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2:56 作者: 若虛

  樊城的春天到來了,天空飄起了扯不斷理還亂的棉白飛絮,宛若喜極而泣的淚,一片片為這個季節增添了一分初來乍到的溫暖。

  劉備倚窗而站,手裡握著一份剛收到的信,輕輕摩挲著,說道:「公子劉琦請命去守江夏。」他緩緩轉過身來:「他到底去做重耳了。」

  諸葛亮正用一方手絹輕輕擦著白羽扇:「出去總比留在襄陽好,公子這一陣子如坐針氈,尋不得個離開的法子,黃祖覆敗倒給了他一個機會。」

  劉備撫著額頭一嘆:「江東動作太快,一戰則定乾坤,荊州東大門洞然開放,江東必為荊州日後大敵。」

  諸葛亮從容地說:「亮卻以為江東雖大勝,奪得江夏半壁之地,並不會長久占據,畢竟根基不穩,不敢貿然西進,不過是斬殺黃祖,報得父仇,俟後定會自江夏退卻,故而荊州大敵不是江東,而是北方。」

  「孔明是說曹操?」

  「是,主公可聽說曹操自北征烏桓復返鄴城,鑿玄武池以肄舟師,車船連軸,道路觀睹,儼然有渡江南下之意!」

  

  曹操在鄴城訓練水軍的事劉備自然知道,他忡忡道:「如此,該當如何應對?」

  諸葛亮把手絹揣了,輕輕拂著羽扇:「幾月以來,我們已募兵近兩萬,如今關張趙三位將軍正日夜辛苦操練。亮的意思是,莫若分出一半以為水軍!」

  「水軍?」劉備不太瞭然。

  「正是,一為防曹操南下,肄訓舟師以備大戰之用,二為將來溯江取巴蜀,三為長江橫亘天下,無論南吞北抑或北並南,不可不訓水軍!」

  劉備恍然醒悟:「可我們困守樊城,無有江域之助,只是卻去哪裡訓練水軍!」

  諸葛亮黠然一笑:「公子劉琦如今鎮守江夏,可遣兵歸附。」

  劉備瞬間像是被陽光照透亮了,他忽然明白了諸葛亮當初為什麼勸劉琦離開襄陽,這不僅是救急,也是為他們自己將來計。他看著諸葛亮竟笑起來:「孔明好深的遠謀,你是不是早就算到這一步?」

  諸葛亮誠實地搖搖頭:「可亮並不知黃祖會敗,只不過先布下局,再做對弈之算。」

  劉備指著他笑了一陣:「我們該怎麼與公子說?」

  「公子與主公親近,主公肄訓水軍,也可說為他充實軍陣,公子地位在荊州岌岌可危,有主公鼎力襄助,他定不會拒絕。另外,把兵力暫歸於公子帳下,如此也可暫掩了襄陽耳目,只是需遣一將專為水師統帥!」

  劉備咨問道:「你看遣誰去為好?」

  諸葛亮並不猶豫,似已深思熟慮:「雲長。」

  「好,就派雲長去!」

  諸葛亮微微蹙了眉。「曹操南下不日即至,我們真要早做打算,」他認真地看住劉備,「主公,亮有個不情之請,望主公恩允!」

  諸葛亮的認真讓劉備也斂了容色:「孔明何須顧慮,但言無妨!」

  「若劉鎮南異日以荊州相托,望主公不要推辭!」諸葛亮聲音很輕,意思卻很明銳。

  劉備沉默了,他把劉琦寫給他的信輕輕放在案上:「劉景升倘若有江河歸海之日,尚有公子劉琦,公子承繼荊州印綬乃天經地義,我怎能奪人之地?」

  諸葛亮勸道:「劉鎮南自聞黃祖敗訊,便自一病不起,若一朝不測,公子遠在江夏,蔡氏掌控帷幕之內,公子即便聞喪報而奔,也恐為蔡氏所阻。主公近在樊城,又能常進出荊州牧府帷,莫若趁著劉鎮南尚未撒手之際,先取下荊州印綬,以為安身之地。得荊州八郡,尚可抵擋曹操鐵騎,不然憑區區一樊城,曹操一來,頃刻土崩瓦解,亮也束手無策。」

  劉備知道諸葛亮的話有道理,可他到底有不能做的道義理由,也有做不了的能力理由。他長嘆一聲:「取荊州談何容易,孔明容我再想想吧。」

  諸葛亮不得已。他偏偏遇上一個仁德君主,捨不得卸下道義負擔,若是曹操,一面和你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一面已把荊州上上下下換成他的人,一面已將不服順的荊州舊人屠戮殆盡,你罵得他狗血淋頭,他還當是對他不世功業的歌頌。

  諸葛亮在心底嘆了口氣。他起身道:「主公,今日事議畢,亮先行告退。」

  劉備忽然想起諸葛亮的家人今日接來了樊城,他還沒去看望家人,卻被自己拖在這裡說了大半日公事,忙道:「孔明自去便是。」他又真誠地補了一句:「代問好。」

  諸葛亮笑著行了一禮,躬身走出了門。

  他和劉備住得很近,只有一條街,他因只一人,便覓了一所小宅。

  風起了,不冷,卻很大,捲起了滿地的塵埃,行人走在路上連眼睛都睜不開,躲躲閃閃地在房檐下踅來踅去。

  風幕遮蓋了天地,周圍的景物都變得模糊,像罩在一塊紗布里,陽光也被這風阻擋出去,連太陽都被吹得無影無蹤。

  「好大風!」諸葛亮嘆道,把羽扇擋在頭上,他艱難地朝前行走,頭上的葛巾幾乎要被風吹掉了,身體保持不了平衡,仿佛隨時會被風卷到半空中。

  前面忽然衝過來一個人,兩個人都沒有防備,結結實實地撞在一起。

  「誰啊誰啊!」那人揉著肩膀,氣不打一處出。

  諸葛亮也被撞得手酸腳軟,羽扇揮揮面前的塵土,仔細一看那人,冷不防吃了一驚,他失聲道:「龐士元!」

  龐統唬了一跳:「你,是你……」

  「士元如何在這裡?」諸葛亮驚喜地說。

  龐統朝旁邊的房檐下走了兩步:「我來此會一位朋友,才要回去……」他裝作去擋風,卻拿餘光去打量諸葛亮。

  他想不到自己會遇見諸葛亮,這遭遇讓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想好如何應對。

  「你如今在劉備處……」他有氣無力地說。其實這恰恰是最令他困惑的一件事,他原來以為諸葛亮既追名逐利,和蒯家黃家攀上親戚關係,總該借著他們的蔭庇去荊州牧府中謀得要職,可諸葛亮數年之間竟不見任何入仕動靜,待得龐統以為諸葛亮大約想當田舍翁時,他又忽然離開隆中,竟去投靠了潦倒寄寓的劉備,龐統也不得不哀嘆諸葛亮屈才了。諸葛亮平生所舉往往匪夷所思,非尋常之心可斷可猜,龐統覺得自己仿佛從來不曾認識過諸葛亮,或者他以前認識的諸葛亮是錯誤的。

  「是。」諸葛亮笑道,他心裡忽然不由自主地彈出一個念頭,如果龐統也能來襄助劉備,那該有多好。

  龐統拱拱手:「天風太烈,我先告辭了!」

  諸葛亮追了幾步:「士元去何處?」

  龐統略停了停。他回頭凝望著那一壁昏蒙的天空,風吹得他的頭巾呼啦啦飛揚,如雲般覆蓋下來,遮住了一雙眼睛,他的聲音在風裡翻轉:「或者,有一日,我們見面之時,能成為朋友吧!」

  諸葛亮呆了,可待他反應過來,龐統已走遠了,他望著被大風吞沒的背影,說不出的複雜感覺侵蝕了他。龐統這一句話是多麼來之不易,儘管只是像虛無的一個泡沫,卻在諸葛亮的心底慢慢地爆開出一朵美麗的花兒。

  諸葛亮忽然笑了出來,風已漸漸小了,一縷縷仿佛從他含笑的臉龐流過去,猶如沒有痕跡的淚。

  他走到家時,院門沒有關,小院的地上橫陳著被風吹亂的新葉,他小心翼翼地跨過它們,足尖偶爾觸碰,它們便含羞似的緊縮作一團。

  他輕輕推開了虛掩的門,房間裡新添了兩個捆得結結實實的竹笥,在乾淨光滑的地板上摞得整整齊齊。

  明媚的陽光穿透了窗欞,女子背著光站立,是那霞光中的一抹雲,她仿佛從水下緩緩升起,繽紛的透明水珠貼著眉目向後拋去,那張熟悉的臉漸漸變得清晰而可愛。

  他笑了一聲,而後,她跑了過來,一下子抱住了他。

  「瘦了。」這是她見到他之後的第一句話。

  「是說我瘦,還是你瘦?」諸葛亮調侃道。

  黃月英捶了他一拳:「你又貧嘴!」她仰起臉,目光從他的額頭慢慢勾向下頜:「真瘦了呢,快一年沒見,又瘦又黑,你沒吃飽飯嗎,還是夜夜不睡覺?」

  諸葛亮笑道:「你不在,吃不飽,也睡不著。」

  「呸!」黃月輕輕啐道。她抱住他的肩膀輕輕搖了搖:「算我信你一次,我既來了,你現在可以吃飽飯,睡好覺了。」

  諸葛亮卻不甚欣喜:「嗯,樊城或者不久將有大戰,到底不太平,你待兩天還是回外舅家吧。」

  黃月英低低地嘟囔了一聲什麼:「均兒去季常那兒了,我是獨個兒來尋你的,你又要趕我走,你總是有理。」

  諸葛亮笑著握住她的手,卻想起一事:「對了,元直母親來了,待會兒去見見吧。」

  「是嗎,那真好!」黃月英開心地說。

  「月英,」諸葛亮又鄭重起來,「也許就在今年,樊城將陷於戰火,我不想你受此牽連,萬一戰事陡起,我一旦顧不到你,你獨個兒如何脫身。」

  「知道了!」黃月英抱怨了一聲,「我會走,你不用這麼著急趕我,不過,你得讓我待到想走的時候!」她牽住他的白羽扇,手指調皮地戳了戳,她眨了眨眼睛,投入他的懷裡。

  午後微斜的日光落在深巷裡,幾株老柳樹撐開崎嶇執拗的軀幹,把春暖捧在心口,垂落一地蒼老的淚翳,春風揚起來,滿天花葉亂轉,撲入哪家院牆,竊兒似的溜進去,將牆裡人的悲歡偷出來。

  徐庶疾步走在小巷內,夾道的兩面院牆向前方遠遠奔去,牆垣上爬滿了藤蘿薛荔,牆下柳樹成蔭,巷內因而綠意濃稠,像潑了一桶綠墨,渲出滿巷深幽。徐庶聽說這巷子盡頭藏著一家小酒館,據說釀得全樊城最好的清酒,烹得全荊州最好的粟飯,便想買一鬲粟飯兩瓮清酒,粟飯送給剛來投奔自己的母親嘗鮮,至於兩瓮清酒,一瓮送給劉備,一瓮留著與諸葛亮共酌——如果諸葛亮得閒的話。

  吱嘎吱嘎,背後響起了車軲轆聲,徐庶回過頭,來的是一輛雙轅鹿車,車板上堆著大小囊橐,有的扎口,有的沒扎口,敞口裡露出新鮮果蔬。籠頭套著一匹瘦馬,瘦得四蹄麻稈似的,走一步顫一下,頗讓人擔心走不多時,這馬就骨折了。車夫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郎,一團稚氣,兩頰緋紅,也是個瘦子,與那瘦馬很搭配。

  道路不寬,一車一人不好並排行進,徐庶正要相讓,鹿車卻搖晃起來,像是那瘦馬當真骨折了,聽得那少年「哎呀」驚呼一聲,車板向一邊重重傾斜,一車囊橐滾下來,扎口的像弩箭般彈射飛開,沒扎口的大開懷抱,肚皮里的果蔬逃出來,滿地亂跑,少年也被顛下車,唯有那匹瘦馬穩穩站住了。

  一顆菜瓜跳縱而來,徐庶猝不及防,被菜瓜準確擊中胸口,疼得他齜牙。

  摔車的少年顧不得檢查自己有沒有受傷,一面掙扎著爬起來,一面手忙腳亂地將車板扶正,一面撿拾滿地狼藉,只管一股腦往車上扔,哪兒有什麼章法。

  忽有個聲音說道:「這車負重多,壓不住,還會翻倒。」

  少年抬起頭,先是看見一顆撞缺了角的菜瓜,而後是一隻手,再是一個身形高大的漢子,那漢子將菜瓜丟入一袋囊橐里,對少年解釋道:「車板薄弱,此馬力劣,兼之受力不均,故而翻車。」

  少年稀里糊塗,不過他直覺徐庶說的是實情,求助地問道:「那怎麼辦?我……我還得回家。」

  「你家在哪兒?」

  少年指著巷口:「就在那裡,其實,也不遠。」

  徐庶向來古道熱腸,見那少年瘦弱,油然憐憫,他幫少年將撒落的囊橐平放在車板上,自己倒背起最重的兩袋囊橐,胳膊下又夾了一袋,吩咐少年前邊帶路。

  少年挺不好意思,一迭聲地說麻煩了,為難先生了,我怎麼能讓你代勞,折殺我了。徐庶只是催他帶路,舉手之勞而已,不必多言。

  少年重又趕車前行,一邊走一邊問徐庶累不累,到家可得喝口熱水,今日可真是麻煩先生了。走了一箭之地,終至巷口,兩株亭亭桑樹掩映著一扇小門,少年跳下車,喊道:「母親!」

  不過一刻,門裡出來一個婦人,模樣與少年有五六分相似,眉目如畫,秀麗端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兒,見得眼前情景不由一愣,少年連筆帶畫地敘述一番。婦人聽言,對徐庶千恩萬謝,又責那少年怎能隨便麻煩人,看把這位先生累得滿頭大汗。

  「小事。」徐庶沒所謂地說。

  於是三人協力,將囊橐搬進家門,入門是處清清爽爽的小院,東面是廚房,全部囊橐都堆在廚房裡,雖是燒火做飯的所在,日常難免煙燻火燎,卻收拾得乾乾淨淨,足見主人的能幹。

  收拾停當,少年捧了熱手巾給徐庶擦臉,端了一碗熱水給徐庶解渴。徐庶心裡還惦記那最好的粟飯和清酒,隨口問道:「可知這裡有家酒肆?」

  婦人笑起來:「可不是巧了嗎,不敢欺瞞先生,正是我家。」

  徐庶驚訝,這小小院落,東西長不過十步,南北寬不到三丈,怎會是一眾酒徒共酌狂歡、擊缶歡歌的酒肆。

  婦人見徐庶不可置信,笑道:「我家不肖官市大酒肆,我家只賣酒食,卻不供人來此歡飲,若要吃酒飯,買了即走。」

  也就是說,這家藏在深巷的酒肆雖然賣酒,卻不給人提供暢飲的場所,好比買魚買肉,買賣雙方清帳,買家拎走貨物。

  徐庶明白了,便問可有現成的清酒粟飯,婦人說清酒有的,粟飯要現蒸,她家從不賣隔夜飯,恐需些許時辰。

  「等多久?」

  「兩個時辰。」

  徐庶皺起眉頭,他出來買酒飯,對母親說的是一個時辰內來回,若是耽擱兩個時辰,恐怕久等的母親會擔心,婦人看出他的為難,說道:「先生若有急務要處分,可以先去忙,待酒食烹好,我讓小子送去先生家裡。」

  「那……可過意不去。」

  婦人笑呵呵地說:「先生客氣了,先生今日幫了小子大忙,還沒報答呢。再者,先生肯買我家酒食,是看得起我家,坐賈的為客人效力,本也應該,先生放心,小子常為客人送酒,他可算是熟手。」

  這婦人生得標緻模樣,也生得水晶心肝,徐庶對她大起好感,也不推託,遂留下姓名住所,婦人聽說徐庶的名姓,歡喜道:「原來先生尊姓徐,我夫家也姓徐呢。」

  真箇會做生意,更會交朋友,若不是個女人,徐庶也許真要與她交朋友。

  徐庶便即告辭,那少年一直送他出門,到門口時,少年送給徐庶一個小布包,說是裡邊有蜜棗兒,自家制的,可甜呢。

  「先生慢走,請稍候,對不住了。」少年在徐庶身後道歉。

  徐庶感慨,一對奇母子,有禮有情有心,怪不得能釀得全樊城最好的清酒,烹得全荊州最好的粟飯。

  回到樊城的家裡,諸葛亮剛好與黃月英來探望他母親,徐庶奇道:「大軍師今日竟然有閒?」

  遭徐庶戲謔,諸葛亮哭笑不得,他自出草廬,每日忙得昏天黑地,晝夜也顛倒了,案頭文書像永遠看不完,問事屬吏像永遠見不完,連劉備也看不下去,還罵底下僚屬廢物,屁大點兒事不要去找軍師處分,自己想轍得了!

  一時,黃月英陪徐庶母親在屋裡話家常,徐庶卻與諸葛亮在院中閒談,因見春風吹落一地花葉,徐庶順手撿起一片,用力地抹乾淨,塞進口裡,嗚嗚吹鳴,曲調甚是哀傷,惹出人的悲懷感慨。

  諸葛亮皺眉頭:「元直如何奏起哀音來?」

  徐庶呸地吐掉樹葉:「是嗎,我可沒想奏哀音!」他吁了一口氣:「不吉利,不吉利,昔日師涓於濮水上聞亡紂之音,奏聽於晉平公,以至晉國三年大旱,赤地千里,今日徐元直奏哀音,是要應在什麼上?」

  諸葛亮斥道:「越說越離譜,把話吞回去!」

  徐庶一聲長笑:「孔明也疑神疑鬼,我不過玩笑耳,區區曲音,總不致奪了徐庶的命!」他深深地凝視著諸葛亮:「我可還想多活五十年,與孔明同建大業,共成大事。」

  諸葛亮笑出了聲:「五十年,你我皆齒搖發落,年至耄耋,垂垂昏瞀也!」

  「垂垂昏瞀也還是朋友!」徐庶輕輕地說,卻說得非常流暢。

  諸葛亮一陣感動,徐庶的話舉輕若重,雖平淡,卻極真誠,他慶幸自己能有徐庶這般肝膽相照的摯友,世間之人匆匆過往,彼此相望皆如路人,知心朋友卻是可遇不可求,遇上一個是前生福祉所造,也是今生極致樂事。

  徐庶望著天空慢慢流度的浮云:「有老母在堂,有摯友在側,有明主在上,徐庶此生足矣!」

  「亮也足矣!」諸葛亮回應道。

  兩人對望了一眼,彼此會心一笑。徐庶揚起一隻手,歡樂地揮了揮:「孔明,當日你在隆中自比管樂,如今看來已初見端倪!」

  「是嗎?」諸葛亮卻是若有若無的表情。

  「那還不是嗎!」徐庶肯定地說,「其他不論,十二道教令宣下,而今風氣為之一轉,公門與會再無喧譁,僚屬皆守法循制,再不敢玩忽職守。以小見大,治一縣若斯,何況治一國。」

  諸葛亮輕淡地一笑:「這是好話,你沒聽人家議論嗎,說諸葛亮刻薄人,乃商鞅再世!」

  徐庶不在乎地擺擺手:「旁人非議輕若鴻毛,用主公的話說,論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謀於眾。」

  諸葛亮笑道:「這是主公的話嗎?」

  說話間,天色已晚,忽而有人叫門,正是那送酒食的少年。徐庶歡笑道:「你倒還準時。」

  當下里,將那一鬲熱騰騰的噴香粟飯送給屋裡的女人們享用,徐庶母親說吃不了這樣多,分了兩大碗出來,兩瓮清酒卻由徐庶留下,一瓮必要送給劉備,一瓮則立即開封,與諸葛亮對酌,他怕過了今日,諸葛亮又沒空了。

  徐庶掏錢付給那少年,不想那少年擺手道:「先生幫了我大忙,可不敢收錢。」

  「我從不吃白食!」徐庶強硬地將錢塞在少年手裡,還用力摁下去,不容他不收。

  少年窘了臉色,聲音低低的:「母親……母親會責罰我……」

  本在一旁品嘗粟飯的諸葛亮開口說:「這粟飯味道可是香甜,似與荊州本地的做法大不同。」

  少年循聲而去,見得一張滿月似的臉,他呆了一下,說道:「這是關中味。」

  「哦,怪不得……你家哪裡人?」

  「長安。」

  諸葛亮微微露出一絲嚮往的神情:「好地方,如何來了荊州?」

  少年傷心地嘆口氣:「三輔大亂,逃來的……有十年了。」

  「豈不是襁褓中便離徙鄉土,也是不易。」

  少年哀哀地說:「嗯,常聽人說從三輔往荊州奔逃路上,遍野白骨,可是嚇人,可我記不得了,家鄉長安什麼樣,也不知道。」

  諸葛亮寬慰道:「他年若有機會,回去看看吧。」

  少年一怔,怯怯地看向諸葛亮,那張滿月的臉上有鼓勵的微笑,那笑容讓人安心,也讓人振奮。他莫名覺得這個先生身上有種直透人心的力量,那力量可催迫十萬人奮勇前進。

  「好。」他爽快地應諾著,好像他真的有一日可以復歸故里。

  被諸葛亮這麼岔開一陣話題,少年早忘記不收錢,說了兩言閒語,稱道不敢打擾,退出了門。

  徐庶捧起那一瓮清酒,嬉笑道:「大軍師,今夜捨命陪老友如何?」

  諸葛亮沒回應,夾住一粒粟飯,半晌痴望,像要從一粒飯看出萬千世界,突兀地問道:「元直去過長安嗎?」

  「沒有。」徐庶搖頭,「我記得公威去過,昔年他父親在京兆為官,他隨父在任上,待過兩年。」

  說起孟建,心裡一沉,孟建及石韜離開荊州有兩年了,北方戰亂漸平,不少朋友思鄉情切,紛紛北歸故土,從前執手共游的摯友,如今暌違兩地,若要再見,不知何年何月,或者,永沒有那一日。

  諸葛亮輕輕一嘆,自言自語道:「若有一日,能去長安看看,也是美事。」

  徐庶振振道:「同去。」

  諸葛亮莞爾:「好,同去。」

  抬眼間,夜幕轟然墜落,月亮如螺鈿似的鑲在藍青的天幕上,卻不知此時此刻的一輪皓月,是否也會映照長安的半城滄桑,滿川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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