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年年,我的女兒!
2024-10-02 07:12:46
作者: 瘋廿四蛇
官靴踩上落葉,首輔露出了廬山真面目。
他與我想像中不一樣。
我以為,他能得娘親喜歡,會是劍眉星目,俊朗無雙的。
然而實際上,他既不英俊,也不難看,眉目淡淡,唇色亦淡。
極其稀鬆平常的一張臉。
若在街市上看到,很難讓人記住。
且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些,想來日子過得並不閒適愜意。
勞碌之相。
但這些並不意味著,首輔是個簡單的人。
他微微低頭時,普通得讓人不屑一顧,可一抬起眼,一身凜然氣勢便隱藏不住。長期上位,使得他雙目如電,掃在人身上時,令人心生寒意。
成瑜直覺不好,牽著我下了馬。我們齊齊低頭,向首輔行禮。
趙贇趕至成瑜身邊,刀橫在成瑜脖子上。
成瑜沒有抵擋,還是恭敬謙卑的樣子。
首輔低聲呵斥了趙贇:「贇兒,把刀拿開,在成世子面前舞刀弄槍的,像什麼話!」
趙贇不服:「爹,他把娉婷害成了那樣,今日還公然闖府,搶走了孩兒好不容易求來的雪蓮。」
首輔方才的呵斥之言,只不過是因為他良好的修養。在聽聞雪蓮被搶後,他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然而臉色卻是如常,讓我想到一句話。
胸有驚雷而面如平湖,可拜上將軍。
他不是上將軍,他是文武之首趙睿。
趙睿並沒有大發雷霆,而是淡淡地問了兩個字:「是嗎?」
我們雖低著頭,卻都明白首輔這話是對著何人而問的。
成瑜立即抬起頭來,道:「是。」
首輔站在原地,攤開了手掌:「拿來。」
成瑜的冷汗流了下來,卻兀自堅持:「下官身邊這位,乃是秋闈第一,江年年。她用奇術治好了令千金,這雪蓮對令千金已然無用。所以下官斗膽懇請相爺,將雪蓮賜予下官。」
「哦。」首輔反問,「你想要,我便賜麼?你把趙府當成了什麼地方?」
「可是江年年治好了令千金,實屬有功。」
「不請自來,也算有功?」
成瑜回答:「歪打正著,機緣使然。」
「哪門子的機緣?」趙贇插話道,「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身邊這位是什麼人!一個小小師爺的女兒,不知檢點,明知他人有婚約在身,還要壞人姻緣!其行不堪,枉讀聖賢之書,所作所為,與下賤妓子何異?」
成瑜最聽不得他人辱我,驀地側首與趙贇對視:「若我沒有記錯,當年中護將軍是被薛女相收養。吃得薛府一口好飯,倒被美色蒙蔽了良心。」
趙贇勃然色變:「你說什麼?」
成瑜沒有揭穿他對趙娉婷的一片痴心,就事論事:「中護將軍手伸得不短,不知可有查過令妹?江州府大量火藥丟失,知府黃德脫不了干係,可是據我所知,令妹與黃德走得極近。」
「你什麼意思?」趙贇的聲音變得比寒風還要凜冽。
成瑜冷笑:「回去問問令妹不就一清二楚了?不過我想令妹可能不會承認。但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一個人做過什麼,老天看著。我爹毀掉了所有令妹涉事的證據,沒有關係,中護將軍這般神通廣大,總會查出蛛絲馬跡的。」
趙贇的拳頭砸了過來:「你血口噴人!」
成瑜用扇子擋住,卸去其大半的力,身子一側,躲過趙贇的攻擊。
趙贇仍不解氣,又來一腳。
成瑜拉著我退了數步,疾聲道:「好一個不辨忠奸的趙家!」
首輔終於喝住了趙贇:「退下!」
趙贇不肯:「爹,他惡意中傷!」
趙睿負手:「連爹的話,你都不聽了嗎?」
趙贇恨恨地退到一邊。
首輔沉吟道:「本相雖就這麼一個女兒,但她若真通敵賣國,本相必定是要大義滅親的。可本相了解自己的女兒,亦對她信任,她雖然驕縱了些,卻斷然做不出這等事。成世子既沒有證據,便是妄言。若今後再讓本相聽到,皇上那裡,本相必參北陵王府一本。」
「還有。」他繼續道,「成世子明明與婷兒有婚約,卻在成親之前,為了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屢屢傷害婷兒。婷兒帶了一身傷回來,什麼也不肯說,本官雖未窺見她去江州發生了什麼,卻也猜到一定與你身邊這個女子脫不了干係。」
他緩緩地走近。
「成瑜,你明知道本相就一個寶貝女兒,還如此不知分寸。若不是婷兒苦苦哀求,本相早就容不得你們成家。北陵王府還好好地佇立在京城,你頭一個要感謝的便是婷兒。婷兒若有個三長兩短,本相,要你們成家全族皆亡!」
首輔氣場全開,渾身都透著煞意。
明明是文官,一身氣勢早已蓋過了武將。
我渾身的血液都快凝固,足底寒意陣陣。
這就是我娘傾心愛過的人,歲月改變了他身上的烙印。
他不再是女相薛庭縛的師兄,更不再是愛慕我娘的良人。他此刻最為矚目的身份,是趙娉婷的親生父親。
一個父親,為了女兒什麼都能做出來。
而我,卻連生父是誰都不知道。
對比之下,可憐又可笑。
大概我是個識時務的人,又貪生怕死,所以在成瑜開口之前,搶先跪了下來。
「民女江年年,向首輔賠罪。謝首輔大人大量,不與小輩計較。貴府的雪蓮,民女自當奉還。」
說罷,輕輕地拉了拉成瑜的袖子,示意他將雪蓮交出。
成瑜卻不肯,亦跪了下來:「下官的妻兒需要雪蓮,還請相爺成全一回。往後下官一定肝腦塗地,報相爺大恩。」
首輔冷笑:「若本相要你娶婷兒呢?」
成瑜搖頭:「這一點,請恕下官難以從命。」
首輔揮了揮袖:「那麼,請立即交出雪蓮,消失在本相面前。」
我示意成瑜離開。成瑜卻巋然不動。
他咬了咬牙,頭重重地磕在帶著細沙的路面上:「相爺是性情中人,年輕時亦真心愛過一人,下官之心,相爺必然明白。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羨仙。還請相爺看在下官一片痴心的份上,成全了下官吧。」
他不停地磕著,路面上漸漸染了血跡。
我去扶他,頭埋在他的頸窩,心痛得快要裂開,卻是那麼無可奈何。
我幾乎要哭出來:「成瑜,不要了。」
幾時看到他如此卑微的樣子,任人作踐!明知不會有結果,卻還是想用這種方式搏一搏。
他太傻了。
又傻又可憐。
他是為了我,為了我們的孩子。
我去搶奪他藏在袖中的雪蓮。
首輔冷漠地看著。
心痛像一把大火,焚燒著我此刻的心。成瑜死死地捂住袖口,不肯把雪蓮拿出來。漫天的風盤旋,似刀從四面八方割來。我忍住即將落下的淚水,再次喊了他的名字。
「成瑜。」
成瑜啊成瑜,我們放棄吧。
他看到了我眼裡的濕意,雙目慢慢地變得猩紅。仿佛在說——為何好人得不到好報,而壞人卻可以仗勢欺人。他悲憤,絕望。他被趙家欺得直不起腰來,終生都要為保護不了自己的孩子而後悔。
他大聲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
他握住了我的下巴,令我抬起了頭來。
他問:「趙相,你看一看下官心上人的樣子,是否與你的故人有幾分相似?」
成瑜並未見過薛相,只是下意識地覺得,母女之間,自當有些相像。尤其,是我這雙眼睛。他說我的眼睛長得並不柔,也不媚,但就是叫人覺得特別,情不自禁就被吸引。
首輔順著他的動作,望向了我。在與我四目相對之時,首輔的整個身子都僵硬了。
他的臉微微地抽搐著,一雙眼睛緊盯著我,仿佛透過我的臉龐,見到了另外一個人。
他已無法動彈,只是木然地問:「你是誰?」
我迎著他的目光:「民女,江年年。」
「你是蒲縣師爺之女。」
我否認了。
「民女並非爹爹親生。」
「那你的生身父母呢?」
我搖搖頭:「不知。但是,民女的娘親,給民女留下了這個。」
我從懷裡掏出了娘親留給我的唯一一隻耳鐺,金色的麥穗泛著柔和的光。
它是我最後的希望。
希望首輔能看在與我娘曾經相戀的情分上,將雪蓮贈我。
我從成瑜母親的話中,隱隱猜到自己不是首輔的女兒。我是我娘與旁人的孩子,也不知首輔會否更加憎惡我。
事情的發展已經壞到了極點,不怕變得更壞。
我仰著頭,等著首輔最後的「宣判」。
他挪到了我的面前,慢慢地蹲了下來。從懷中掏出另一隻耳鐺,與我的放在一處。他摩挲著,摩挲著,眼裡的冷冽漸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綿綿的濕意。一滴淚湧出來,含在他的睫間。他看了看耳鐺,又看了看我,視線在我眉眼處逡巡,千山萬水盡在裡頭。
突然,他一把將我抱住,淚水正好滴落在我的肩頭。
「年年,我的女兒!皇天不負,讓我找到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