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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壁」之後[2]

2024-10-02 07:41:01 作者: 魯迅

  我平日常常對我的年青的同學們說:古人所謂「窮愁著書」的話,是不大可靠的。窮到透頂,愁得要死的人,那裡還有這許多閒情逸緻來著書?我們從來沒有見過候補的餓殍在溝壑邊吟哦;鞭撲底下的囚徒所發出來的不過是直聲的叫喊,決不會用一篇妃紅儷白的駢體文來訴痛苦的。所以待到磨墨吮筆,說什麼「履穿踵決」時,腳上也許早經是絲襪;高吟「飢來驅我去……」的陶徵士,其時或者偏已很有些酒意了。正當苦痛,即說不出苦痛來,佛說極苦地獄中的鬼魂,也反而並無叫喚!

  華夏大概並非地獄,然而「境由心造」,我眼前總充塞著重迭的黑雲,其中有故鬼、新鬼、遊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喚、無叫喚,使我不堪聞見。我裝作無所聞見模樣,以圖欺騙自己,總算已從地獄中出離。

  打門聲一響,我又回到現實世界了。又是學校的事。我為什麼要做教員?!想著走著,出去開門,果然,信封上首先就看見通紅的一行字: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

  我本就怕這學校,因為一進門就覺得陰慘慘,不知其所以然,但也常常疑心是自己的錯覺。後來看到楊蔭榆校長《致全體學生公啟》里的「須知學校猶家庭,為尊長者斷無不愛家屬之理,為幼稚者亦當體貼尊長之心」的話,就恍然了,原來我雖然在學校教書,也等於在楊家坐館,而這陰慘慘的氣味,便是從「冷板凳」里出來的。可是我有一種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討苦吃的根苗,就是偶爾要想想。所以恍然之後,即又有疑問發生:這家族人員——校長和學生——的關係是怎樣的,母女,還是婆媳呢?

  想而又想,結果毫無。幸而這位校長宣言多,竟在她《對於暴烈學生之感言》里獲得正確的解答了。曰,「與此曹子勃谿相向」,則其為婆婆無疑也。

  

  現在我可以大膽地用「婦姑勃谿」這句古典了。但婆媳吵架,與西賓又何干呢?因為究竟是學校,所以總還是時常有信來,或是婆婆的,或是媳婦的。我的神經又不強,一聞打門而悔做教員者以此,而且也確有可悔的理由。

  這一年她們的家務簡直沒有完,媳婦兒們不佩服婆婆做校長了,婆婆可是不歇手。這是她的家庭,怎麼肯放手呢?無足怪的。而且不但不放,還趁「五七」之際,在什麼飯店請人吃飯之後,開除了六個學生自治會的職員,並且發表了那「須知學校猶家庭」的名論。

  這回抽出信紙來一看,是媳婦兒們的自治會所發的,略謂:「旬余以來,校務停頓,百費待興,若長此遷延,不特虛擲數百青年光陰,校務前途,亦岌岌不可終日。……」

  底下是請教員開一個會,出來維持的意思的話,訂定的時間是當日下午四點鐘。

  「去看一看罷。」我想。

  這也是我的一種毛病,自己也疑心是自討苦吃的根苗;明知道無論什麼事,在中國是萬不可輕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終於改不掉,所以謂之「病」。但是,究竟也頗熟於世故了,我想後,又立刻決定,四點太早,到了一定沒有人,四點半去罷。

  四點半進了陰慘慘的校門,又走進教員休息室。出乎意料之外!除一個打盹似的校役以外,已有兩位教員坐著了。一位是見過幾面的;一位不認識,似乎說是姓汪,或姓王,我不大聽明白,——其實也無須。

  我也和他們在一處坐下了。

  「先生的意思以為這事情怎樣呢?」這不識教員在招呼之後,看住了我的眼睛問。

  「這可以由各方面說……。你問的是我個人的意見麼?我個人的意見,是反對楊先生的辦法的……。」

  糟了!我的話沒有說完,他便將他那靈便小巧的頭向旁邊一搖,表示不屑聽完的態度。但這自然是我的主觀;在他,或者也許本有將頭搖來搖去的毛病的。

  「就是開除學生的罰太嚴了。否則,就很容易解決。……」我還要繼續說下去。

  「嗡嗡。」他不耐煩似的點頭。

  我就默然,點起火來吸菸卷。

  「最好是給這事情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開始發表他的「冷一冷」學說了。

  「嗡嗡。瞧著看罷。」這回是我不耐煩似的點頭,但終於多說了一句話。

  我點頭訖,瞥見坐前有一張印刷品,一看之後,毛骨便悚然起來。文略謂:

  「……第用學生自治會名義,指揮講師職員,召集校務維持討論會,……本校素遵部章,無此學制,亦無此辦法,根本上不能成立。……而自鬧潮以來……不能不籌正當方法,又有其他校務進行,亦待大會議決,茲定於(月之二十一日)下午七時,由校特請全體主任專任教員評議會會員在太平湖飯店開校務緊急會議,解決種種重要問題。務懇大駕蒞臨,無任盼禱!」

  署名就是我所視為畏途的「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大學」,但下面還有個「啟」字。我這時才知道我不該來,也無須「蒞臨」太平湖飯店,因為我不過是一個「兼任教員」。然而校長為什麼不制止學生開會,又不預先否認,卻要叫我到了學校來看這「啟」的呢?我憤然地要質問了,舉目四顧,兩個教員,一個校役,四面磚牆帶著門和窗門,而並沒有半個負有答覆的責任的生物。「國立北京女子師範學校」雖然能「啟」,然而是不能答的。只有默默地陰森地四周的牆壁將人包圍,現出險惡的顏色。

  我感到苦痛了,但沒有悟出它的原因。

  可是兩個學生來請開會了;婆婆終於沒有露面。我們就走進會場去,這時連我已經有五個人;後來陸續又到了七八人。於是乎開會。

  「為幼稚者」仿佛不大能夠「體貼尊長之心」似的,很訴了許多苦。然而我們有什麼權利來干預「家庭」里的事呢?而況太平湖飯店裡又要「解決種種重要問題」了!但是我也說明了幾句我所以來校的理由,並要求學校當局今天縮頭縮腦辦法的解答。然而,舉目四顧,只有媳婦兒們和西賓,磚牆帶著門和窗門,而並沒有半個負有答覆的責任的生物!

  我感到苦痛了,但沒有悟出它的原因。

  這時我所不識的教員和學生在談話了;我也不很細聽。但在他的話里聽到一句「你們做事不要碰壁」,在學生的話里聽到一句「楊先生就是壁」,於我就仿佛見了一道光,立刻知道我的痛苦的原因了。

  碰壁,碰壁!我碰了楊家的壁了!

  其時看看學生們,就像一群童養媳。……

  這一種會議是照例沒有結果的,幾個自以為大膽的人物對於婆婆稍加微辭之後,即大家走散。我回家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時候,天色已近黃昏,而陰慘慘的顏色卻漸漸地退去,回憶到碰壁的學說,居然微笑起來了。

  中國各處是壁,然而無形,像「鬼打牆」一般,使你隨時能「碰」。能打這牆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勝利者。——但是,此刻太平湖飯店之宴已近闌珊,大家都已經吃到冰其淋,在那裡「冷一冷」了罷……。

  我於是仿佛看見雪白的桌布已經沾了許多醬油漬,男男女女圍著桌子都吃冰其淋,而許多媳婦兒,就如中國歷來的大多數媳婦兒在苦節的婆婆腳下似的,都決定了暗淡的運命。

  我吸了兩支煙,眼前也光明起來,幻出飯店裡電燈的光彩,看見教育家在杯酒間謀害學生,看見殺人者於微笑後屠戮百姓,看見死屍在糞土中舞蹈,看見污穢灑滿了風籟琴,我想取作畫圖,竟不能畫成一線。我為什麼要做教員,連自己也侮蔑自己起來。但是織芳來訪我了。

  我們閒談之間,他也忽而發感慨——

  「中國什麼都黑暗,誰也不行,但沒有事的時候是看不出來的。教員咧,學生咧,烘烘烘,烘烘烘,真像一個學校,一有事故,教員也不見了,學生也慢慢躲開了;結局只剩下幾個傻子給大家做犧牲,算是收束。多少天之後,又是這樣的學校,躲開的也出來了,不見的也露臉了,『地球是圓的』咧,『蒼蠅是傳染病的媒介』咧。又是學生咧,教員咧,烘烘烘……。」

  從不像我似的常常「碰壁」的青年學生的眼睛看來,中國也就如此之黑暗麼?然而他們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殺戮了!

  五月二十一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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