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024-10-02 07:23:52
作者: 若虛
呼呼的一陣風把門撞開了,屋裡的女童慌忙合上門,回頭一瞧,倚在床幃里的甘夫人並無異常,雖然面色蒼白無血,也不喘了,不咳了。
「夫人,飲些湯吧。」一個女童捧著一碗蜜餞湯水跪在床頭。
甘夫人疲憊地搖搖頭:「放下吧。」她無力地靠在隱囊上,神采俱失的目光盯著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欞,有很細的風貼著窗拂過,似乎誰在窗下嘆氣。
她這一場病來勢洶洶,兩個月時間竟病入肌骨,眼見是江河日下,旬日衰竭,飲食皆廢,百藥無靈,也許大限便將來到,不過是苦苦地挨日子罷了。
她沉重地嘆了口氣,瞧著滿屋子裡忙著服侍她的女童,她不禁想著,還伺候什麼呢,都沒幾日可以熬了。
緊閉的門被推開了,劉備跨過門檻,攜著一身濃重的風塵,像是從沙堆里鑽出來的仙人球,他一把解開披風的縷帶,任意地丟出去,飛一般地走到床邊。
甘夫人費力地坐了起來:「你怎麼來了?」
劉備輕輕摁住了她:「北邊的事辦好了,我特意來臨烝瞧你。」他給甘夫人掖好掀開的被褥,仔仔細細地打量她:「你覺得怎樣?」
甘夫人苦澀地搖搖頭:「不行了……」
劉備責怪地嘖了一聲:「什麼不行了,盡說晦氣話!」他望見床頭擱著的一碗蜜餞湯水,伸手一探:「喲,有些涼了,你怎又不吃呢,我著廚下給你重做吧?」
甘夫人虛弱地擺手:「不用了……」
「不愛吃嗎?你想吃什麼,我吩咐他們做!」劉備溫存地說,揚手便要吩咐下人。
甘夫人輕輕拉住他的衣袖:「別,我沒胃口,你這會兒就是端碗龍肉,我也食之無味!」
劉備挽了她的手:「怎能不吃,空腹還要吃藥,很是傷胃,你本就虛弱,再不進食,如何撐得下去,瞧你瘦成什麼樣……」他眼圈一紅,忍著才沒讓眼淚滾落。
甘夫人冰涼的手在劉備的掌心緩緩放定,「夫君,」她用很柔軟的聲音說,「妾大限到了……」
「說的什麼話!」劉備又驚又傷地說。
甘夫人的手抽搐著,她淒婉而鎮定地說:「夫君,我嫁與你十年,如今見你大業初成,我很是欣慰,奈何天不假年,我不能再侍奉你了。」
劉備心如刀割:「哪裡就嚴重到這地步了,你總是想太多,一場病痛而已,何苦咒自己!」
甘夫人沉沉地嘆了一聲:「自己的身體自己清楚,我何嘗不想多活幾年,看著你終成大業,看著阿斗長大成人,可是,可是……」她哽咽住,悲淚潸然落下。
劉備好不難過,心中一時悲戚,無以言表之時,手臂輕彎,將妻子摟在懷裡,眼淚一滴滴地滾落下來。
甘夫人在他懷中輕泣道:「夫君,我若一死,最放心不下的是阿斗。他那么小便沒了母親,我一想起就心痛如絞……你再尋個好人家的女兒,不求她別的,只要她對阿斗好,對你好……」
劉備嗚咽著:「說什麼娶新婦,你好生養息,阿斗沒了母親不成……」
甘夫人流著淚酸澀一笑:「傻話,你怎能不再娶,你若是不再納婦,我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身邊沒有女人,誰來照顧你?你又是個急躁馬虎的脾氣,恁大個人還孩子氣,沒個細心的人照顧你,我真擔心……」她越說越心痛,竟自泣不成聲。
劉備一面給她擦淚,一面自己流著淚:「我急匆匆趕回來探病,你便與我說了一通喪氣話,讓人好不傷心。」
甘夫人已是傷心欲絕,強忍住那訣別的劇烈悲痛,把澎湃的眼淚狠狠地壓在心裡:「好,好,我不說了……」她望著他,卻長久的沒有說話,她輕輕撫摩著丈夫染了些微風霜的臉,心裡涌動著無限的愛和無限的痛。
她有多捨不得他,她多想能活得更長一點兒,看見他功業大成,看見他脫卻數十年的顛沛艱苦,擁有他一直渴望擁有的夢想,看見他們的兒子長大,娶妻生子……
她期期地說:「我想見阿斗,你帶他來見我,成嗎?」
劉備抹掉眼淚:「好,我立馬去帶他來!」他想也不想地拔腿就往外跑。
甘夫人聽見那急切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臉上的微笑像飄浮的花瓣,從眼角緩慢滑落。那腳步聲真是熟悉呵,是她十餘年光陰里最熟悉的一種眷戀,許多的日子裡,有時是在令人恐慌的嘈雜中,有時是在一片蕭瑟的孤寂中,有時是在茫然無顧的迷惘中,每當她聽見那腳步聲,那些孤寂、哀愁、迷惘便都如曬乾的雨水,成為陽光下飛逝的痕跡。
那是屬於她獨有的眷戀,是她賴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她倚仗那眷戀,熬過了無數的艱難流徙。腳步聲又漸清晰,宛若羅帳底吹奏出的柔軟笙歌,在如霜的燈光下展開了一個親昵的擁抱,她在意識里掙扎著向他奔跑而去,身體卻重重地向後倒了下去。
好大的風,吹得新墳上的招魂幡颯颯亂舞,塋上的黃土被風卷著一粒粒滾下,撞上壘得嚴整的石塊,蹦躂躍起,在空中拋出一個弧線,紛紛落在一個人的肩上。
他像木頭似的倚墳而坐,身上承了許多黃土,也沒有拂一拂,似乎想要讓自己與這新墳一起被黃土掩埋,也做個冢中枯骨,這樣,他不會寂寞,墳里的亡人也不會寂寞。
背後新砌的墓碑上的刻字填了塵土,有些模糊,字是他自己寫的,他知道自己的字不好,但是為了寫好墓碑,他練了一天一夜,直到手膀子發麻,也不肯鬆懈一點兒。
虧欠了一生,還要虧欠幾個字嗎?
他這一生虧欠的人太多了,兄弟、部屬、妻子、兒女……那一張張曾經熟悉的面孔都在風裡化作無根的飛絮,有的已被他拋棄在當年的征途上,成了無人可識的塵泥,有的還殷殷地追隨在他的車轍下,他總是惦記著要給他們最好最珍貴的彌補,可他們在時,他只是苦難的世上一個窮途末路的悲情羈客,等他能夠彌補時,他們卻早已灰飛煙滅。
有的人,註定會對不起,有的人,註定會在下半輩子的愧疚中懷念。這是他們的宿命,也是他的宿命。
遠遠地,有馬蹄聲漸漸接近,是來找他的人嗎?也許只是陌生的路人。他沒有力氣去想,他連自己有沒有活著都不知道,又怎能去管別人。
馬蹄聲在離他最近的地方停下了,有人跳下了馬,腳步很輕,真像一場綿綿春雨,滴滴都落在了心裡。
「主公,他們都在找你。」雲一般的影子落在他面前,聲音從那雲里飄出,沒有絲毫的塵垢。
劉備抬起頭看了他半晌,他像是失憶了,忘記了這個人是誰,甚或忘記了自己是誰。他在捕捉那分崩離析的記憶,也在捕捉那散成了粉末的聲音,艱難地組成一句話:「你來做什麼?」
諸葛亮半蹲了下來,目光柔軟而體恤:「主公沉溺哀傷,我們很是擔心,今早不見你在房中,大家這會兒都在尋你。」
劉備輕嘆:「心裡難過,來這裡坐坐。」他回過頭,伸手在墓碑凹陷的字坑裡撫摩,那粗糙的感覺讓他微痛,而哀傷卻緩緩壓了下去。
諸葛亮心底惻然,索性坐在劉備身邊:「主公深情,令人感動,只是哀思有節,望以大事為懷,切勿傷戚過度。」
劉備憮然一嘆:「劉備半生飄零,匹馬征程,自以為以仁義為本,寬以待人,德以濟人,到底有如許之人對不住。」他苦澀地笑了一聲:「罷了,人死不能復生,徒嘆愧意也無濟於事!」
「主公,回去吧,大家不見你,甚為著急。」諸葛亮輕言細語地勸道。
劉備扶著墓碑站起來:「也只有你知道我在這裡。」
兩人翻身上馬,也不策鞭,只鬆鬆地攬著韁轡,緩緩地並肩而行。
「主公,其實亮來尋你,還為一事。」諸葛亮道。
「什麼事?」
「孫權遣使前來回復借南郡一事,他願借地,但只能借南岸!」
劉備拽了一把韁繩:「恁個小氣,給個南岸就打發了,江北之地若不得,算什麼借南郡!」
「孫權也有他的盤算,他怕我們得了南郡,則江南江北連成一線,前可進取襄陽,後能逼入江夏,進而威脅東吳。他又不能因一南郡與我們結仇,便分地而劃之,讓我們不能北出長江,始終困於江南。」
「真是夠精細的打算。你說,這地我們要還是不要?」
諸葛亮確定地說:「要,怎能不要?南岸油口為長江入口,先得此地,再圖進取江北,主公須知,我們占取江北,一為全占荊州,二為上溯益州!」
劉備沉吟,須臾聳著眉頭:「油口?待我接管之後,需得取個妥帖的名字!」
「一個名而已,改不改倒無所謂了。」
劉備一味搖頭:「不響亮,不好記!」
諸葛亮笑了一聲:「主公若嫌不好,那便改個名字便是。」
劉備真箇使勁地想了想:「不然叫功(公)安吧?文治武功(公)以安天下,好聽好記,還吉利,如何?」
「甚好!」諸葛亮笑道。
兩人行到臨烝城門口,早見幾騎飛出,騰起的黃塵在馬蹄後甩出,仿佛拉開了一面簾幕。
「大哥!」張飛的喊聲遠遠地傳來。
劉備搖頭:「這嗓門,交趾也能聽見了。」
張飛一騎輕塵飛來,大喊道:「可見著你了!」他甩著滿頭的汗珠,「東吳使者到了!」
「知道了!」他回答著,扭頭去對諸葛亮說,「孔明,我該不該親自去一趟東吳,向孫權討要北岸?」
諸葛亮搖頭:「太冒險,主公少安毋躁,北岸之地當徐徐求之,況且而今周瑜為南郡太守,一直屯守江陵城,便是孫權鬆口,周瑜也不答應。」
劉備不甘願地嘆口氣,攥著韁繩恨恨地說:「周公瑾啊周公瑾,你可真成了絆腳石!」他輕輕一飛馬鞭:「既是東吳使者已到,孔明隨我去一趟公安吧!」他沒有滯澀地把新取的名念出來,那馬鞭灑脫地飛出去,甩成一條張揚的弧線。
一場冬雨後,寒冷更是深了,天空總是一片昏黃黯淡,屋瓦斗拱上凝著厚厚的霜,未乾的雨水從檐角滴滴答答地落下,在水霤里蓄滿了惉懘的潦水。
才進十月,屋裡便燃了炭火,荊州之地多原隰叢林,濕氣太重,氣溫雖比不得燕趙和中原低,然一入冬季則冷風徹骨,寒冷仿佛具有很強的滲透性,錐子似的扎進了骨頭裡。
劉備幾乎是跳上了台階,心急火燎地推開門,想要衝進屋去避寒,卻看見諸葛亮從後面急急地走來。他停住了,等著諸葛亮走到跟前,也不等諸葛亮行禮,一把攥著他便往屋裡走,口裡道:「天太冷,進去說話。」
諸葛亮一手夾著簿書,小心地挪了出來:「這是亮整理的公安編戶名簿節略,請主公過目!」
劉備搓了搓手,這才接過簿書,一面細看,一面坐下,嘆道:「孔明當真細心,計量翔實,瑕疵少見,只是數目龐雜,事體煩瑣,可知孔明需得日以繼夜,辛苦了。」
「這不是亮一人所為,故而不辛苦。」諸葛亮說。
劉備奇道:「那還有誰?」
「馬良馬季常。」
劉備想起來了,他興致盎然地念出一句鄉諺:「馬氏五常,白眉最良。」他把簿書一合:「是馬家四郎君?」
諸葛亮很欣慰劉備知道馬良的名號:「正是他,這次主公新得公安,亮臨時辟他助我料檢民力,主公以為如何?」
劉備讚許地說:「人才難得,馬良有賢名,孔明用他,我自然滿意!」他滿懷期望地一嘆:「荊楚一地,人才濟濟,若皆能納為我用,何愁大業不成!」
諸葛亮順著劉備的話鋒道:「現有個大才,主公用不用?」
「誰?」
「劉巴劉子初!」
劉備卻猶豫了。劉巴是荊州人,劉表數次徵辟,他都拒而不就,擺出了不入仕的名士派頭。曹操收復荊州,一道手令傳下,他卻欣然赴公門就職,後來還身負曹操之令,往江南招納四郡,偏偏這時候劉備輕騎南下,江南四郡一夜之間易旗,他不得反使,北上的路又被劉備掌控,只好藏於鄉里,伺機北還。劉備聽聞劉巴才幹,曾想納為己用,劉巴卻想方設法地躲著劉備,那顆丹心偏偏向著曹操,便是這寧死不食周粟的犟種士子,諸葛亮卻向劉備舉薦,這讓他很是不解。
「劉子初……」劉備不置可否,「他是曹操的人,又不肯服順,一門心思想要北還,豈能為我所用!」
諸葛亮沉靜地說:「主公可曾聽過此語: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他略等了等,看得劉備已在沉吟,便說道:「主公用劉巴,非僅為用一人,乃以用此人昭我愛才之心也。若劉巴能為我所用,為大善,若不能,則能昭示遠人,劉巴之徒尚見用,何況其他,此為燕昭王築台延郭隗而徠遠人之意!」
諸葛亮說了一半,劉備已透徹明白,他點頭道:「好,便用劉巴!可即刻延請之,他若肯來,我當欣然納之,他若不來……」他遲疑著看了一眼諸葛亮。
諸葛亮接過話茬:「由他東西南北,以顯主公寬仁之懷!」
劉備苦笑了一聲:「劉子初當真是不召之臣,天下士子若皆似劉巴一般倨傲無禮,劉備何能采眾謀而成大事!」
諸葛亮款款道:「主公勿憂,主公有求才之心,賢才自可徐徐招納。其實,亮有一大才一直想舉薦給主公,只是此人行蹤不定,如今竟不知道他在何處。」
「何人?」
「龐統龐士元!」
劉備興奮起來,興沖沖地說:「可是鳳雛乎?」
諸葛亮微笑:「正是鳳雛,此人有經緯楨幹,其奇謀幹略,亮不如也,若主公能納此人入帷,當能濟大事,成偉業。」
劉備盎然地說:「打聽一下,鳳雛在哪裡,必要延來一見,如此楨幹之才,怎能不納入我囊中!」
諸葛亮道:「我已去信家姊問消息,想來這一兩日便能有回信。」他冒出一個隱隱的擔心,到底想要提前給劉備築起準備的牆,說道:「士元性子桀倨,高邁而不容於世俗,若是日後延請至帷幄,望主公諒其短而用其長!」
劉備卻想,連劉巴這般不通人情的士子他都咬碎牙齒忍了,龐統至多是恃才傲物,身上脫不掉名士的跅弛簡傲。若論起輕率無威儀,難道還能比得過當著嚴謹持重的諸葛亮的面都箕踞的簡雍嗎?簡雍是什麼人,可是他劉備的髮小,他沒所謂地說:「孔明放心,我還不至於如此沒胸襟。」
劉備回答得太乾脆,反而讓諸葛亮不能釋懷。他太知道龐統,也太知道劉備,這兩個人若不能傾心相交,便成為勢不兩立的敵人,兩個都太鮮明,彼此唯有非黑即白的結局,沒有中庸選擇。
「主公!」門口的鈴下忽地喊道。
「何事?」劉備答道。
「有位晁先生拜訪!」
「誰?」劉備恍惚了。
「他說他姓晁!」
劉備忽地覺得一陣心驚肉跳,他下意識地看著諸葛亮,嘟囔道:「他來做什麼,期限還沒到呢!」他幾乎是脫口而出,對諸葛亮急切地揮揮手:「你暫避一時!」
「不用避,期限未至,晁家不會上門討債。」諸葛亮平靜得仿佛無事發生。
劉備卻被諸葛亮的平靜弄蒙了:「你說晁煥來做什麼,他不會是來討債吧?」他驀地生出一個決然的念頭,咬著牙陰森森地說:「他若要債,我攆他出去!」
諸葛亮靜靜一笑:「主公只要不賴帳,便可無事。」
劉備也為自己剎那的耍賴念頭感到可笑,他收拾著心情:「既來之,則安之,不管晁煥來意如何,劉備不做無信之事!」他應了鈴下一聲,讓他領晁煥進來。
「劉將軍一向安好?」晁煥滿面春風。
劉備殷勤相迎:「晁公稀客,今日是哪陣風將你吹來?」他請了晁煥另榻而坐,儼然待以上賓之禮。
晁煥笑道:「聽聞劉將軍新得公安,晁某特來相賀!」
劉備綻出一絲笑容:「有勞晁公惦念,我瑣事繁忙,也未曾登門叩拜,反叨擾晁公親赴公安,實在過意不去!」
晁煥推手一笑:「不敢不惦念,也不敢勞動將軍親臨,將軍大事在身,怎可隨意造訪小民!」
兩個寒暄歡愉,劉備一面堆著笑說廢話,一面在心裡默默算帳,這兩年多以來他從新野偏遠一隅逐漸擴充地盤,屬下的疆域包括荊州江南四郡,以及這新得的一半南郡,財力兵力已今非昔比,若要當真清償債務或者並不是不可能。奈何管帳的一直是諸葛亮,一是他不擅理財,二是有諸葛亮打理,他幾乎可以不操心,因此竟不知道自己手裡到底攥了多少錢。
「劉將軍,晁某有一事相問!」晁煥的聲音拉回了劉備的神思。劉備笑著一揚手:「請講!」
晁煥從袖子裡抽出一片竹板、一張麻紙:「劉將軍還記得這個嗎?」
刻骨銘心,怎能忘懷!
劉備的笑極不自然:「是當日我向晁公所藉資財的券契!」
晁煥笑著點頭:「將軍信義昭然,至今也不賴帳,晁某很是欣慰!」他展開麻紙,手指輕點著紙上的一行字:「再有半年此債到期,將軍可曾備好了還款?」
劉備不知該如何說,而耳邊卻響起了一個沉穩的聲音:「老先生放寬心,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到那一日自當連本帶利一筆還清!」
晁煥轉頭瞧見諸葛亮:「原來是保人,你可曾記得,若劉將軍不能還債,你必得還給我晁家五千家奴!」
諸葛亮平靜地微笑:「有券契為憑據,諸葛亮怎會抵賴?晁老先生若是不信,再立一份契約也無妨!」
「好!有擔當,此臣當配此主,此主當得此臣!」晁煥喝了一聲彩,他左看看劉備,右看看諸葛亮,驀地,長聲大笑,暢笑聲中他走到房中的火爐邊,一揚手,半片竹板落入炭火中,一團藍色火焰騰起來,火苗子瞬間吞沒了竹板。
「晁公!」劉備大驚失色。
晁煥和暢歡笑,見那竹板被燒成了黑乎乎的一團,也不見絲毫惋惜。
「晁公,你這是作甚?」劉備莫能明了,還道是晁煥心智瘋癲。
晁煥笑嘆了一聲:「我苦心經營二十年,攢下千萬身家,奈何卻養出一個暴戾的敗家子,不可指望他繼承家業!」
他稍稍一頓:「我一生窮於商賈,亂世紛擾,卻做不了一個振困扶危的英雄,雖是遺憾,心中卻常懷宏願,若能憑我財力助英雄成於微末,也若我成了英偉基業一般。而將軍乃漢室帝胄,信義昭於四海,兼之胸存遠志,百折不撓,正是晁煥一生所尋覓的大英雄,所以莫說是五千萬錢,便是將全部身家傾囊相授,又有何不可!」
劉備剎那震撼得說不出話來,他深深地為自己剛才的擔憂感到愧疚,誠摯地一拜到底:「晁公大義!」
晁煥連忙扶住了劉備:「將軍不必行此大禮,將軍如今霸業初成,正證明晁某當日的眼光無差,既是如此,這借貸自當一筆勾銷,權作我送給將軍的薄禮!」
劉備備受感動,反手握住了晁煥:「晁公大恩大義,劉備終身銘刻!」
晁煥笑呵呵地揚起那張麻紙:「券板已燒,可契約尚在,書板兩分,則券契不存,晁某有個小私心,想把這張契約留作紀念,將軍可允否?」
劉備大度地說:「但憑晁公所願!」
「劉將軍借貸,孔明作保,千古之下,若後人得窺,倘能知英雄草創之艱難乎!」晁煥哈哈大笑,笑聲明快爽朗,仿佛黑夜垂落時乍現天空的一霎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