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霜下的夢
2024-10-02 07:59:35
作者: 茅盾
七八歲以至十一二,大概是最會做夢最多夢的時代罷?夢中得了久慕而不得的玩具;夢中居然離開了大人們的注意的眼光,暢暢快快地弄水弄火;夢中到了民間傳說里的神仙之居,滿攫了好玩的好吃的。當母親鋪好了溫暖的被窩,我們孩子勇敢地鑽進了以後,嗅著那股奇特的舊綢的氣味,剛合上了眼皮,一些紅的、綠的、紫的、橙黃的、金碧的、銀灰的,圓體和三角體,各自不歇地在顫動,在擴大,在收小,在漂浮的,便爭先恐後地擠進我們孩子的閉合的眼瞼;這大概就是夢的接引使者罷?從這些活動的虹橋,我們孩子便進了夢境;於是便真實地享受了夢國的自由的樂趣。
大人們可就不能這麼常有便宜的夢了。在大人們,夜是白天勤勞後的休息;當四肢發酸,神經麻木,軟倒在枕頭上以後,總是無端的便失了知覺,直到七八小時以後,蘇生的精力再機械地喚醒他,方才揉了揉睡眼,再奔赴生活的前程。大人們是沒有夢的!即使有了夢,那也不過是白天憂勞苦悶的利息,徒增醒後的驚悸,像一起好的悲劇,誇大地描出了悲哀的組織,使你更能意識到而已。即使有了可樂意的好夢,那又還不是睡谷的惡意的孩子們來嘲笑你的現實生活里的失意?來給你一個強烈的對比,使你更能意識到生活的愁苦?
能夠真心地如實地享受夢中的快活的,恐怕只有七八歲以至十一二的孩子罷?在大人們,誰也沒有這等廉價的享樂罷?說是尹氏的役夫曾經真心地如實地享受過夢的快樂,大概只不過是偽《列子》雜收的一段古人的寓言罷哩。在我尖銳的理性,總不肯讓我跌進了玄之又玄的國境,讓幻想的撫摸來安慰了現實的傷痕。我總覺得,夢,不是來挖深我的創痛,就是來嘲笑我的失意;所以我是夢的仇人,我不願意晚上再由夢來打攪我的可憐的休息。
但是慣會揶揄人們的頑固的夢,終於光顧了;我連得了幾個夢。
——步哨放的多麼遠!可愛的步哨呵:我們似曾相識。你們和風雨操場周圍的荷槍守衛者,許就是親兄弟?是的,你們是。再看呀!那穿了整齊的制服,緊捏著長木棍子的小英雄,夠多麼可愛!我看見許多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面孔,男的和女的,穿便衣的和穿軍裝的,短衣的和長褂的:臉上都耀著十分的喜氣,像許多小太陽。我聽見許多方言的急口的說話,我不盡懂得,可是我明白——真的,我從心底里明白他們的意義。可不是?我又聽得悲壯的歌聲,激昂的軍樂,狂歡的呼喊,春雷似的鼓掌,沉痛的演說。
——我看見了莊嚴,看見了美妙,看見了熱烈;而且,該是一切好夢裡應有的事罷,我看見未來的憧憬凝結而成為現實。
——我的陶醉的心,猛擊著我的胸膈。呀!這不客氣的小東西,竟跳出了咽喉關,即使我的兩排白燦燦的牙齒是那麼壁壘森嚴,也阻不住這猩紅的一團!它飛出去了,掛在空間。而且,這分明是荒唐的夢了。我看見許多心都從各人的嘴唇邊飛出來,都掛在空間,連結成為紅的熱的動的一片;而且,我又見這一片上顯出字跡來。
——我空著腔子,努力想看明白這些字跡。頭是最先看見:「中國民族革命的發展。」尾巴也映進了我的眼帘:「世界革命的三大柱石。」可是中段,卻很模糊了;我繼續努力辨識,忽然,轟!屋樑憑空掉下來。好像我也大叫了一聲;可是,以後,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已消滅!
我的臉,像受人批了一掌;意識回到我身上;我聽得了撲撲的翅膀聲,我知道又是那不名譽的蝙蝠把它的灰色的似是而非的翼子扇了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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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呔!」我不自覺地喊出來。然後,靜寂又恢復了統治;我只聽得那小東西的翅膀在凝凍的空氣中無目的地亂撲。窗縫中透進了寒光,我知道這是肅殺的嚴霜的光,我翻了個身,又沉沉地負氣似的睡著了。
——好血腥呀,天在雨血!這不是宋王皮囊里的牛羊狗血,是真正老牌的人血。是男子頸間的血,女人的割破的乳房的血,小孩子心肝的血。血,血!天開了窟隆似的在下血!青綠的原野,染成了絳赤。我撩起了衣裾急走,我想逃避這還是溫熱的血。
——然後,我又看見了火。這不是Nero[1]燒羅馬引起他的詩興的火,這是地獄的火;這是Surtr[2]燒毀了空陸冥三界的火!轟轟的火柱卷上天空,太陽駭成了淡黃臉,蒼穹漲紅著無可奈何似的在那裡挺挨。高高的山岩,熔成了半固定質,像餳糖似的軟攤開來,填平了地面上的一切坎坷。而我,我也被膠結在這坦蕩蕩的硬殼下。
「呔!」
冷空氣中震顫著我這一聲喊。寒光從窗縫中透進來,我知道這還是別人家瓦上的嚴霜的光亮,這不是天明的曙光;我不管事似的又翻了個身,又沉沉地負氣似的睡著了。
——玫瑰色的燈光,射在雪白的臂膊上;輕紗下面,顫動著溫軟的乳房,嫩紅的乳頭像兩粒誘人饞吻的櫻桃。細白米一樣的齒縫間淌出Sirens[3]的迷魂的音樂。可愛的Valkyrs[4],剛從血泊里回來的Valkyrs,依舊是那樣美妙!三四輩少年,圍坐著談論些什麼;他們的眼睛閃出堅決的犧牲的光。像一個旁觀者,我完全迷亂了。我猜不透他們是準備赴結婚的禮堂呢,抑是赴墳墓?可是他們都高興地談著我所不大明白的話。
——「到明天......」
——「到明天,我們不是死,就是跳舞了!」
——我突然明白了,同時,我的心房也突然縮緊了;死不是我的事,跳舞有我的份兒麼?像小孩子牽住了母親的衣裙要求帶赴一個宴會似的,我攀住了一隻臂膊。我祈求,我自訟。我哭泣了!但是,沒有了熱的活的臂膊,卻是焦黑的發散著爛肉臭味的什麼了——我該說是一條從烈火里掣出來的斷腿罷?我覺得有一股鉛浪,從我的心裡滾到腦殼。我聽見女子的歇斯底里的喊叫,我仿佛看見許多狼,張開了利鋸樣的尖嘴,在撕碎美麗的身體。我聽得憤怒的呻吟。我聽得飽足了獸慾的灰色東西的狂笑。
我驚悸地抱著被窩一跳,又是什麼都沒有了。
呵,還是夢!惡意的揄揶人的夢呵!寒光更強烈的從窗縫裡探進頭來,嘲笑似的落在我臉上;霜華一定是更濃重了,但是什麼時候天才亮呀?什麼時候,Aurora[5]的可愛的手指來趕走兇殘的噩夢的統治呀?
1928年1月12日於荷花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