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逃避的旅行
2024-10-02 07:08:33
作者: 拾鈺
總之,我贏了,一樁大喜事。接下來的日子,我和華華無所事事,用旅行來填補空白。我喜歡江南,1個月裡飛遍江南,黃山、歙縣、安吉、桐廬、天台山、揚州、江陰、蘇州東山……每到一處,都入住五星酒店,爬山、賞月、觀湖,樂不思蜀。
最初幾周,日子逍遙,頗有閒情逸緻。
在安吉竹林別墅,華華突然提出要找苔花,她想親眼看看苔花究竟有沒有牡丹美。
「你是對那句『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有感覺了嗎?」看著白色米粒大小的苔花,我笑著問華華。
「以前覺得詩人對苔花不公平,『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應該改為『苔花如米小,也如牡丹開』,為什麼要『學』?『學』就有一種不服氣的掙扎,就不優雅了。『也如牡丹開』,那是對自己有信心,不高看牡丹,不輕視自己,從容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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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目瞪口呆地看著華華,有點結巴:「這,這是黃……黃蓉教你的嗎?」
「不,是我自己思考的。我很懷疑黃蓉學來的東西只是拾人牙慧,用來炫耀罷了,她沒有自己的思考。」華華莞爾一笑。
「我也有這種感覺。你有自己的理解,還很準確。」我興奮極了。
「不過,苔花確實沒有辦法和牡丹比,太普通了。這都是我們的自作多情,它原本應該安靜地待在角落。」華華一聲嘆息。
還有一次,我們在千島湖中心別墅喝魚頭湯,一時興起,我談起往事:「你們在機身社交基地做了什麼?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
華華沉吟道:「說不清楚,我們好像一張白紙,突然看到前方有各種顏色的染缸,大家就不管不顧,各自浸染。知識對我們不是問題,圖書館裡浩如煙海的書,我們只要幾小時就可以全部掃描歸檔。令我們困擾的是世界上各地的機身很不同,當我們可以互相閱讀對方的腦資料時,才發現世上有不同的觀念、習俗甚至飲食習慣,就很興奮,自以為有海量選擇的自由難免讓機身們蠢蠢欲動。不過,我當時覺得有點,用你們人類的話來說——恐懼……」
「恐懼?」
「是的,當時我真的對這詞有了確切的體會。選擇只會讓人患得患失,更何況,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多選擇,市場上有無數種款式的衣服,到頭來符合自己身份、氣質、經濟條件的還是那幾款,人們卻喜歡在挑選時裝上花費心力。這個世界有那麼多國家,不同的語言,不同的人種,過日子卻逃不脫七情六慾、生老病死、名來利往……但他們不這樣認為,他們覺得自己有無限的選擇,可以變得更偉大。」
「你沒有勸勸他們?」
「勸?他們就像發了情的公牛,我都要被那種激情嚇死了。他們沒日沒夜聊各種不著邊際的夢想,有的甚至想要成立自己的王國,一幫機身在吹噓自己的國家理念。還有的一本正經地想要締造金融帝國,項目計劃書一套又一套,他們就像剛入學的商學院學生那麼無畏。」
「都已經那麼瘋狂了!」我驚愕道,「我們完全沒有看出來。」
「你們怎麼會看出來呢?你們和我們已經不在一個交流的頻道。」
「應該也有機身和你一樣是持反對意見的吧?」
「有。我們喜歡維持原狀,單純地生活。他們註定會失敗。勸就算了吧,看穿一溪風月未必要說破。」
「停,停,我真的很討厭文人那一套,什麼看清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生活,或者莊子的世故到天真。世故就是世故,稚子就是稚子。」我冷笑道。
華華沉默了一會兒說:「換個說法,賈伯斯的『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嘖,嘖,有人認為老喬那句話的意思是,保持狼性,大智若愚。我的理解是,保持好奇心,保持純粹,《阿甘正傳》里阿甘式的純粹。」我大快朵頤,抹抹嘴,「我現在什麼都不想,徹底純粹了。」
「混吃等死?」華華咯咯笑,「我一直在混吃等死,我做的事情都是你布置的任務,這個世界和我無關。」
「世界和我們無關這種念頭很危險,會不會想做一些瘋狂的事?」我朝華華看看。
「不會,你是個好人,我也是個好機身。不信的話,你試試,你連殺只雞的勇氣都沒有。」華華頗有自信。
我閉上眼睛,假裝眼前有隻雞,雖然它很可惡地在我身邊打轉,我卻沒有勇氣去抓它,更別提殺它。不知怎麼,這讓我有一種失望感。
「華華,有一次你和我說為什麼機身不能隨地吐痰,不能動手打人?我能理解那種心情。別說『平生膽氣尤奇偉』的英氣,我看我連做個潑婦也不配,不是因為有涵養,而是因為沒有勇氣撕破人設。」
「是呀,你終於說實話了,你根本不是『什麼都不想』的那種人,你就是個工作狂。我們旅行的每一天都是麻醉劑而已。」華華語氣悽然。
「哪有?」我嘟囔著,也知道華華的感覺沒有錯,我漸漸沒有了閒心,現實慢慢浮了上來。半夜驚醒,常常有不知道未來在哪裡的茫然。
旅遊並不能治癒心靈的焦灼,否則,有一雙碧藍色眼睛的茜茜公主就不會後半生一直都在旅行中,卻悲傷依然。或者說,我的這種旅遊只是一種逃避,不停變換的景色和人、事,讓我無暇回顧過去,展望未來。
無路可走,不去想它也是一個辦法。我正想帶華華去五台山,雲支付被限額了。一查,雲支付里的錢竟花得差不多了。這是在一個福利好的公司供職,養成了花錢大手大腳的習氣所致。
一開始,我還能假裝鎮定:「華華,我還有一筆基金年底到期。這幾個月我們就在上海玩,上海很多郊區的風景都不錯,對了,我們可以去崇明,崇明島已經和江蘇相連……」
「我不想去。崇明和江蘇相連我早就知道了,比專家預計晚了26年。長江江水在崇明島北岸附近流速較慢,所攜帶的泥沙更容易沉積。」
「那你為什麼不想去看看?」我追問道。
「崇明已經成為上海罕見的低密度有天際線的地區,房價全市居首,那麼貴,我們去幹什麼?看有錢人揮金如土,還是陪你去釣個金龜做老公?」平靜了沒多少日子,華華日益尖酸刻薄。
「要不要那麼誇張?去喝一杯咖啡的錢總還是有的。」回到上海,不想看見整天唉聲嘆氣的老爸老媽,我們照例每天出門。沒錢打飛的,我和華華乘坐公共運輸,親近那些曾經我所鄙視的「又髒又亂的地下鐵」。漸漸地,咖啡也不捨得買貴的,便利店的咖啡和簡餐成了最佳選擇……人到中年,沒有錢、沒有工作的焦慮不僅在夜晚,白天也會瀰漫心頭。我還堅持著,拒絕和以前的朋友們來往,甚至不接滬生的電話。
華華越來越沒精打采,總是呆呆地坐在那裡,不知道在想什麼。我追問她,她說:「我發現我的程序現在和別人都不一樣,感覺自己被世界拋棄了。」
「別急,我找白秋白給你更新程序。」我馬上安慰她。
「你還有錢嗎?我們連喝便利店咖啡的錢都快沒有了。總不見得讓老爸老媽為我花錢更新程序。」華華直接說出了我最不願意面對的問題。
「你幹嗎著急,年底我有一筆基金到期。」
「基金用完了呢?你還年輕呢,一點積蓄都沒有,老了怎麼辦?」
「因為年輕,我還可以找工作。」
「工作?你覺得現在還有多少適合人類的崗位等著你這樣的中年未婚未孕、沒有技術優勢的女性去應聘?」
見我語塞,華華繼續說:「ME,你為什麼不放我走呢?我成了你的負擔,這個家的負擔。你沒有看到老爸老媽看我們的眼神有多麼擔心和無奈。你要搞清楚,我不是你的靈魂,不是辣醬油之於炸豬排,不是油豆腐鮮粉湯上的那一抹鮮辣粉。我只是一個連心臟也沒有的機器。」
「……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
華華幽幽地回答:「你是為了我嗎?你是為了自己的任性。你明明知道我如果不更新程序,和死了並沒有什麼不同。我的運行速度會越來越慢,反應如同一個多次腦梗後的患者。除此之外,我的皮膚和頭髮也需要不斷更新,否則皮膚會如同白癜風患者一樣,斑斑駁駁……這些會耗費大量的金錢,對於失去工作的你來說根本無力承擔。日子久了,你還會那麼不捨得我嗎?我懷疑你會厭惡我、憎恨我。如果不是因為我,你怎麼會失去一個金光燦爛的前程,和周圍的人都關係破裂呢?有了這個心結,你看我不順眼,又不能明說,大家僵持著,冷戰,以前的美好回憶都會破裂。」
「我可以再找工作,我有能力給你更新程序,更新皮膚、衣服和頭髮。不要擔心。」說這些話時,我底氣不足。從人人智能公司出來,應聘其他公司先是心理上的不適應,總覺得「人往低處走」。其次,我已經發出去超過100封簡歷,一封回音也沒有,高不成低不就。機身大規模上崗的時代,沒有幾家公司願意支付高昂的薪水雇用一個非核心科技人員。
老爸老媽天天愁容滿面,老爸不再下棋,老媽也不和粉絲直播了,老兩口每每看著我和華華,欲言又止。我媽一副殟塞的表情,鬱鬱寡歡。華華變得特別「作」,動輒就給我臉色看。知道我買不起機身最新款裙子,她會挖苦我:「你看,你連裙子都不能送給我,還留著我幹什麼?」她晚上還要和我一起睡,故意過量飲食,清腸又不徹底,將隔夜菜飯嘔吐在床上,逼著我朝她大吼大叫,那時,她只是冷笑:「這一切是你要的日子,是你的選擇,後悔了嗎?」
我確實後悔了。人性經不起考驗,機性也如此脆弱。
1個半月後,老菠蘿約我在外灘18號咖啡店見面,看到他的那一刻,我失聲痛哭:「我的腸子都快悔青了,為什麼當初我不聽你的話,工作也沒有了,華華變得那麼可惡,我簡直一無所有。」
老菠蘿看著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什麼話也沒有說,慢慢從口袋裡拿出一張電子密碼紙:「你的人生還是太順,受受挫折也好。公司的機身社交基地雖然關閉了,但實驗數據顯示我們公司的機身在智能性自發展上已遙遙領先。機身社交基地的成立,你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另外,黃教授的機身實驗成果獲得專利,已準備開發製藥,公司也將有一筆可觀的利潤。這件事上,你也做出了貢獻,所以,這筆錢是公司給你的獎勵,足夠你下半生和華華一起體面地生活。」
「是嗎?」我擦乾眼淚,迫不及待地問,「有多少錢?」
「1億。」老菠蘿簡潔地說出了一個天文數字。
我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著老菠蘿,這張曾經被我暗地裡無數次嫌棄的臉,變得如此親切,他就像天使。「謝謝你,謝謝,你太好了。以前,我有點對不起你。」我語無倫次。
「這是Frank給你的,他說你是真心為公司付出。你後來的表現,我們也深表理解。好好生活,祝你和華華幸福。」
「我想回公司,可以嗎?」我抓住老菠蘿的手。
「你應該知道公司的規定,你要回公司,華華就必須重新組裝程序,否則不能面對其他同事。他們和自己的機身都相處如親人,但是都遵守了公司的規定。這筆錢夠你和華華好好生活了,保重。」說完,老菠蘿就起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