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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恃強凌弱?原來鬧劇

2024-05-05 14:12:52 作者: 剎時紅瘦

  疏梅樓所在的怡和街,雖說同樣位於流光河畔,卻與妓坊遍布的怡紅街拉開了長長的距離,不過因為這畢竟還是午後,並非紈絝們活動頻繁的夜裡,與怡紅街相比,怡和街又要熱鬧得多。

  饒是人來人往如織,可旖景還是一眼看見了正從街口馬車下來的男子。

  那男子身著天青色錦袍,衣上繡著蘭草暗紋,白玉錦帶纏腰,僅垂著枚碧玉蘭花佩,長身玉立,往繁華里靜靜一站。

  依然未挽成髻,烏髮由青錦高高一束,沒有珠冠,也不帶紫金簪,不過唇角淺笑,目光緩緩顧盼,天生貴胄的氣質與蘊含著山水之秀的眉目,就已經吸引了許多人驚讚的目光。

  就連燦爛的金陽,照在他的衣上,也淪為了一道陪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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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旖景的視線里,一時只有他慢慢接近的身影。

  楚王世子虞渢,他怎麼來了這裡?

  「別把身子探出得太顯眼,仔細被他們瞧見了。」耳畔是小姑姑輕聲地提醒。

  旖景這才注意到與虞渢並立的「他們」。

  一個身著松柏綠圓領箭袖團花長袍,身高臂長,氣宇軒昴的青年,正是旖景將來的姑父賈文祥,另一個身著灰鼠色大袖襴衫,文質彬彬的白面文士,卻是那位與宋嬤嬤仇恨不明、糾葛不清的國公府幕僚,旖景將來的西席李霽和。

  這三人組,是個什麼情況?

  正自疑惑不解,旖景卻看見底下的長街,忽然發生了騷動。

  一群身著裋褐麻衣,粗腰鐵臂的壯碩男子,一邊叫囂著,一邊從西側小巷裡湧出,追趕著一個步伐踉蹌,披頭散髮,臉上淚痕遍布,還粘著片污泥的瘦弱少女。

  街上的人群下意識地往道旁避開。

  那群男子一看就是惡人,若非高門豪奴,必是以放貸牟利的市井流氓,平民百姓可惹不起。

  旖景心中一緊,她擔心這幫人別有用心。

  無他,因為虞渢在場,而他身邊,的確有禍心暗藏,為謀王位居心叵測的歹人。

  當看到那少女直衝世子而去——

  旖景低低一聲驚呼,完全忘記了小姑姑的提醒,忍不住把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

  「稍安勿躁。」蘇漣一把扯住了反應過度的侄女。

  與此同時,旖景也看見了虞渢身邊的便衣侍衛,上前一步,將手摁在了腰上長劍,四周本來分散著的十餘人,不動聲色地向虞渢圍攏,顯然,那是世子的暗衛。

  虞渢豎起手臂,輕輕一搖。

  顯然,也是讓人稍安勿躁。

  旖景方才輕舒了一口氣,再看那少女——

  卻是雙膝一跪,拉住了賈文祥的衣擺。

  細細打量那少女,旖景竟然發現她有幾分眼熟,略微思索,旖景恍然,笑看向一旁悠哉游哉,坐壁上觀的蘇漣。

  那少女,分明是千嬈閣杜宇娘身邊的侍婢。

  直到這時,旖景才有些明白小姑姑嘀咕那句「今日倒是趕巧」究竟是什麼意思,當然同時也明白了,小姑姑為何打發了自己,與那杜宇娘私談,想來,就是要演出這麼一段落難淑女當街求救的戲碼。

  小姑姑是要考驗將來的姑父,有沒有俠義心腸,會不會打抱不平。

  想通了這一點,旖景擔憂全無,收了收身子,興致勃勃地看戲。

  卻見那少女可憐兮兮地哭喊一句:「郎君救我。」回頭看見那幫惡徒一擁而上,驚呼一聲,乾脆站起身來,一步繞去賈文祥身後,緊緊地抓住了救星的臂膀。

  賈文祥不知是不是不慣與女子這般親近,略微蹙了蹙眉,卻並沒有猶豫,冷冷地逼視著那些臂圓腰粗的男人。

  「識趣的就閃開,莫要多管閒事。」領頭的惡徒打量面前三人,瞧出其中兩個衣著不俗,舉止不凡,也不敢太過放肆,只粗聲粗氣地說道:「這賤婢借了我家公子的銀錢,拖延不還,活該以身抵債。」

  那女子這才鬆開了賈文祥,連連擺手:「郎君莫聽他們胡說,我乃良家女子,並沒有借什麼人的銀錢,更不識他家公子,分明是、分明是他們要逼良為奴!」說完掩面哭泣,緊跟著又匍匐在地哀求,想博得貴人出手相助。

  遠遠圍觀的百姓一陣唏噓,自然同情那可憐女子,有人指指點點悄聲議論,卻並不敢出面。

  惡徒們又逼近一步:「分明是這賤婢狡辯之辭,郎君可不能偏聽偏信,這事與諸位無關,還請行個方便。」說完就要一擁而上,去抓那名少女。

  四周響起了驚呼之聲,一時之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賈文祥的身上。

  「慢著!」在眾人的企盼下,賈文祥總算出了聲,手臂一擋:「你們說這女子欠了銀錢,可有憑證。」

  領頭的惡徒略略一怔,凶神惡煞地一瞪眼:「郎君這是要多管閒事了?」

  「天子腳下,朗朗乾坤,如果任由你們為所欲為,恃強凌弱,我也枉為朝廷官員了。」賈文祥並不懼怕,雲淡風清地一撇,就算回應了惡徒的凶神惡煞:「依大隆律令,凡有私債糾紛,當借貸者無力償還,債權人可告去官衙,或以資產抵債,或以身契償還,可必須有雙方畫押的債書為證;並有嚴令禁止,不能私下追償,你若一口咬定此女欠了你家債務,那麼大可告官,你可敢去官衙府令面前,與此女當庭對質?」

  有禮有據,聲聲擲地,頓時引起了圍觀者參差不齊的附和,有人擊掌叫好,有人高聲稱是。

  那幫惡徒一聽面前之人自稱朝廷官員,氣焰又收斂了幾分,再加上聽賈文祥開口就引了大隆律令,顯然不是可欺之人,不覺後退幾步。

  領頭之人頗為無奈,狠狠瞪視了少女一眼,心不甘情不願地一揮手:「今日就算了,不過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廟,我們的帳,改日再算。」猛喝一聲「走」,帶著人落荒而逃。

  四周爆發出一片喝彩聲。

  事情眼看已經告一段落。

  那少女這時已經用衣袖拭了滿面的淚水,微仰了一張被淚水洗得乾淨的面容。

  圍觀群眾竟然發現這位行容狼狽不堪的女子,生得膚如脂玉,秀麗嫵媚,我見猶憐。

  少女起身,在眾人唏噓聲中,來到賈文祥身前,又是穩穩一拜。

  「郎君之恩,民女銘記於心,民女卑賤,無以為報,只好以身相許……」

  本來已經準備散開的人群,這下子又集中了過來,都瞪大了眼睛,不少艷羨的目光,再次集中到了賈文祥的身上。

  旖景也瞪大了眼……原來,小姑姑的考驗並沒有就此結束呀……

  她卻看見,一直冷眼旁觀的虞渢唇角一卷,若有所思地環顧四周。

  與她的視線,倉促一遇。

  旖景大驚,下意識地躲到了軒窗後頭。

  好不容易平息了心頭的慌亂,才又偷偷打量,卻見虞渢已經收回了目光,只盯著那位要以身相許的少女。

  而賈文祥,這時滿面微笑,也看著那少女。

  「以身相許。」似乎喃喃自語。

  「民女卑賤之身,不敢奢望郎君明媒正娶,但求為奴為婢,侍候郎君身旁。」那少女似乎滿面嬌羞,低聲表明心跡。

  圍觀人群,許多發出了低嘆。

  女子美貌,郎君心善,本是良配,可惜兩人身份懸殊,不過女子自甘為婢,那郎君定是不會拒絕的。不少人惋惜,怎麼剛才自己就沒有拔刀相助呢?

  賈文祥笑容不減,卻搖了搖頭:「不需如此,於我不過是舉手之勞,你大可不必上心。」

  竟然有人拒絕了美人的以身相許!

  圍觀者大詫!

  而蘇漣這時,方才有了幾分滿意的笑容。

  「郎君!郎君留步!」

  眼看賈文祥拔步要走,少女手足無措,也忘記了什麼嬌羞含蓄,一把扯住了賈文祥的衣擺。

  賈文祥眉心緊蹙,再看少女的目光,已經很是不耐了。

  「還望郎君垂憐,剛才那些惡人必不會放過民女,他們是鐵了心的要逼良為奴呀!求求郎君救人救到底……」少女連聲哀求:「就給民女一個棲身之地吧。」

  竟然不管不顧,是纏上了這位貴公子。

  圍觀者中,有人瞧出了不對,看向少女的目光,也帶著些鄙夷輕視了。

  賈文祥輕輕一扯,把自己的衣擺從少女手中奪回:「你是大隆子民,自有大隆律令保護,若有危險,當求庇於官府衙門,再說……你既然並不畏懼為人奴婢,莫如就允了剛才那些人罷,又何必自甘為我之奴?」

  分明是洞悉了少女的盤算,把話說穿。

  圍觀者一陣鬨笑,四散開來,再無人同情那少女。

  恃強凌弱固然可恨,但恩將仇報,圖人富貴,欺人心善,企圖攀附者也實在可恥。

  賈文祥搖了搖頭,一手攜著虞渢,一手攜著李霽和,直入疏梅樓,再不看那女子一眼。

  是的,他們進了疏梅樓。

  旖景大為詫異,這時又聽小姑姑說了一句:「還算是個男子漢,也算是個明白人。」

  思量之間,旖景完全明白過來。

  想必小姑姑早在未來姑父身邊安插了眼線,有心試探未來姑父的德行,好不好義,貪不貪色,是否憐惜美人過度,輕易被人糊弄,正巧今天帶她去妓坊開眼界,於是乎,當得知姑父將來疏梅樓,就買通了杜宇娘。

  杜宇娘看來不是普通妓子這麼簡單!

  旖景心思一動,便問蘇漣:「小姑姑,那些惡徒也是千嬈閣的人?」

  蘇漣大為詫異:「你竟然看出來了?」

  「剛才那女子,分明就是杜宇娘身邊的侍婢嘛。」旖景又問:「這杜宇娘究竟是什麼人,怎麼還能為您行試探之事?」

  蘇漣才動了動嘴唇,便聽見木梯上的腳步聲,沖旖景擺了擺手:「等會兒再說,先別出聲。」

  旖景怔了一怔,便聽見了掌柜殷勤地說話聲:「幾位郎君有請。」

  卻是將虞渢一行領到了緊鄰她們的包廂里。

  這……看來小姑姑是要對未來姑父進行全方位的了解呀。

  旖景與蘇漣自然不知,當虞渢經過她們包廂的雙摺隔扇門,輕輕一睨,似笑非笑,分明若有所思,卻隻字未提。

  這邊廂,蘇漣姑姪面面相覷,保持沉默,各自飲茶,豎著耳朵傾聽一屏相隔的動靜。

  那邊廂,三個男子相互告坐,點了壺明前茶,若干茶點。

  三人的交談,完全沒有半句涉及早先那場風波,仿佛那位想要以身相許的女子壓根沒有出現一般。

  「霽和師兄,你也太不夠意思,既然來了錦陽京,怎麼不與愚弟聯絡,若非聽世子提起,我都不知你千里來投。」賈文祥笑著說道,雖話中似有抱怨,神情卻甚是愉悅。

  他曾是寧海松鶴書院的學子,雖說不似李霽和這般有幸,得南儒丁昌宿的親自教導,可兩人確為同窗。

  「本是想完全安定下來,再去拜會故人。」李霽和有些過意不去,抱拳一揖,以示歉意。

  虞渢笑道:「某本是聽衛國公世子提起,國公府有位丁鴻儒的得意門生,心生仰慕,想到文祥或許認識,才央了他做中人,邀約先生一見,還望先生莫怪某唐突。」

  李霽和頓時受寵若驚:「世子言重了,若世子不棄,喚聲霽和便是。」

  賈文祥又說:「某離開寧海多年,常思念恩師,未知他老人家身子是否康健如常。」

  「先生雖說已過仗朝之年,但身子甚是康健,日日早起,還能在院子裡打上一套長拳。」

  「如此甚好。」文祥便笑,又問:「早前仿佛聽聞,恩師已將書院交給師兄打理,卻不知何故來了錦陽?」

  「不過是幫著師兄處理些書院雜務,某何德何能,如何能打理書院。」李霽和謙虛說道,他口中的師兄,指的是授業恩師的長子:「在下不才,求了先生數年,才得薦書一封,投往衛國公府為幕僚。」

  賈文詳聞言,微微有些疑惑。

  南儒丁昌宿桃李天下,族中子弟更有傑出之輩,今年已是八十有三。早在數十年前,丁昌宿就不再親自教導門生,唯有對李霽和,卻是青眼有加。

  若非李霽和有過人之處,一代大儒也不會親自指點學術,可古怪的是,丁昌宿雖待李霽和不同常人,卻不願薦他入仕,以致李霽和已經年過二十,仍然還是白身。

  於是一眾門生皆篤信,恩師是想留李霽和繼承衣缽。

  可為何事隔多年,又突然許了李霽和入仕?

  賈文祥雖說疑惑,只以為同窗師兄有難言之隱,也不好細問。

  虞渢卻說:「霽和師出名門,想要入仕大可不必如此周折,何故竟投往衛國公府甘居幕僚。」

  自從辟除制廢,唯有東宮、親王方可自行選任佐吏,其餘朝臣一律無權自選屬官,故而為人幕僚者,想要入仕,只能依靠主家舉薦,經吏部考核後方有機會。一些寒門學子,無家世為依,又無名師所薦,方才會選擇走幕僚這條曲折的入仕之途,可是好比李霽和,他可是南儒丁昌宿的親授弟子,大可不必走這麼曲折的道路,只要一封薦書,衛國公必然會向朝廷舉薦人才,或者投往親王府,也可以直接為官,雖王府屬官最高不過正五品長史,但若得親王信重,最終入選六部或是中樞者也不是沒有。

  總之像李霽和這樣的士子,無論走哪條路子,都不必屈身幕僚的。

  李霽和淺淺一笑,似乎極為理解世子的疑惑:「某雖師出名門,不過是全靠恩師眷顧,雖然淺有才學,委實不敢自大,是否能入仕還看將來運數,之所以拜求衛國公門下,皆因為對衛國公心存敬佩,願盡綿薄之力矣。」

  他的意思,就是說並無入仕之心了,之所以甘作幕僚,那是因為衛國公人格魅力無敵,吸引他千里來投。

  虞渢淺淺一笑,並沒再問,卻若有所思。

  賈文祥卻相信了李霽和的話:「衛國公忠直,又很有幾分俠義之心,他府里幕僚儘管寒門出身,可若是有真才實學,不少都得了入仕的機會,比如那位林宗,從前正是衛國公的幕僚,眼下不也任職戶科都給事中,雖說只是個七品,卻是深獲聖上信任的要職。世子或許不了解我這位師兄,我卻是明白他的,以他之志向,必是想憑己之力入仕,不願只靠恩師之名,要說來,也只有衛國公有這樣的心胸和能力,師兄投在他門下,也是明智之舉。」

  不少幕僚,雖有真才實學,無奈主家並不願舉薦,一來幕僚一旦入仕,就脫了主家的約束,再難利用;二來當今朝局,金相與秦相之爭越演越烈,以致不少寒士入仕艱難,縱使主家有心舉薦,吏部也不會重視。

  這也是因為世家與勛貴彼此拆台,互相打擊,都不願對方勢大。

  也唯有衛國公這樣的重臣,深得聖上信重,自然成了金相與秦相爭先拉攏的目標,他薦舉之人,入仕的機會極大。

  關於這些政事,賈文祥不過隱隱一提。

  虞渢也好,李霽和也罷,也都沒有往下深說。

  三人品著香茗,漸漸把話題轉到了經史清談上,你來我往,頗多錦繡言辭,可見都是滿腹經綸、學識不俗。

  這邊廂,蘇漣越發地笑容可鞠,顯然心裡對賈文祥的滿意程度再上一層樓。

  旖景卻甚是留意虞渢的言辭,心內也很是驚喜。

  前世他臥病榻上,弱不經風,她更是不耐煩與他說話,或有交談,儘是敷衍,完全不知他心中抱負,只知道他一筆書法極佳,畫技也很是出眾,他尤喜畫竹,關睢苑裡無論臥房書苑,壁上所懸之畫作,皆為各異的青竹圖。

  那時她也想過,若世子不是多病之身,料其風采,應如青竹。

  隔世再見,蒼天有眼,讓他早解體內餘毒,再不似前世那般羸弱。

  今日隔屏一聞,才知他胸中丘壑,諸多高於常人的見解。

  這一世,他定當安樂無憂,一展抱負。

  這一世,她當助他,以一生為報,補前世之愧。

  玉指間的青花茶碗,碧湯清澈,映出旖景堅定而婉然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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