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46:29 作者: 肖江虹

  好多年後師傅對我說,你知道當初我為什麼收你為徒嗎?我說你老人家心善,怕我父親把我給活活打死了。師傅搖頭,說你錯了,我收你為徒是因為你的眼淚。我說什麼眼淚?師傅說你父親跌倒後你扶起他時掉的那滴眼淚。

  

  父親走了,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我頓時有一種無助的感覺,以往天天看見他,沒覺得他有多重要,被他揍了還會在心裡偷偷罵「狗日的游本盛」。現在才發現父親原來是極重要的。他就像一棵樹,可以擋風遮雨,等有一天自己離開了這棵大樹,才發現雨淋在身上是冰濕的,太陽曬在臉上是烤人的。

  從此以後,我就是一個人了。看著父親漸漸變淡變小的背影,我忍不住哭了一場。師傅站在我旁邊,伸出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輕輕拍了拍。我心裡一熱,哭得更厲害了。

  晚上吃飯,師傅給我介紹了師娘。師娘很瘦,也黑,走起路來左搖右晃的,像根煮熟的蕎麥麵條。師娘話多,飯桌上問了我好多事情,都是關於水莊的,還說她有個親戚就住在我們水莊。和師娘比起來,師傅的話則少了許多,一頓飯時間就說了兩句話。我端碗的時候他說:吃飯。我放碗的時候他又說:吃飽。

  吃完飯,我主動把碗刷了。在刷碗的過程中我偷偷探頭看了看坐在堂屋裡的師傅和師娘,當時師娘對著我站的位置指指點點,還不住地點頭,臉上也有些不易覺察的笑容。師傅卻不為所動,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抽菸,噴出來的煙霧也濃,讓我想起在水莊和父親燒山灰的日子。我明白師娘的笑容和我刷碗的行動有關。而我刷碗的行動又和臨出門那晚母親油燈下的嘮叨有關。母親說:出門在外不比在家,要勤快,眼要尖,要把你那根全是懶肉的尾巴夾好。

  刷完碗師娘對我說,她的三個兒子都成家分出去了,家裡就他們兩老,所以我該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明天就要吹上嗩吶了,有一些興奮,又有一些惶恐,總覺得我的人生不該就這樣拐彎的,我還沒有玩夠,我還是個娃兒,娃兒就該玩的。想起我的夥伴馬兒他們,此刻他們肯定正在水莊的木橋邊抓螢火蟲,把抓來的螢火蟲放進透明的瓶子裡,走夜路時可以當馬燈用。

  一早,我還在夢裡捉螢火蟲,就聽見了兩聲劇烈的咳嗽聲。咳嗽聲是師傅發出來的,我一驚,知道這是起床的信號。師傅畢竟不是親爹,沒有像父親一樣衝進來掀開被窩照著屁股就一頓猛扇。我想他一定還當我是客人,所以方式也就間接一些。穿上衣服走出門,我先喊了一聲站在屋檐下的師娘,正在淘蠶豆的師娘對我點了點頭。打完一個哈欠我才發現太陽還在山那頭浴血掙扎,我心裡頭就上來了一些怨氣,想這太陽都還沒有出來呢,就得爬起來。在家雖然被父親扇屁股,但那時太陽都老高了啊。看見我嘴臉不好看,師娘說你師傅到河灣去了,你也去吧!

  順著師娘指的方向,我看見了土莊的河灣。土莊雖然叫土莊,可河灣卻比水莊的還要大,河岸四周有煙柳,煙柳我們水莊也有,遠遠地看去像團滾圓的煙。煙柳四四方方地抱著一團翠綠的河灣,幾隻純白的水鶴在河灣上悠閒地飛來繞去。師傅站在河灘上,靜靜地看著水面,他的身影很孤寂,也很渺小。

  師傅從河岸邊齊根折來一根蘆葦,去掉頂端的蘆葦須,把足有三尺長的蘆葦稈遞給我,說過去把河裡的水吸上來,記住,蘆葦稈只能將將伸到水面。開始我以為這是件極簡單的事情,一吸我才知道沒有那麼簡單。我臉也紅了,腿也軟了,小肚子都抽筋了,還是沒能吸上一滴水。我回頭看了看師傅,師傅臉色灰暗,說等你把水吸上來了就可以回家了。

  天黑盡了我才回到師傅家,師傅和師娘守著一盞如豆的油燈。看我進屋來,師娘端給我一碗飯,飯還沒到我手裡,師傅說話了。

  水吸上來了?

  我搖搖頭。

  那你回來搓球啊?師傅猛地立起來,把手裡的旱菸杆往地上狠狠地一摜。他的臉本來就烏黑,此刻就更黑了。

  我現在才意識到這個黑臉男人是認真的。

  我的晚飯被師傅扒掉了半碗,雖然師娘一直給我說情,說天鳴他爹可是交足了生活費用的,再說娃兒在吃長飯呢!

  娃?老子哪個徒弟不是娃過來的?老子當初拜師的時候,三天沒有飯吃呢!

  夜晚我躺在床上痛快地哭了一回,哭完了就想父親的絕情,想完父親的絕情又想母親的好。想著想著就睡著了,睡著好像沒多久又聽見了咳嗽聲。我爬起來湊到窗戶邊,發現山那邊連太陽浴血的跡象都還沒有。

  此後十多天,我天天攥著根蘆葦稈在河灘上吸水。有往來的土莊人隔得遠遠地就喊,焦三爺又收新徒弟了。還有的喊,這個娃子能成焦三爺的弟子,看來是有些能耐的。我聽見他們的喊聲里有酸溜溜的味道,肯定是自己的娃沒能讓師傅看上。這樣我有了一些信心,就把吸水這個世間最枯燥的活兒有模有樣地幹了起來。

  大約是一個黃昏,我記得那天河灘上的水鶴特別多,沿著水面低低地滑翔,在一片耀眼的綠中拉出一尾又一尾炫目的雪白。我像之前千百次地吸水一樣,一沉腰,一頓足,一提氣,竟然牢牢地咬住了一股冰涼。我把嘴裡的水來回渡了渡,又把它輕輕地吐到掌心裡,不錯的,我把水吸上來了。看著掌心的一窩清澈,我恍若隔世,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心窩子裡上下翻滾,喉嚨慢慢就變得硬硬的了。我撒腿瘋了似的向師傅的土牆小屋跑去,跑到院子裡,師傅正坐在屋檐下編葦席。

  吸上來了。我一字一頓地說。

  本來以為師傅會笑一個,然後點點頭,說這下你可以吹上嗩吶了。但不是這樣的。師傅聽我說完,從腳邊堆積的蘆葦里挑出一根最長的,掐頭去尾遞給我。我把蘆葦稈立起來,比我還要高,我疑惑地看著師傅,師傅依然認真地低頭編著葦席,半晌才抬起頭對我說,去啊,繼續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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