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57:43 作者: 茅盾

  來人就是黃道士。自從老通寶死後,這黃道士便少了一個談天說地的對手,村裡的年輕人也不大理睬他;大家忘記了村里還有他這「怪東西」。本來他也是種田的,甲子年上被軍隊拉去挑子彈,去的時候田裡剛在分秧,回來時已經臘盡,總算趕到家吃了年夜飯,他的老婆就死了;從此剩下他一個光身子,爽性賣了他那兩畝多田,只留下一小條的「埂頭」種些菜蔬挑到鎮上去賣,倒也一年一年混得過。有時接連四五天村里不見他這個人。到鎮上去趕市回來的,就說黃道士又把賣菜的錢都喝了酒,白天紅著臉坐在文昌閣下的測字攤頭聽那個測字老薑講「新聞」,晚上睡在東嶽廟的供桌底下。

  這樣在鎮上混得久了,黃道士在村里就成為「怪東西」。他嘴裡常有些鎮上人的「口頭禪」,又像是念經,又像是背書,村里人聽不懂,也不願聽。

  最近,賣菜的錢不夠吃飽肚子,黃道士也戒酒了。他偶然到鎮上去,至多半天就回來。回來後就蹲在小河邊的樹根上,瞪大了眼睛。要是有人走過他眼前,朝他看了一眼,他就跳起來拉住了那人喊道:「世界要反亂了!東北方——東北方出了真命天子!」於是他就嘮嘮叨叨說了許多人家聽不懂的話,直到人家吐了一口唾沫逃走。

  但在西北風掃過了這村莊以後,小河邊的樹根上也不見有瞪大了眼睛蹲著的黃道士。他躲在他那破屋子裡,窸窸窣窣地不知道幹些什麼。有人在那扇破板門外偷偷地看過,說是這「怪東西」在那裡拜四方,屋子裡供著三個小小的草人。

  村裡的年輕人都說黃道士著了「鬼迷」,可是老婆子和小孩子卻就趕著黃道士問他那三個草人是什麼神。後來村裡的年輕女人也要追問根底了。黃道士的回答卻總是躲躲閃閃的,並且把他板門上的破縫兒都糊上了紙。

  然而黃道士只不肯講他的三個草人罷了,別的渾話是很多的。荷花所說的什麼「出角紅星」就是拾了黃道士的牙慧。所以現在看見黃道士瞪大著眼睛走了過來,荷花便趕快迎上去。她想拉這黃道士做幫手,對付那四大娘和六寶。

  

  「喂,喂,黃道士,你看!四大娘說那顆紅星是反王啦!真是熱昏!」

  荷花大聲嚷著,就轉臉朝那兩個女人狂笑。可是剛才忘記了的尾尻骨疼痛卻忽然感到了,立刻笑臉變成了哭臉,雙手捧住了屁股。

  黃道士的眼睛瞪得更大,看看六寶她們,又看看荷花,然後搖著頭,念咒似的說:

  「托塔李天王,哪吒三太子,二郎神,嘿,二郎神是玉皇大帝的外孫!……啊,四大娘,真命天子出世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喏!南京腳下有一座山,山邊有一個開豆腐店的老頭子,天天起五更磨豆腐,喏!天天,篤篤篤!有人敲店板,問那老頭子:'天亮了沒有哪?天亮了沒有哪?'哈哈,自然天沒亮呵,老頭子就回答'沒有!'他不知道這問的人就是真命天子!」

  「要是回答他'天亮了'就怎樣?」

  走近來的六寶搶著說,眼睛盯住了黃道士的面孔。

  「說是'天亮了'嗎?那就,那就——」

  黃道士皺了眉頭,一連說了幾個「那就」,又眯細了眼睛看天,很神秘地搖著頭。

  「那就是我們窮人翻身!」

  荷花等得不耐煩,就衝著六寶的臉大聲叫喊,同時又忘記了屁股痛。

  「哎,可不是!總有點兒好處落到我們頭上呢!比方說,三年不用完租。」

  黃道士鬆一口氣說,心裡感激著荷花。

  但是六寶這大姑娘粗中有細,一定要根究,倘是回答了「天亮」就怎樣。她不理荷花,只逼著黃道士,四大娘卻在旁邊呆著臉喃喃地自語道:

  「豆腐店的老頭子早點兒回答'天亮了',多麼好呢!」

  「哪裡成?哪裡成!他不能犯天條,天機不可泄露!——呀,回答了'天亮'就怎樣嗎?咳,咳,六寶,那就,天兵天將下來,幫著真命天子打天下!」

  「哦!」

  六寶還是不滿意黃道士的回答,但也不再追問,只扁起了嘴唇搖頭。

  忽然荷花哈哈地笑了。她看見六寶那扁著嘴的神氣,就想要替六寶起一個諢名。

  「豆腐店的老頭子也是星宿下凡的吧?喂,喂,黃道士,你怎麼知道那敲門問'天亮'的就是真命天子?他是個什麼樣兒?」

  四大娘又輕聲問。

  黃道士似乎不耐煩了,就冷笑著回答道:

  「我怎麼會知道呀?我自然會知道。豆腐店老頭子嗎?總該有點兒來歷。篤篤篤,天天這麼敲著他的店板。懂嗎?敲他的店板,不敲別人家的!'天亮了沒有?天亮了沒有?'天天是問這一句!老頭子就聽得聲音,並沒見過面。他敢去偷看嗎?不行!犯了天條,雷打!不過那一定是真命天子!」

  說到最後一句,黃道士板著臉,又瞪大了眼睛,那神氣很可怕。聽的人都覺得毛骨悚然,就好像聽得那篤篤的叩門聲。

  西北風撲面吹來,那四個人都冷得發抖。六寶抹下一把鼻涕,擦著眼睛,忽又問道:

  「你那三個草人呢?」

  「那也有道理——有道理的!」

  黃道士泛起了眼白,很賣弄似的回答。隨即他舉起左手,伸出一個中指,向北方天空連指了幾下,他的臉色更嚴重了。三個女人的眼光也跟著黃道士的中指一齊看著那天空的北方。四大娘覺得黃道士的瘦黑指頭就像在空中戳住了什麼似的,她的心有點兒跳。

  「哪一方出真命天子,哪一方就有血光!懂嗎?血光!」

  黃道士看著那三個女人厲聲說,眼睛瞪得更大。

  三個女人都吃了一驚。究竟血光是什麼意思,她們原也不很明白。但在黃道士那種嚴重的口氣下,她們就好像懂得了。特別是那四大娘,忽然福至心靈,曉得所謂血光就是死了許多人,而且一定要死許多人,因為出產真命天子的地方不能沒有代價。

  黃道士再舉起左手,伸出中指,向北方天空指了三下。四大娘的心就是撲撲撲地三跳。驀地黃道士回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悶著聲音似的又說道:

  「這裡,這裡,也有血光!半年吧,一年吧,你們都要做刀下的鬼,村坊要燒白!」

  於是他低下了頭,嘴唇翕翕地動,像是念咒又像是抖。

  三個女人都嘆了一口氣。荷花看著六寶,似乎說:「先死的,看是你呢是我!」六寶卻盯住了黃道士的面孔看,有點兒不大相信的樣子。末了,四大娘絕望似的吐出了半句:

  「沒有救星了嗎?那可——」

  黃道士忽然跳起來,吵架似的呵斥道:

  「誰說!我叫三個草人去頂刀頭了!七七四十九天,還差幾天。——把你的生辰八字寫來,外加五百錢,草人就替了你的災難,懂嗎?還差幾天。」

  「那麼真命天子呢,幾時來?」

  荷花又覺得尾尻骨上隱隱有點兒痛,便又提起了這話來。

  黃道士瞪大了眼睛向前看,好像沒有聽得荷花那句話。北風劈面吹來,吹得人流眼淚了。那邊張家墳上的許多松樹呼呼地響著。黃道士把中指在眼眶上抹了一下,就板起面孔說道:

  「幾時來嗎?等那邊張家墳的松樹都死光了,那時就來!」

  「呵,呵,松樹!」

  三個女人齊聲喊了起來。她們的眼裡一齊閃著恐懼和希望的光。少了一棵松樹就要受張剝皮的壓迫,她們是恐懼的;然而這恐懼後面就伏著希望嗎?這樣在恐懼與希望的交織線下,她們對於黃道士的信口開河,就不知不覺發生了多少信仰。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