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10-02 07:21:12 作者: 若虛

  天氣初肅,清朗高天宛如一方浸滿了水的玉硯,幾縷流雲緩緩溢過,便是那硯台中洇出的淡淡松墨。

  曹操很喜歡兗州的天空,明淨無染,把心底的殺伐血腥都洗淨了。他站在鄄城高如山麓的城牆上,俯瞰著城外一馬平川的綠茵原野,疏疏的風摩挲著城牆涼薄的胸膛,安靜中,甚至能聽見守城士兵彌在風裡的呼吸。

  他終於把兗州奪回來了。

  兩年了,他和呂布在兗州展開了拉鋸戰,數次瀕於危絕,窘迫時幾無立錐之地,曾經一度想北奔袁紹,或者再度南征徐州,幸有荀彧和程昱拼死勸阻了他。他咬著牙堅持下來,忍受著兗州的千里蝗災,忍受著人相食的慘景,忍受著士氣萎靡、僚屬異心,淌下的熱血全吞進了肚裡。和呂布熬時間、熬耐心,把自己當作一條半截身體埋在土裡的蚯蚓,一寸一寸聳動著開拓疆土,經過異常艱難的大小戰鬥,血流漂杵,屍骸堆山,到底是收復失地,平定兗州。

  城樓下腳步聲不疾不徐地響起,是荀彧和程昱一前一後趨步而上,程昱趕在前面,他是個急性子,剛戾嚴正,不肯相讓,與同署多有牴牾,眾口紛紛,頗有非議;荀彧卻是慢性子,偉美有度,風儀容若,兗州的僚屬們都暗自學習他的儀態風貌,說這是荀文若的彬彬君子模範,吾等豈可不效之?

  曹操抱著雙臂,含笑望著這兩位心腹,他其實大約能猜到他們的來意。

  程昱搶先道:「明將軍,迎候天子一事,明將軍意下如何?」

  曹操不咸不淡地說:「我還在想。」

  三日前,他們收到東來消息,皇帝從李傕和郭汜的掌控下逃了出來。當曹操和呂布為爭兗州血流四溢時,李傕和郭汜卻惡鬥長安,一人劫皇帝,一人劫公卿,中央樞紐成了二人私仇下屠戮的犧牲,皇帝成了他們鬥爭的砝碼。當此時,各地諸侯正在激烈地爭奪地盤,也沒人去管中央政府的死活,皇帝早在他們心目中成了沒有用的擺設,多爭一寸土地比供一個廢物皇帝更有價值。這麼挨了一年多,皇帝身邊的要臣利用涼州軍內部的矛盾,迫使李傕和郭汜釋放皇帝公卿,一朝獲得自由,皇帝星夜兼程,緊急撤回洛陽。

  消息傳入兗州,荀彧首先提議西入洛陽迎候天子。僚屬們大多不同意,他們以為兗州新復,山東未平,民心軍心已疲憊不堪,需要時日整頓,何況涼州軍勢力尚存,楊奉、韓暹一干人還在天子行營,倘若貿然去洛陽謁君,很可能和涼州軍發生衝突,不合去湊這忠君的熱鬧。僚屬霎時分成了兩派,荀彧和程昱是支持迎君派,其他人都是反對派。尤其是武將,他們隨曹操東征西討,心裡只有曹操,沒有皇帝,這當口想的是如何拓土,將來把整個天下都占了,管得他什麼鳥皇帝。

  

  程昱問道:「明將軍顧慮何在?」

  曹操微肅了臉色,說出兩個名字:「楊奉,韓暹。」

  程昱不以為然:「此二人不足為慮,明將軍若西入東京,奉天子而朝宗廟,順逆已定,制服此二人如覆掌耳!」

  曹操沉思著,他不僅是擔心對付不了涼州軍,尚有別的顧慮,有對西入洛陽後不測變故的憂慮,也有對好不容易恢復的兗州大本營的不捨得。

  荀彧不急不慢地說:「明將軍非是憂兗州乎?」

  曹操一怔,卻不語,只是沉靜地注視著荀彧。

  荀彧緩緩道:「兗州雖平,數年征伐,民生殘破,田疇荒蕪,其地到底偏於東隅,怎及得上中原腹心,鼎足四顧,俯瞰九州。」

  他稍一頓:「自天子播越,明將軍首倡義軍,徒以山東擾亂,未能遠赴關右,然猶分遣將帥,蒙險通使,雖御難在外,乃心無不在王室矣。今車架旋軫,東京榛蕪,誠因此時,奉主上以從民望,此乃大順也!」

  他見曹操還在猶豫,又說道:「昔晉文公納周襄王而諸侯景從,高祖東伐為義帝縞素而天下歸心,將軍何慮?」

  曹操心上忽地一顫,「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句話跳進了腦子裡。他微微揚起了嘴角,卻不露聲色地將那激動壓住了。

  程昱又勸道:「洛陽朝中也欣然盼明將軍奉天子,鍾繇和董昭諸君皆有迎我主之意,外有兗州眾將齊心,內有諸臣襄助,此事可雙全也!將軍若遲疑不定,倘若袁紹有意迎天子居鄴,將軍他日受制於人,豈不生悔?」

  一句「袁紹」讓曹操徹底下了決心,斷斷不能讓袁紹搶了先。他重重地拍在城堞上,斬釘截鐵地說:「好,我便出兵西進,迎天子奉宗廟!」

  亂花飛絮乍起,森涼的秋風輕易地攀過牆垣,迅速填滿了這座殘破的宅院,枯黃的葉子在院子裡起起落落,羞澀地扯住風的衣裳,總在空中飄蕩,像懸浮而不能決斷的心思。

  皇帝劉協傻傻地盯著落葉逐風,有一片落葉拍在他的肩膀上,他沒摘,落葉得寸進尺,索性爬上他的臉,立在他身旁的內官哆嗦著跌跌地走了一步,小心地為天子拈下枯葉。

  劉協漠然地對他笑了一下,內官誠惶誠恐地低了頭,肚子忽然咕嚕嚕一陣亂響,他慌忙用手摁住,可這一聲便似瘟疫一般,周圍內官的肚子遭了傳染,都叫了起來。

  劉協很想笑,他瞧著一張張因飢餓泛了青的臉,笑意如生硬的一條線,在唇角僵硬了,最後向下一折,變成了愁苦。

  他茫然地問著內官們:「你們心裡最嚮往的事是什麼?」

  一個內官舔著爆白的嘴皮子:「回稟陛下,吃頓飽飯。」其他內官要麼咿唔應和,要麼忍著一波波飢餓的口水,沉默不語以節省體力。

  劉協蒼白地一笑:「知道朕最嚮往什麼?」

  內官討好地說:「陛下為天下至尊,自然嚮往天下太平,黎民安康。」

  劉協衰弱地搖搖頭:「睡個安穩覺。」

  內官們面面相覷,任憑誰也想不到天子的最大夢想竟然是睡安穩覺,可細細思量也能理解。皇帝自登基以來,先遭董卓凌辱,後又被李、郭挾持,從洛陽遷往長安,又從長安逃回洛陽,顛沛失所,辛苦竭蹶,數年之間輾轉不定。無論董卓,抑或李郭,都是殘忍暴戾的惡人,見天子不遵禮秩,抱著刀便衝上朝堂,說話時聲如洪鐘,唾沫星子常濺在皇帝臉上,稍不如意,輒行殺戮,時常當著天子的面誅戮大臣,凌遲臠割寸燒輪番上陣,駭得皇帝夜夜噩夢。更肆無忌憚的是彼此一旦交惡,往往縱兵攻擊,各自也不忘在御前抱屈,逼著皇帝下詔斥責對方為忤逆。

  後來好不容易逃脫李郭掌握,辛苦跋涉,疾向洛陽,為躲避李郭追兵,渡河之時竟自聯袂跳船,說不盡的狼狽失儀,天子尊嚴蕩然無存。待得復返東京,洛陽皇宮卻已化為廢墟,不得已去宦官舊宅暫居,宅院的外牆坍塌了一大半,根本遮不住聖駕威儀,皇帝去趟茅房也要被士兵們指指點點,喧譁吵鬧,毫無禮度。

  李郭雖已遠離,可涼州軍還盤踞京畿,危機仍然迫在眉睫,這幫沒有規矩禮法的武人和董卓李郭並無區別,常常逕入皇帝居所,丟一冊表書在聖駕前,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他們要拜官的名錄,粗聲大氣地命令天子加蓋玉璽。他們拿朝廷恩典當兒戲,心情好時,販夫走卒皆拜為校尉郎官,一日常拜官百餘人,逼得掌印的御史來不及刻印,只好胡亂錐畫。

  宮室隳頹,公卿朝會不得已擠在舊宅的後院,在涼州士兵鬨笑聲聲的圍觀中尷尬地進行,士兵們常常會因一時口角而鬥毆,抽刀子彼此砍鑿,一次朝會後,動輒屍骸遍地,噴涌的血濺在皇帝的御座前。

  堂堂天子淪落至如此地步,真真可悲可憐,內官們和天子朝夕相處,遭受過同樣的驚駭恫嚇,能體會皇帝那說不出口的悲哀,想著天子受苦,都紅了眼睛。

  董承急匆匆地走過來,手裡捧著一方紅漆錦盒,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

  「陛下!」

  劉協點首:「國舅請起!」

  董承一面起身一面揭開錦盒:「這是臣敬獻給陛下的麥饘,請陛下享用!」一縷香味兒徐徐繚繞,眾內官都咕嘟吞了一口唾沫。

  劉協頓覺辛酸,洛陽凋殘破敗,田園廢棄,兼之天下旱蝗,根本尋不到米糧供應朝廷,天子的一日兩餐尚且捉襟見肘,百官更是整日挨餓,只好自出樵採,挖草根,吃黃土,飢死者可千數。

  他酸澀地說:「國舅費心了。」他對內官示意道:「拿去做成糜粥,眾人分食。」

  內官愣愣地不敢動,劉協沉了臉色:「快去!」

  內官雖被罵,心頭卻是一熱,險些掉下淚來,緊緊地抱住錦盒,一溜煙往後堂跑去。

  劉協斂出和氣的笑:「國舅辛苦了。」

  董承推讓著:「如今國步維艱,陛下身在險中,望多多保重。」

  劉協慘然一笑:「多謝國舅忠心。」他瞅見董承欲言又止的模樣,「有事?」

  董承斟酌著:「兗州刺史曹操領兵西進,現已將至滎陽,他欲謁見陛下,陛下以為如何?」

  這件事劉協早已知道了,曹操上表請求奉迎天子,可董承以為曹操其人腹有鱗甲,叵測難料,忽欲西入,不知好歹,故而一度阻兵西疆,不予通使,後來曹操屢屢上表稱忠心,才撤兵放行。

  劉協凝眉道:「曹操此人如何?」

  董承道:「其人雄才大略,英姿壯偉,明睿果敢。」

  「與董卓、李傕、郭汜相比呢?」

  「比武略文采,董、李諸人皆不能望其項背,比忠君肝膽,臣不敢言。」董承的話說得很小心。

  劉協忽又一問:「比之楊奉、韓暹呢?」

  「丘墳比泰山,不可同日而語。」

  劉協緩緩地踱著步,驀然停住,眸子灼然生晶:「國舅,以泰山壓丘墳,如何?」

  董承怔然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擔憂地說:「此計雖良,但臣擔心去一董卓,又來一董卓。」

  劉協悵然一嘆:「不得已而為之,國事糜爛至此,非雄俊不能定之,倘若曹操有匡正之才,俾得社稷全存,宗廟底定,朕九泉下方有顏面去見漢朝先祖;倘若又來一董卓……」他剎那無聲,蒼白而清秀的臉上漸漸生出浮翳,他用近乎悲壯的語氣說,「唯有博局,方能知輸贏。」

  十六歲的少年天子擲地有聲的語言聽來令人心悲,董承只覺萬千傷情澎湃而至,雙眸滾下熱淚來。

  十日後,天子在洛陽召見兗州刺史曹操。曹操著一身乾淨整潔的文官朝服,皂色官服得體地熨著他挺直的腰板,進賢冠的顏題緊緊貼住他寬闊的腦門。他誠惶誠恐地拜在皇帝御座下,說話的聲音不高不低,溫和如檐下安靜的和風,和那些粗率鄙陋的涼州武人比起來,曹操仿佛一盞雍容華貴的白玉高足杯,灼灼晶瑩,讓人難忘,皇帝想起了史書里說的「漢官威儀」的故事。

  曹操見到天子的第一個請求,是懇請天子移駕許縣,在許縣建立新國都。

  皇帝問:「卿何作此念?」

  曹操謙誠地說:「洛陽殘損,宮室隳壞,田疇荒蕪,至尊委屈居此,既不能奉給養,亦不能供百官,臣是以請陛下遷都。」

  皇帝認真地想了很久:「許地雖安,然宗廟社稷非一朝能建,帝都亦非尋常郡縣,卿之心意雖好,奈何其事繁蕪,遷都不是小事,牽一髮而動全身。」

  曹操鄭重道:「陛下放心,臣會竭盡所能,俾使宗廟重建,社稷重複,陛下居中指揮,一切瑣碎細務皆由臣處置。」

  皇帝靜靜地看著他:「卿一片赤心,為社稷計,為朕計,朕允可。」

  曹操謝恩不已,說畢遷都之事,又奉上糧秣救急,皇帝觀察著他的謙恭忠誠,卻始終忐忑,他不知道自己是從此脫離藩籬,還是掉入了更深更可怕的牢籠中。

  漢獻帝建安元年(公元196年)八月,兗州刺史曹操奉迎天子遷都於許,天子任命曹操為大將軍,封武平侯,百官總己聽於曹操,天下為之震驚,人們隱隱感覺到,一個新的局面已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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