帝,立下了一個仰之彌高的山峰,讓他的遲鈍,顯得更加遲鈍。讓他的笨拙顯得更加笨拙。也讓群臣們的失望,顯得越發的深不可測!
皇帝在那高高的御座之上,面對那些看似恭敬其實輕慢的臣子們,心中是一種什麼樣的滋味呢?
皇帝已經永遠地失去了看似嚴肅其實慈和的母親,溫柔待他的兄長。那一爐哥哥烤的饅頭片,他再也吃不到了。
可是他卻依然這麼溫柔的,在烤出第一片饅頭片的時候,掰開一半,分給她。
「陛下你還記得你的父母兄長的模樣。而我……只是個孤兒,我從不知道我的父母長什麼樣。是水生村裡的人東家一口米,西家一口面地把我養大的。前年的時候,村里收成不好,我聽說宮裡收宮女,我就進宮了。」也許是眼前的這一團暖意,讓某些原本天塹般的壁壘變得模糊了,元蕾蕾不知不覺地開口說起了自己的往事,話剛一出口,她就忍不住懊惱,她這是在說什麼呢?她趕快閉嘴了。
讓她沒想到的是,皇帝居然,接口了:「前年的時候……朕登基了,你說的就是朕登基的時候,放了一批老宮女出宮,然後新進了一批宮女的事情吧?」
元蕾蕾的心中泛起說不出的暖意,她點點頭:「嗯。」
「其實朕只是憐憫那些老宮女一輩子老死宮中,才放她們返鄉。可是內宮局報說宮中人手不足,才又採選了一批新人入宮。結果卻被坊間流傳說朕一登基就廣選秀女入宮,荒淫無道……其實朕後宮的這些妃子,都是朕做太子的時候,父皇和母后為我擇選的幾個,朕自己根本就……」
元蕾蕾無語。什麼?那個民間傳言得沸沸揚揚的大選秀女的事情,原來就是自己入宮那一次?那次採選的全部都是粗使的三等宮女,不要說國色天香,就連肌膚白淨的都沒幾個,也沒有一人被冊封為妃。陛下,你這荒淫無道的名聲,還真的是……很冤。
「那,大興土木修宮殿?」
「父皇過世之後,母后悲傷過度,就封閉了紫宸殿。等到我入住紫宸殿的時候,才發現那數年間雨水太多,竟然有數根樑柱都被雨水侵襲,對於紫宸殿這樣的宮殿,換梁跟重修也就沒什麼兩樣了。所以……,民間傳聞朕大興土木其實也不奇怪……。只是朝中群臣也不信朕所言,非說朕愛好奢華,一繼位就大興土木……」皇帝說到最後,幽幽地嘆了口氣。
「巡幸江南那是怎麼回事?」元蕾蕾來了精神,雙眸閃閃發亮。要將皇帝的所有流言的真相全都挖掘清楚。
「江南水患,朕去親臨賑災,可到了地方上,那些官員卻不希望朕過去。首輔大人也一直說他去處理就好,日日讓朕在畫舫上消磨。其實朕很想出去走走!可是他們連船都不讓朕下,朕不會游泳……」皇帝說著,長嘆一聲,聲音都是悶悶的了。
滿腔熱情的要去賑災的皇帝,被塞到了畫舫里,被迫日日欣賞歌舞,順便接收無視災民疾苦,巡幸江南的昏君成就一個。真的叫人說你什麼好啊?元蕾蕾簡直有點同情他了。
「那……燒丹煉藥求長生是怎麼回事?」陛下你現在都才十幾歲,就算是要求長生,也實在是太早了點吧?
這下,連皇帝都吃了一驚?「什麼,朕還有這麼個名聲?」
元蕾蕾使勁點頭:「我進宮的時候,滿街都這麼傳揚的。說陛下你沉迷煉丹,不理國事,日日與國師一處廝混……」即使內殿燈火幽暗,也能看出來,皇帝的臉色是越來越無奈。
「父皇過世後,母后悲傷過度,就請了國師大人入宮為母后調養身體。母后過世的時候,我一時間無所適從,就去國師處查看母后的醫案。聽他說說母后的舊事,他見我渾渾噩噩,便為我調製了些藥丸,幫我撐過登基大典最辛苦難熬的那幾日。」
一個少年,突然經歷喪母之痛,可是他沒有時間悲傷,這個天下還在等著他。幾日的調養就被傳成了燒丹煉藥求長生的流言。聽到這裡,即使對朝中的波譎雲詭一無所知的元蕾蕾,也本能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所有這些傳言,無一不是把這位少年天子推到了昏君的污名之中,讓他失盡民心。當一位天子失盡民心的時候,等待他的下場,不言而喻。
先帝後之間,的確是只剩下當今天子這一個嫡子。可是,這不代表,先帝沒有與其他后妃所出的皇子。一旦皇帝的昏君之名引起了天下萬民的不滿,那麼改天換地的日子也就為時不遠了。
就算是元蕾蕾這種最底層的庶民,也知道,皇帝的位置,是人人想做的。而坐在那個位置上的人,要經受的,絕不是常人可以承受的考驗!
「陛下……原來你這麼辛苦,這麼不容易。我從來不知道……」。
元蕾蕾的話沒能說完,她的手已經被緊緊地握住。
「我知道我不是父皇母后期待的太子!不是朝中重臣期待的皇帝,我也不是天下萬民期待的天下之主!」
「從來沒有人期待我,成為這個大梧天下的主人。」
「我只是,母后的一點執念。」
「父皇對母后的一片深情。」
「一個不得已的選擇。」
皇帝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急促流暢。元蕾蕾能夠想像,這幾句話在他心裡曾經反反覆覆的碾壓過了多少次。所以才可以在這一瞬間,如此流暢地說出來。那些無法啟齒的痛苦,在他的心裡如同是酒液一般,不知道被積壓了多久,憋悶了多久,委屈了多久,現在,在這熟悉的饅頭片的香氣之中,他終於,不再沉默!
「不!不是這樣的!我覺得你是個好皇帝!」元蕾蕾的聲音猛地拔高,壓倒了窗外一切的寒風凜冽!
「真……的?」仿佛是溺水的人,在確認著那最後一根稻草。仿佛是沉溺在地獄中的人,在仰望那一根垂下的蜘蛛絲,明明只有兩個字,可是他卻仿佛用盡了自己全部的勇氣在確認。
「嗯!就算天下人都覺得你是昏君,可是對我來說,你就是個好皇帝!」元蕾蕾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語言的力量。她是這麼清晰地看到了,皇帝仿佛是枯萎的花在一瞬間回復了全部的活力,再度綻放開來!
那個單薄瘦弱的少年,在這一個個音節之中,一點點的變得挺拔,變得自信,變成了一個真正足以執掌天下的少年天子!
他,終將有一日擺脫他的昏君之名,不再受權臣左右,不再受後宮擺布,成為一位殺伐決斷,足以讓天下萬民敬仰的天子!這一瞬間,元蕾蕾如此深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