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韋素園君[15]
2024-10-02 07:41:32
作者: 魯迅
我也還有記憶的,但是,零落得很。我自己覺得我的記憶好像被刀刮過了的魚鱗,有些還留在身體上,有些是掉在水裡了,將水一攪,有幾片還會翻騰,閃爍,然而中間混著血絲,連我自己也怕得因此污了賞鑒家的眼目。
現在有幾個朋友要紀念韋素園君,我也須說幾句話。是的,我是有這義務的。我只好連身外的水也攪一下,看看泛起怎樣的東西來。
怕是十多年之前了罷,我在北京大學做講師,有一天,在教師豫備室里遇見了一個頭髮和鬍子統統長得要命的青年,這就是李霽野。我的認識素園,大約就是霽野紹介的罷,然而我忘記了那時的情景。現在留在記憶里的,是他已經坐在客店的一間小房子裡計畫出版了。
這一間小房子,就是未名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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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正在編印兩種小叢書,一種是《烏合叢書》,專收創作,一種是《未名叢刊》,專收翻譯,都由北新書局出版。出版者和讀者的不喜歡翻譯書,那時和現在也並不兩樣,所以《未名叢刊》是特別冷落的。恰巧,素園他們願意紹介外國文學到中國來,便和李小峰商量,要將《未名叢刊》移出,由幾個同人自辦。小峰一口答應了,於是這一種叢書便和北新書局脫離。稿子是我們自己的,另籌了一筆印費,就算開始。因這叢書的名目,連社名也就叫了「未名」——但並非「沒有名目」的意思,是「還沒有名目」的意思,恰如孩子的「還未成丁」似的。
未名社的同人,實在並沒有什麼雄心和大志,但是,願意切切實實的,點點滴滴的做下去的意志,卻是大家一致的。而其中的骨幹就是素園。
於是他坐在一間破小屋子,就是未名社裡辦事了,不過小半好像也因為他生著病,不能上學校去讀書,因此便天然的輪著他守寨。
我最初的記憶是在這破寨里看見了素園,一個瘦小,精明,正經的青年,窗前的幾排破舊外國書,在證明他窮著也還是釘住著文學。然而,我同時又有了一種壞印象,覺得和他是很難交往的,因為他笑影少。「笑影少」原是未名社同人的一種特色,不過素園顯得最分明,一下子就能夠令人感得。但到後來,我知道我的判斷是錯誤了,和他也並不難於交往。他的不很笑,大約是因為年齡的不同,對我的一種特別態度罷,可惜我不能化為青年,使大家忘掉彼我,得到確證了。這真相,我想,霽野他們是知道的。
但待到我明白了我的誤解之後,卻同時又發見了一個他的致命傷:他太認真;雖然似乎沉靜,然而他激烈。認真會是人的致命傷的麼?至少,在那時以至現在,可以是的。一認真,便容易趨於激烈,發揚則送掉自己的命,沉靜著,又齧碎了自己的心。
這裡有一點小例子。——我們是只有小例子的。
那時候,因為段祺瑞總理和他的幫閒們的迫壓,我已經逃到廈門,但北京的狐虎之威還正是無窮無盡。段派的女子師範大學校長林素園,帶兵接收學校去了,演過全副武行之後,還指留著的幾個教員為「共產黨」。這個名詞,一向就給有些人以「辦事」上的便利,而且這方法,也是一種老譜,本來並不希罕的。但素園卻好像激烈起來了,從此以後,他給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惡「素園」兩字而不用,改稱為「漱園」。同時社內也發生了衝突,高長虹從上海寄信來,說素園壓下了向培良的稿子,叫我講一句話。我一聲也不響。於是在《狂飆》上罵起來了,先罵素園,後是我。素園在北京壓下了培良的稿子,卻由上海的高長虹來抱不平,要在廈門的我去下判斷,我頗覺得是出色的滑稽,而且一個團體,雖是小小的文學團體罷,每當光景艱難時,內部是一定有人起來搗亂的,這也並不希罕。然而素園卻很認真,他不但寫信給我,敘述著詳情,還作文登在雜誌上剖白。在「天才」們的法庭上,別人剖白得清楚的麼?——我不禁長長的嘆了一口氣,想到他只是一個文人,又生著病,卻這麼拚命的對付著內憂外患,又怎麼能夠持久呢。自然,這僅僅是小憂患,但在認真而激烈的個人,卻也相當的大的。
不久,未名社就被封,幾個人還被捕。也許素園已經咯血,進了病院了罷,他不在內。但後來,被捕的釋放,未名社也啟封了,忽封忽啟,忽捕忽放,我至今還不明白這是怎麼的一個玩意。
我到廣州,是第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初,仍舊陸續的接到他幾封信,是在西山病院裡,伏在枕頭上寫就的,因為醫生不允許他起坐。他措辭更明顯,思想也更清楚,更廣大了,但也更使我擔心他的病。有天,我忽然接到一本書,是布面裝訂的素園翻譯的《外套》。我一看明白,就打了一個寒噤:這明明是他送給我的一個紀念品,莫非他已經自覺了生命的期限了麼?
我不忍再翻閱這一本書,然而我沒有法。
我因此記起,素園的一個好朋友也咯過血,一天竟對著素園咯起來,他慌張失措,用了愛和憂急的聲音命令道:「你不許再吐了!」我那時卻記起了伊孛生的《勃蘭特》。他不是命令過去的人,從新起來,卻並無這神力,只將自己埋在崩雪下面的麼?……
我在空中看見了勃蘭特和素園,但是我沒有話。
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為僥倖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園談了天。他為了日光浴,皮膚被曬得很黑了,精神卻並不萎頓。我們和幾個朋友都很高興。但我在高興中,又時時夾著悲哀:忽而想到他的愛人,已由他同意之後,和別人訂了婚;忽而想到他竟連紹介外國文學給中國的一點志願,也怕難於達到;忽而想到他在這裡靜臥著,不知道他自以為是在等候全愈,還是等候滅亡;忽而想到他為什麼要寄給我一本精裝的《外套》?……
壁上還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畫像。對於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殘酷到了冷靜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個個拉了不幸的人來,拷問給我們看。現在他用沉鬱的眼光,凝視著素園和他的臥榻,好象在告訴我: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裡的不幸的人。
自然,這不過是小不幸,但在素園個人,是相當的大的。
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晨五時半,素園終於病歿在北平同仁醫院裡了,一切計畫,一切希望,也同歸於盡。我所抱憾的是因為避禍,燒去了他的信札,我只能將一本《外套》當作唯一的紀念,永遠放在自己的身邊。
自素園病歿之後,轉眼已是兩年了,這其間,對於他,文壇上並沒有人開口。這也不能算是希罕的,他既非天才,也非豪傑,活的時候,既不過在默默中生存,死了之後,當然也只好在默默中泯沒。但對於我們,卻是值得記念的青年,因為他在默默中支持了未名社。
未名社現在是幾乎消滅了,那存在期,也並不長久。然而自素園經營以來,紹介了果戈理[16](N. Gogol),陀思妥也夫斯基[17](F. Dostoevsky),安特列夫[18](L. Andreev),紹介瞭望·藹覃[19](F. van Eeden),紹介了愛倫堡[20](I. Ehrenburg)的《菸袋》和拉夫列涅夫[21](B. Lavrenev)的《四十一》。還印行了《未名新集》,其中有叢蕪的《君山》,靜農的《地之子》和《建塔者》,我的《朝華夕拾》,在那時候,也都還算是相當可看的作品。事實不為輕薄陰險小兒留情,曾幾何年,他們就都已煙消火滅,然而未名社的譯作,在文苑裡卻至今沒有枯死的。
是的,但素園卻並非天才,也非豪傑,當然更不是高樓的尖頂,或名園的美花,然而他是樓下的一塊石材,園中的一撮泥土,在中國第一要它多。他不入於觀賞者的眼中,只有建築者和栽植者,決不會將他置之度外。
文人的遭殃,不在生前的被攻擊和被冷落,一瞑之後,言行兩亡,於是無聊之徒,謬托知己,是非蜂起,既以自衒,又以賣錢,連死屍也成了他們的沽名獲利之具,這倒是值得悲哀的。現在我以這幾千字紀念我所熟識的素園,但願還沒有營私肥己的處所,此外也別無話說了。
我不知道以後是否還有記念的時候,倘止於這一次,那麼,素園,從此別了!
一九三四年七月十六之夜,魯迅記。
[1] 作於1925年,收入《華蓋集》。
[2] 作於1925年,收入《華蓋集》。
[3] 作於1925年,收入《集外集拾遺》。
[4] 作於1926年,收入《華蓋集續編》。
[5] 阿圖爾·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德國哲學家,代表作有《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6] 現在通常譯為叔本華。
[7] 作於1926年,收入《華蓋集續編》。
[8] 作於1926年,收入《華蓋集續編》。
[9] 作於1931年,收入《二心集》。
[10] 作於1927年,收入《而已集》。
[11] 作於1933年,收入《偽自由書》。
[12] 作於1933年,收入《南腔北調集》。
[13] 作於1933年,收入《南腔北調集》。
[14] 德語,意為格言。匈牙利詩人裴多菲在1847年作了這首格言詩。
[15] 作於1934年,收入《且介亭雜文》。
[16] 現在一般譯作「果戈理」。尼古拉·果戈理(英文名Nikolai Gogol,1809—1852),俄國作家,代表作有《死魂靈》《欽差大臣》。
[17] 現在一般譯作「陀思妥耶夫斯基」。費奧多爾·陀思妥耶夫斯基(英文名Fyodor Dostoyevsky,1821—1881),代表作有《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白痴》。
[18] 現在一般譯作「安德列耶夫」。列昂尼德·尼古拉耶維奇·安德列耶夫(英文名Leonid Nikolayevich Andreyev,1871—1919),俄國小說家、戲劇家,代表作《瓦西里·菲維伊斯基的一生》《七個被絞死的人》《馬賽曲》。
[19] 現在一般譯作「弗雷德里克·凡·伊登」。弗雷德里克·凡·伊登(Frederik van Eeden,1860—1932),代表作有《小約翰》。
[20] 伊利亞·愛倫堡(英文名Ilya Grigory,1891—1967),蘇聯作家,代表作《人·歲月·生活》。
[21] 現在一般譯作「拉甫列涅夫」。鮑里斯·拉甫列涅夫(英文名Boris Lavrenyev,1891—1959),蘇聯編劇,代表作有《風》《第四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