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2024-10-02 07:57:10
作者: 茅盾
淒涼的年關,終於也過去了。鎮上的大小鋪子倒閉了二十八家。內中有一家「信用素著」的綢莊。欠了林先生三百元貨帳的聚隆與和源也畢竟倒了。大年夜的白天,壽生到那兩個鋪子裡磨了半天,也只拿了二十多塊來;這以後,就聽說沒有一個收帳員拿到半文錢,兩家鋪子的老闆都躲得不見面了。林先生自己呢,多虧商會長一力斡旋,還無須往鄉下躲,然而欠下恆源錢莊的四百多元非要正月十五以前還清不可;並且又定了苛刻的條件:從正月初五開市那天起,恆源就要派人到林先生鋪子裡「守提」,賣得的錢,八成歸恆源扣帳。
新年那四天,林先生家裡就像一個冰窖。林先生常常嘆氣,林大娘的打呃像連珠炮。林小姐雖然不打呃,也不嘆氣,但是呆呆的,好像害了多年的黃病。她那件大綢新旗袍,為的要付吳媽的工錢,已經上了當鋪;小學徒從清早七點鐘就去那家唯一的當鋪門前守候,直到九點鐘方才從人堆里拿了兩塊錢擠出來。以後,當鋪就止當了。兩塊錢!這已是最高價。隨你值多少錢的貴重衣飾,也只能當得兩塊呢!叫作「兩塊錢封門」。鄉下人忍著冷剝下身上的棉襖遞上櫃檯去,那當鋪里的夥計拿起來抖了一抖,就直丟出去,怒聲喊道:「不當!」
元旦起,是大好的晴天。關帝廟前那空場上,照例來了跑江湖趕新年生意的攤販和變把戲的雜耍。人們在那些攤子面前懶懶地拖著腿走,兩手捫著空的腰包,就又懶懶地走開了。孩子們拉住了娘的衣角,賴在花炮攤前不肯走,娘就給他一個老大的耳光。那些特來趕新年的攤販連伙食都開銷不了,白賴在「安商客寓」里,天天和客寓主人吵鬧。
只有那班變把戲的出了八塊錢的大生意,黨老爺們喚他們去點綴了一番「昇平氣象」。
初四那天晚上,林先生勉強籌措了三塊錢,辦一席酒請鋪子裡的「相好」吃照例的「五路酒」,商量明天開市的辦法。林先生早就籌思過熟透:這鋪子開下去呢,眼見得是虧本的生意,不開呢,他一家三口簡直沒有生計,而且到底人家欠他的貨帳還有四五百,他一關門更難討取;唯一的辦法是減省開支,但捐稅派餉是逃不了的,「敲詐」尤其無法躲避,裁去一兩個店員吧,本來他只有三個夥計,壽生是左右手,其餘的兩位也是怪可憐見的,況且辭歇了到底也不夠招呼生意;家裡呢,也無可再省,吳媽早已辭歇。他覺得只有硬著頭皮做下去,或者靠菩薩的保佑,鄉下人春蠶熟,他的虧空還可以補救。
但要開市,最大的困難是缺乏貨品。沒有現錢寄到上海去,就拿不到貨。上海打得更厲害了,賒帳是休轉這念頭。賣底貨吧,他店裡早已淘空,架子上那些裝衛生衣的紙盒就是空的,不過擺在那裡裝幌子。他鋪子裡就剩了些日用雜貨,臉盆毛巾之類,存底還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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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喝了一會兒悶酒,抓腮挖耳地想不出好主意。後來談起閒天來,一個夥計忽然說:
「亂世年頭,人比不上狗!聽說上海閘北燒得精光,幾十萬人都只逃得一個光身子。虹口一帶呢,燒是還沒燒,人都逃光了,東洋人凶得很,不許搬東西。上海房錢漲起幾倍。逃出來的人都到鄉下來了,昨天鎮上就到了一批,看樣子都是好好的人家,現在卻弄得無家可歸!」
林先生搖頭嘆氣。壽生聽了這話,猛地想起了一個好辦法;他放下了筷子,拿起酒杯來一口喝乾了,笑嘻嘻對林先生說道:
「師傅,聽得阿四的話嗎?我們那些臉盆、毛巾、肥皂、襪子、牙粉、牙刷,就可以如數銷清了。」
林先生瞪出了眼睛,不懂得壽生的意思。
「師傅,這是天大的機會。上海逃來的人,總還有幾個錢,他們總要買些日用的東西,是不是?這筆生意,我們趕快張羅。」
壽生接著又說,再篩出一杯酒來喝了,滿臉是喜氣。兩個夥計也省悟過來了,哈哈大笑。只有林先生還不很瞭然。近來的逆境已經把他變成糊塗。他惘然問道:
「你拿得穩嗎?臉盆、毛巾,別家也有,——」
「師傅,你忘記了!臉盆、毛巾一類的東西只有我們存底獨多!裕昌祥里拿不出十隻臉盆,而且都是揀剩貨。這筆生意,逃不出我們的手掌心的了!我們趕快多寫幾張GG到四柵去分貼,逃難人住的地方——哎,阿四,他們住在什麼地方?我們也要去貼GG。」
「他們有親戚的住到親戚家裡去了,沒有的,還借住在西柵外繭廠的空房子。」
叫作阿四的夥計回答,臉上發亮,很得意自己的無意中立了大功。林先生這時也完全明白了。心裡一快樂,就又靈活起來,他馬上擬好了GG的底稿,專揀店裡有的日用品開列上去,也有十幾種。他又模仿上海大商店賣「一元貨」的方法,把臉盆、毛巾、牙刷、牙粉配成一套賣一塊錢,GG上就大書「大廉價一元貨」。店裡本來還有餘剩下的紅綠紙,壽生大張地裁好了,拿筆就寫。兩個夥計和學徒就亂鬨鬨地拿過臉盆、毛巾、牙刷、牙粉來裝配成一組。人手不夠,林先生叫女兒出來幫著寫,幫著扎配,另外又配出幾種「一元貨」,全是零星的日用必需品。
這一晚上,林家鋪子裡直忙到五更左右,方才大致就緒。第二天清早,開門鞭炮響過,排門開了,林家鋪子布置得又是一新。漏夜趕起來的GG早已漏夜分頭貼出去。西柵外繭廠一帶是壽生親自去布置,轟動那些借住在繭廠里的逃難人,都起來看,當作一件新聞。
內宅里,林大娘也起了個五更,瓷觀音面前點了香,林大娘趴著磕了半天響頭。她什麼都禱告全了,就只差沒有禱告菩薩要上海的戰事再擴大再延長,好多來些逃難人。
一切都很順利,一切都不出壽生的預料。新正開市第一天就只林家鋪子生意很好,到下午四點多鐘,居然賣了一百多元,是這鎮上近十年來未有的新紀錄。銷售的大宗,果然是「一元貨」,然而洋傘、橡皮雨鞋之類卻也帶起了銷路,並且那生意也做得乾脆有味。雖然是「逃難人」,卻畢竟住在上海,見過大場面,他們不像鄉下人或本鎮人那么小格式,他們買東西很爽利,拿起貨來看了一眼,現錢交易,從不揀來揀去,也不硬要除零頭。
林大娘看見女兒興沖沖地跑進來誇說一回,就趴到瓷觀音面前磕了一回頭。她心裡還轉了這樣的念頭:要不是歲數相差得多,把壽生招做女婿倒也是好的!說不定在壽生那邊也時常用半隻眼睛看望著這位廝熟的十七歲的師妹。
只有一點,使林先生掃興;恆源莊毫不顧面子地派人來提取了當天營業總數的八成。並且存戶朱三阿太,橋頭陳老七,還有張寡婦,不知聽了誰的慫恿,都借了「要量米吃」的藉口,都來預支息金;不但支息金,還想拔提一點兒存款呢!但也有一個喜訊,聽說又到了一批逃難人。
晚餐時,林先生添了兩碟葷菜,酬勞他的店員。大家稱讚壽生能幹。林先生雖然高興,卻不能不惦念著朱三阿太等三位存戶是要提存款的事情。大新年碰到這種事,總是不吉利。壽生憤然說:
「那三個懂得什麼呢!還不是有人從中挑撥!」
說著,壽生的嘴又向斜對門努了一努。林先生點頭。可是這三位不懂什麼的,倒也難以對付;一個是老頭子,兩個是孤苦的女人,軟說不肯,硬來又不成。林先生想了半天覺得只有去找商會長,請他去和那三位寶貝講開。他和壽生說了,壽生也竭力贊成。
於是晚飯後算過了當天的流水帳,林先生就去拜訪商會長。
林先生說明了來意後,那商會長一口就應承了,還誇獎林先生做生意的手段高明,他那鋪子一定能夠站住,而且上進。摸著自己的下巴,商會長又笑了一笑,傴過身體來說道:
「有一件事,早就想對你說,只是沒有機會。鎮上的卜局長不知在哪裡見過令愛來,極為中意;卜局長年將四十,還沒有兒子,屋子裡雖則放著兩個人,都沒生育過;要是令愛過去,生下一男半女,就是現成的局長太太。呵,那時,就連我也沾點兒光呢!」
林先生做夢也想不到會有這樣的難題,當下怔住了作不得聲。商會長卻又鄭重地接著說:
「我們是老朋友,什麼話都可以講個明白。論到這種事呢,照老派說,好像面子上不好聽;然而也不盡然。現在通行這一套,令愛過去也算是正的。——況且,卜局長既然有了這個心,不答應他有許多不便之處;答應了,將來倒有巴望。我是替你打算,才說這個話。」
「咳,你怕不是好意勸我仔細!可是,我是小戶人家,小女又不懂規矩,高攀卜局長,實在不敢!」
林先生硬著頭皮說,心裡撲撲亂跳。
「哈,哈,不是你高攀,是他中意。——就這麼吧,你回去和尊夫人商量商量,我這裡且擱著,看見卜局長時,就說還沒機會提過,行不行呢?可是你得早點兒給我回音!」
「嗯——」
籌思了半晌,林先生勉強應著,臉色像是死人。
回到家裡,林先生支開了女兒,就一五一十對林大娘說了。他還沒說完,林大娘的呃就大發作,光景鄰居都聽得清。她勉強抑住了那些湧上來的呃,喘著氣說道:
「怎麼能夠答應,呃,就不是小老婆,呃,呃——我也捨不得阿秀到人家去做媳婦。」
「我也是這個意思,不過——」
「呃,我們規規矩矩做生意,呃,難道我們不肯,他好搶了去不成?呃——」
「不過他一定要來找訛頭生事!這種人比強盜還狠心!」
林先生低聲說,幾乎落下眼淚來。
「我拼了這條老命。呃!救苦救難觀世音呀!」
林大娘顫著聲音站了起來,搖搖擺擺想走。林先生趕快攔住,沒口地叫道:
「往哪裡去?往哪裡去?」
同時林小姐也從房外來了,顯然已經聽見了一些,臉色灰白,眼睛死瞪瞪的。林大娘看見女兒,就一把抱住了,一邊哭,一邊打呃,一邊喃喃地掙扎著喘著氣說:
「呃,阿囡,呃,誰來搶你去,呃,我同他拼老命!呃,生你那年我得了這個——病,呃,好容易養到十七歲,呃,呃,死也死在一塊兒!呃,早給了壽生多麼好呢!呃!強盜,不怕天打的!」
林小姐也哭了,叫著「媽」。林先生搓著手嘆氣。看看哭得不像樣,窄房淺屋的要驚動鄰舍,大新年也不吉利,他只好忍著一肚子氣來勸母女兩個。
這一夜,林家三口兒都沒有好生睡覺。明天一早林先生還得起來做生意,在一夜的轉側愁思中,他偶爾聽得屋面上一聲響,心就撲撲地跳,以為是卜局長來尋他生事來了;然而定了神仔細想起來,自家是規規矩矩的生意人,又沒犯法,只要生意好,不欠人家的錢,難道好無端生事,白詐他不成?而他的生意呢,眼前分明有一線生機。生了個女兒長得還端正,卻又要招禍!早些定了親,也許不會出這岔子?——商會長是不是肯真心幫忙呢,只有懇求他設法——可是林大娘又在打呃了,咳,她這病!
天剛發白,林先生就起身,眼圈兒有點兒紅腫,頭裡發昏。可是他不能不打起精神招呼生意。鋪面上靠壽生一個到底不行,這小伙子近幾天來也就累得夠了。
林先生坐在帳台里,心總不定。生意雖然好,他卻時時渾身的肉發抖。看見面生的大漢子上來買東西,他就疑惑是卜局長派來的人,來偵察他,來尋事;他的心直跳得發痛。
卻也作怪,這天生意之好,出人意料。到正午,已經賣了五六十元,買客們中間也有本鎮人。那簡直不像買東西,簡直是搶東西,只有倒閉了鋪子拍賣底貨的時候才有這種光景。林先生一邊有點兒高興,一邊卻也看著心驚,他估量「這樣的好生意氣色不正」。果然在午飯的時候,壽生就悄悄告訴道:
「外邊又有謠言,說是你拆爛污賣一批賤貨,撈到幾個錢,就打算逃走!」
林先生又氣又怕,開不得口。突然來了兩個穿制服的人,直闖進來問道:
「誰是林老闆?」
林先生慌忙站了起來,還沒回答,兩個穿制服的拉住他就走。壽生追上去,想要攔阻,又想要探詢,那兩個人厲聲吆喝道:
「你是誰?滾開!黨部里要他問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