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46:34 作者: 肖江虹

  三個月了,我用一人多高的蘆葦稈把河灣的水吸了上來。可我還是沒有吹上嗩吶。師傅只是讓我和師娘下地給玉米除草。土莊六月的天氣似乎比水莊的要熱得多,我們水莊這個季節都是濕漉漉的。在玉米地里,我對師娘說土莊不如水莊好,我們水莊沒有這樣熱,師娘就哈哈地笑,笑完了說游家娃是想家了。中午收工回家,經過河灣的時候,我的師弟藍玉扎著馬步在河灣上吸水。藍玉是有天分的,他才來一個月,就接到師傅遞給他的一人多高的蘆葦稈了。我到這一步比藍玉整整多用了一個月時間。

  吃完晚飯,藍玉去刷碗,自從他來了以後,刷碗這個活兒就是他的了。剛開始我還覺得好,想終於可以不用刷碗了。可沒過兩天師傅對我說,跟你師娘下地吧。才下了半天的地,我又想念刷碗了。藍玉刷碗的聲音特別響,刷碗這活兒我是知道的,磕磕碰碰發出些聲響是難免的,但絕沒有這樣大的聲響。連提個水壺,藍玉都要弄得驚天動地的,一弓腰,就發出嗐的一大聲,仿佛他提起來的不是一個水壺,而是一扇石磨。很快,藍玉就從廚房出來了,他甩了甩兩隻濕漉漉的手,眼睛看著師傅和師娘,他的意思是告訴我們,該他的活兒已經幹完了。

  藍玉得到了師娘的誇獎,師娘說藍玉刷碗動作比天鳴麻利。頓了頓師娘又說,麻利是麻利,但沒有天鳴刷得乾淨。

  藍玉不僅話多,也會講。他坐在師傅和師娘的中間給他們講他們木莊的奇怪事,師娘被他逗得哈哈大笑,連師傅一直繃著的臉都會不時舒展開來。我沒有藍玉的嘴皮子,就在旁邊一直悶坐著。師娘好像看出來了,就對我說,天鳴是不是想家了,想家的話就回去看看吧。她說這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師傅,我想是這個事情她做不了主,在徵求師傅的意見。一提到回家,我的眼窩就一陣發熱,我真想家了,想父母,還有兩個妹妹,他們肯定也在想著我的。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師傅,老半天師傅才說,早去早回。

  我又回到水莊了。

  

  以前覺得水莊什麼都不好,現在一腳踏進水莊的地界,我發現水莊什麼都好。水莊的山比土莊的高,水比土莊的綠,連人都比土莊的耐看呢。

  走進我家院子,母親正蹲在屋檐下剁豬草,父親站在樓梯上給房頂夯草。一看見我,母親就扔掉手裡的活跑過來,她摸摸我的頭,又摸摸我的臉,說天鳴回來了,還瘦了。母親的手有一股青草的腥味,但我覺得特別好聞。我好久沒有看見母親的臉了,好像黑了不少。看著母親,我的眼睛就模糊起來。

  本盛,天鳴回來了。母親對著父親喊。

  父親沒有從樓梯上下來,他彎下腰看看我,又繼續給屋頂夯草。

  好好的,回來做啥?父親的聲音順著樓梯滑下來。

  師傅讓我回來的。我直著脖子說。

  啥?你個狗日的,爛泥糊不上牆。父親把夯草的木片子高高地摔下來,破成了好幾塊。

  娃好好的,你罵他幹啥?母親說。

  好好的?好好的能讓師傅趕回家?父親從樓梯上下來,還騰出一隻手狠狠地對著我戳。你啊,你啊,你——父親發出的聲音像被他嚼碎了吐出來的。

  晚上母親給我做了一頓臘肉,還不讓兩個妹妹多吃,拼命把好吃的往我碗裡夾。父親在飯桌上不停地對我翻白眼,像要活吞了我似的。什麼時候回去?母親把碗裡最後一片臘肉夾給我問。早去早回,師傅說的。我說。真的?父親把頭歪過來問,我點點頭。這時候水莊的游本盛才笑了,還用筷子敲了敲我的後腦勺,輕輕地。我發現,這頓飯父親的筷子一直沒有伸到肉碗裡,我把母親給我的最後一片臘肉夾起來放進了父親的碗裡,父親笑得更歡了,說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月亮上來了,兩個妹妹都睡了。我和父親母親坐在院子裡,我給他們講了土莊的好多事情。

  爸,你知道嗩吶除了四台和八台,還有什麼嗎?我問父親。

  父親笑了笑,然後看了看母親,母親也笑了笑。

  莫非還有十六台?母親說。

  我搖搖頭,說嗩吶吹到頂其實是獨奏呢!你們知道叫什麼嗎?

  這時候我看見父親的笑容不見了,他的目光跑到月亮上去了,面容也變得複雜了。好半天他才把目光轉向我,說你知道我為什麼要送你去學嗩吶嗎?

  我搖頭。

  就是要你學會吹《百鳥朝鳳》。

  我驚訝了,就興奮地說原來你也知道《百鳥朝鳳》啊!還表態說你們放心,我學會了回來吹給你們聽。

  沒有那樣簡單,你師傅這十多年來收了不下二十個徒弟,可沒有一個學會《百鳥朝鳳》的。父親說。

  很難學嗎?我問。

  倒不是,這個曲子是嗩吶人的看家本領,一代弟子只傳授一個人,這個人必須是天賦高、德行好的,學會了這個曲子,那是十分榮耀的事情。這個曲子只在白事上用,受用的人也要口碑極好才行,否則是不配享用這個曲子的。

  咱家天鳴能學會嗎?母親問。

  父親搖搖頭,走了。院子裡只剩下母親和我,還有天上的一輪殘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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