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雜景
2024-10-02 08:05:20
作者: 茅盾
人到了鄉下便像壓緊的彈簧驟然放鬆了似的。
從矮小的窗洞望出去,天是好像大了許多,松噴噴的白雲在深藍色的天幕上輕輕飄著;大地伸展著無邊的「夏綠」,好像更加平坦;遠處有一簇樹,矮矮地蹲在綠野中,卻並不顯得孤獨;反射著太陽光的小河,靠著那些樹旁邊彎彎地去了。有一座小石橋,橋下泊著一條「赤膊船」。
在鄉下,人就覺得「大自然」像老朋友似的嘻開著笑嘴老在你門外徘徊——不,老實是「排闥直入」,蹲在你案頭了。
住在都市的時候到公園裡去走走,你也可以看見藍天,白雲,綠樹,你也會暫時覺得這天,這雲,這樹,比起三層樓窗洞裡所見的天的一角,雲的一抹,樹的尖頂確實是更近於「自然」;那時候,你也會暫時感到「大自然」張開了兩臂在擁抱你了。但不知怎的,總也時時會感得這都市公園內所見的「大自然」不過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且好像是「人工的」——比方說,就像《紅樓夢》大觀園裡「稻香村」的田園風光是「人工的」一般。
生長在農村,但在都市裡長大,並且在都市裡飽嘗了「人間味」,我自信我染著若干都市人的氣質;我每每感到都市人的氣質是一個弱點,總想擺脫,卻怎地也擺脫不下;然而到了鄉村住下,靜思默念,我又覺得自己的血液里原來還保留著鄉村的「泥土氣息」。
可以說有點愛鄉村罷?
不錯,有一點。並不是把鄉村當作不動不變的「世外桃源」所以我愛。也不是因為都市「醜惡」。都市美和機械美我都讚美的。我愛的,是鄉村的濃郁的「泥土氣息」。不像都市那樣歇斯底里,神經衰弱,鄉村是沉著的,執拗的,起步雖慢可是堅定的——而這,我稱之為「泥土氣息」。
讓我們再回到農村的風景罷——
這裡,綠油油的田野中間又有發亮的鐵軌,從東方天邊來,筆直的向西去,遠得很,遠得很;就好像是巨靈神在綠野里劃的一條墨線。每天早晚兩次,機關車拖著一長列的車廂,像爬蟲似的在這裡走過。說像爬蟲,可一點也不過分冤枉了這傢伙。你在大都市車站的月台上,聽得「喈」——的一聲歇斯底里的口笛,立刻滿月台的人像鬼迷了似的亂推亂撞,而於是,在隆隆的震響中,「這傢伙」喘著大氣衝來了,那時你覺得它快得很,又莽撞得很,可不是?然而在遼闊的田野中,憑著短窗遠遠地看去,它就像爬蟲,怪嫵媚地爬著,爬著,直到天邊看不見,混失在綠野中。
晚間,這傢伙按著鐘點經過時,在夏夜的薄光下,就像是一條身上有磷光的黑蟲,爬得更慢了,你會代替它心焦。
還有那天空的「鐵鳥」,一天也有一次飛過。像一個尖嘴姑娘似的,還沒見她的身影兒就聽得她那吵鬧的騷音,飛得不很高,翅膀和尾巴看去都很分明。它來的時候總在上午,鄉下人的平屋頂剛剛裊起了白色的炊煙。戴著大箬笠穿了鐵甲似的「蒲包衣」[12],在田裡工作的鄉下人偶然也翹頭望一會兒,一點表情都沒有。他們當然不會領受那「鐵鳥」的好處,而且他們現在也還沒吃過這「鐵鳥」的虧。他們對於它淡漠得很,正像他們對於那「爬蟲」。
他們憎恨的,倒是那小河裡的實在可憐相的小火輪。這應該說是一「伙」了,因為有燒煤的小火輪,也有柴油輪——鄉下人叫做「洋油輪船」,每天經過這小河,相隔二三小時就聽得那小石橋邊有吱吱的汽管叫聲。這小火輪的一家門,放在大都市的碼頭上,誰也看它們不起。可是在鄉下,它們就是惡霸。它們軋軋地經過那條小河的時候總要捲起兩道浪頭,潑剌剌地沖打那兩岸的泥土。這所謂「浪頭」,自然么小可憐,不過半尺許高而已,可是它們一天幾次沖打那泥岸,已經夠使岸那邊的稻田感受威脅。大水的年頭兒,河水快與岸平,小火輪一過,河水就會灌進田裡。就在這一點,鄉下人和小火輪及其堂兄弟柴油輪成了對頭。
小石橋迤西的河道更加窄些,輪船到石橋口就要叫一聲,仿佛官府喝道似的。而且你站在那石橋上就會看見小輪屁股後那兩道白浪泛到齊岸半寸。要是那小輪是燒煤的,那它沿路還要撒下許多黑屎,把河床一點一點填高淤塞,逢到大水大旱年成就要了這一帶的鄉下人的命。鄉下人憎恨小火輪不是盲目的沒有理由的。
沿著鐵軌來的「爬蟲」怎樣像蚊子的尖針似的嘴巴吮吸了農村的血,鄉下人是理解不到的;天空的「鐵鳥」目前和鄉村是無害亦無利;剩下來,只有小火輪一家門直接害了鄉下人,就好比橫行鄉里的土豪劣紳。他們也知道對付那水裡的「土劣」的方法是開浚河道,但開河要抽捐,納捐是老百姓的本分,河的開不開卻是官府的事。
剛才我不是說小石橋西首的河身特別窄麼?在內地,往往隔開一個山頭或是一條河就另是一個世界。這裡的河身那麼一窄,情形也就不同了。那邊出產「土強盜」。這也是非常可憐相的「土強盜」,沒有槍,只有鋤頭和菜刀。可是他們卻有一個「軍師」。這「軍師」又不是活人,而是一尊小小的泥菩薩。
這些「土強盜」不過十來人一幫。他們每逢要「開市」,大家就圍住了這位泥菩薩軍師磕頭膜拜,嘴裡念著他們的「經」,有時還敲「法器」,跟和尚的「法器」一樣。末了,「土強盜」伙里的一位——他是那泥菩薩軍師的「代言人」——就宣言「今晚上到東南方有利」,於是大家就到東南方。「代言人」負了那泥菩薩到一家鄉下人的門前,說「是了」,他的同伴們就動手。這份被光顧的人家照例是什麼值錢的東西也不會有的,「土強盜」自然也知道;他們的目的是綁票。住在都市裡的人一聽說「綁票」就會想到那是一輛汽車,車裡跳下四五人,都有手槍,疾風似的攫住了目的物就閃電似的走了。可是我們這裡所講的鄉下「土」綁票卻完全不同。他們從容得很。他們還有「儀式」。他們一進了「泥菩薩軍師」所指定的人家,那位負著泥菩薩的「代言人」就站在門角里,臉對著牆,立刻把菩薩解下來供在牆角,一面念佛,一面拜,不敢有半分鐘的停頓。直到同伴們已經綁得了人,然後他再把泥菩薩負在背上,仍然一路念佛跟著回去。
第二天,假使被綁的人家籌得了兩塊錢,就可以把肉票贖回。
據說這一宗派的「土」綁匪發源於溫台[13],可是現在似乎別處也有了。而他們也有他們的「哲學」。他們說,偷一條牛還不如綁一個人便當。牛使牛性的時候,怎地鞭打也不肯走,人卻不會那麼頑強抵抗。
真是多麼可憐相,然而嫵媚的綁匪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