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2024-10-02 07:03:10 作者: 陸天明

  黃群送走領導,一回到特護病房,嚇了一跳,只見馬揚倒在那個單人沙發里,抱住自己的腦袋,不間歇地在低聲呻吟。顯然,剛才那一番「充滿精氣神」的「表演」激發了傷痛,尤其是最後那兩下「滿不在乎」的拍擊,不僅讓他頭疼欲裂,甚至還天旋地轉般眩暈。黃群慌不迭地撲過去抱住馬揚,連聲問:「你怎麼了?怎麼了?叫大夫吧?」馬揚「嘶嘶」地倒吸著涼氣,卻還在厲聲呵斥:「別嚷……」

  這時,有人敲門。

  馬揚忙抬起頭,屏氣斂神,祛除病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貌,示意黃群去開門。門開了,卻是馬小揚。馬揚一下又泄了氣似的癱倒在沙發上,咬緊牙關,一下下揉著自己的頭部。馬小揚忙上前替父親揉頭,叫道:「爸……您怎麼了……怎麼了……」馬揚閉著眼睛,有聲沒氣地勸慰道:「沒事……沒事……」

  黃群手忙腳亂地提議:「吃兩片止痛片怎麼樣?」馬揚搖了搖頭:「去叫小丁來,趕快。」黃群猶豫了一下,但看看馬揚的臉色,又不敢推三阻四,不一會兒,便匆匆把小丁叫了進來。

  「馬上替我辦兩件事。第一,通知開發區黨委全體委員十五分鐘後到這兒來開會。」馬揚仰身靠坐在單人沙發上,閉著眼緩慢地說道。他的臉色不僅有些發灰,而且還有些發青。

  「馬揚……」黃群想插嘴,想提醒這兩人,貢開宸已經下了指令,在沒得到他這個K省一把手同意之前,誰也無權恢復馬揚的日常工作。但這時,馬揚卻變得異常的霸道,根本不許黃群再說第二句話,突然從沙發上坐起,瞪大眼睛,怒視著黃群說道:「你別插嘴!」

  然後,他又慢慢倒了下去,閉上眼,吩咐小丁:「四十分鐘後,請機關全體科以上幹部到機關小禮堂召開緊急會議,並通知開發區所有企事業單位的一二三把手都到會,不得有任何人請假。有特別重大事情不能到會的,必須得到我親自批准。請組織人事部的楊部長和紀檢委周書記協同督辦此事,保證所有該到會的人都能到會。第二,通知那個杜光華,讓他馬上來見我。」

  貢開宸離開醫院返回省城前一刻,貢開宸剛要上車,公安局局長突然走過來,一手扶住車身,一手擋在車門上方,似乎是在守護他,別碰了車門框,實際彎下腰,急促地低聲對他說道:「貢書記,有個重要情況,要向您單獨匯報。」貢開宸其實剛才在觀察室里早已看出一點兒不太正常的跡象,便問:「這會兒?」公安局局長點點頭說:「越快越好。」說著,便轉身走了。貢開宸沉吟了一下,馬上對郭立明說:「告訴邱省長、潘書記,請他倆先走,我去大山子干休所看望一下軍隊退休的老同志。你……你跟邱省長的車走,先回去檢查一下明天上午台盟和僑委聯合組織的那個座談會的籌備情況。」安排停當,貢開宸乘坐的大奧迪便急速駛出市區。剛駛近一個加油站,從這個加油站里駛出一輛警車,衝著大奧迪鳴了兩下喇叭,便帶著大奧迪向郊外駛去。兩輛車一前一後大約又駛出十來里,警車拐了一個彎,駛上了一條便道。大奧迪也跟著拐了個彎,上了這條便道,並穩穩地插了上來,和那輛警車一起,向一旁的大山里駛去。駛到一個山間別墅樣的大房子門前,警車拐進門,大奧迪緊跟著也開了進去。進屋,落座,貢開宸問:「這房子是你們市局的?」局長忙搖頭說:「哪能啊!憑我市局的那點兒經費要置起這樣的房子,我這個局長早被『雙規』了。這是我的一位老戰友幾年前下海經商攢了一點兒錢,原想在這山里搞個旅遊餐館什麼的,不怎麼景氣,虧了本,就撤了,把房子借給我們局,做了工傷幹警的療養點。」「沒別的交易吧?」貢開宸笑著點撥了一句。「啥交易,您查嘛。這裡住的都是執行公務時光榮負傷的同志,一邊治傷,一邊療養,省幾個住院費,用在辦案上。」局長忙解釋。「別把自己說得那麼可憐,我可知道你們搞錢的招數。」貢開宸指著局長那個憨厚的神情笑道。這時,療養點的兩位負責人(都一身警裝打扮)進來上茶,問候。局長揮了揮手,立即把他們打發了,關上門,匯報導:「我感到非常奇怪。馬主任今天跟您匯報的情況,跟他昨天發案後甦醒過來後跟我們談的,完全不一樣。昨晚,我們向他了解情況時,他非常肯定地說,根據種種跡象,他認定這起傷害案是有預謀有組織的;可今天在您跟前,他又一口咬定這完全是一場誤會,這……」貢開宸問:「昨天他根據什麼,說這起傷害案是有組織、有預謀的?」公安局長扳著手指匯報導:「一、案發處原先有一盞路燈,昨晚偏偏滅了,明顯是有人為晚上作案做了準備。二、作案時,歹徒之間分工非常明確。歹徒們是從附近一道殘破的矮圍牆後頭跳出來的,有人一腳先把他的自行車踹倒了,另一個人上來打了他一棍子,然後就是一通亂打。在半昏迷狀態中,他還聽到歹徒中有人叫了一聲:『夠了夠了,老闆不讓往死里整,整死了可了不得!』接著就有人拿出一條舊毯子來把他給裹上,抬上了車,把他送回家來了。三、很重要的一點,歹徒們拿來裹他的那條舊毯子還是馬主任他家的……」貢開宸一驚,渾身立即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是嗎?」「馬主任說,這條舊毯子在案發前幾天丟了,晾在院子裡丟的。估計也是這些歹徒們偷的。」貢開宸忙問:「這些人為什麼要用馬家的毯子?」「假如用別的毯子,會給我們破案提供一個線索。」「看來這幫人還是很有點兒反偵破頭腦的。」「馬主任也是這麼看的。他說,毯子的事情,也充分說明這起案子是有預謀的。他還認為,有個能人在背後策劃指揮、製造了這起傷害案,而且打他的和殺害言可言的可能是一伙人。當時他非常明確地要求我們把這兩起案子做併案處理。」「可剛才他反駁了這種看法。」「是啊,所以我覺得特別奇怪。馬主任聰明過人,他突然這麼變卦,肯定有什麼重大原因……」

  貢開宸不作聲了。這時,公安局局長口袋裡的手機響了,這電話恰恰是馬揚打來的。「他吩咐我,在沒有得到他同意以前,不要跟任何人談起昨晚他跟我說的那些案情分析的話。看來,我今天是多嘴了……」局長在接了電話後,立即向貢開宸報告了電話內容,然後就不再說話了。他知道,他已經把該他說的話都說盡了,剩下的,就是領導怎麼去做判斷、下結論了,就不該他多嘴了。

  

  貢開宸當場沒說什麼,只是又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來對那位局長說:「我順道去附近那個軍區干休所看望一下部隊退休的老同志。剛才你跟我說的這個情況,暫時不要跟任何人說。」公安局局長忙點頭答應:「那當然,那當然。」

  這時,馬揚要去主持開發區黨委緊急會,黃群卻死活不讓他出特護病房的門:「如果你不要命,那你就走。」馬揚說:「黃群……我這點兒傷並不礙事……」黃群說:「你蒙誰呢?你蒙貢書記、邱省長可以,還想蒙我?我也是大夫!」馬揚說:「我只需要二十四小時。」黃群說:「可對你頭部這個傷來說,這二十四小時正是最關鍵的時刻。」馬揚想了想,讓了一步,說:「也許只要二十小時就夠了……」黃群叫了起來:「你把我當小孩兒?二十小時和二十四小時有什麼質的差別?」馬揚懇切地說:「黃群,你要明白,我必須把這三點四個億美元的投資搞到手。這麼跟你說吧,大山子今後的命運,也包括我個人事業的成敗,都在此一舉,非同小可。明白嗎,非同小可!」黃群無可奈何了:「我不想再說什麼了,你要走,就走吧。」說著,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拉著小揚的手,默默地流起眼淚來了。

  馬揚走過去,輕輕摟住她的肩,說:「黃群,人活一輩子,只有幾步路是最關鍵的。這幾步路走得怎麼樣,會決定性地影響這個人一生的價值、作用、前程和結局。對一個企業、一個單位、一個地區,甚至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個時代,也是這樣。這二十來個小時,對大山子就是這樣一個極具關鍵意義的時刻。這一段時間,我一直在考慮,我作為開發區的一把手,必須解決這樣一個戰略性問題:大山子要向哪個方向發展,下一步到底要走一著什麼棋,才能做活大山子整盤棋。我們有一個很大的冶金企業,但設備和產品都很老舊,沒法跟人家競爭。我一下子又拿不到那麼多的資金,根據國際和國內市場的需要去改造它們。我們的礦務局也是個沉重的包袱。這些年,國有大煤礦讓無數不規範的鄉鎮小煤窯擠得幾乎沒有了一點兒生存空間。現在國家已經開始整頓這些小煤窯,但什麼時候見成效,還很難說。我一直在想,能不能把我們的煤變成另一種資源,進入另一個市場,可能就是一步活棋了。可那也需要一筆巨大的資金。可我沒有,我寸步難行啊。錢哪,有時候,一個驚世英雄也會被這麼一個『錢』字困死啊。這次德國人願意掏錢來建坑口電廠,對我們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黃群,真是千載難逢,天助我也,上帝伸出他萬能的手來了,濃霧中奇蹟般地透出一道強光。如果我們能爭取到這幾個億美元的投資,爭取到那個特大型坑口電廠,就能就地把我們的煤變成電,而電在今後相當長的一個時期里,都是國內的『緊缺商品』。這樣,首先,我為我們那幾千萬噸煤找到了出路,然後,我就可以積累資金,用借雞生蛋的方法去融資,拿到更多的錢去改造冶金那一攤兒,於是,一通百通,大山子就有希望了,就能真正走出困境了。黃群,我親愛的夫人,請支持我一下,配合我一下……」

  馬揚的目光在灼灼閃爍,而且通體每一個節骨眼兒里都在流露出一種異樣溫情的祈求。

  黃群知道馬揚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理」,但是……但是他頭部有傷啊……她怎麼能同意他帶著這樣的傷去組織那樣一次大「戰役」呢?這不是要他的命嗎?她是他的妻子,是他女兒的生身母親,要她心甘情願地說出「行,你就拿自己的命去換大山子的前程吧」那樣的話,她說不出口……她真的說不出口啊!於是她一甩肩,起身向門外走去了。等她拉開門,卻看到醫院的院長和主治大夫站在門外,忙擦去淚水。院長和主治大夫是得到護士的報告,說馬主任跟夫人吵得不可開交,死活要去召開一個什麼會議,急忙趕來做馬揚的工作的,正趕上在門外聽到了馬揚這一番痛心疾首的肺腑之言。

  都是大山子人啊!還要說什麼?還能說什麼?院長沉默了,猶豫了。

  「十分鐘後,我要在這兒召開開發區黨委會。三十五分鐘後,你也要去機關小禮堂參加我召開的全開發區科以上幹部大會。你、我,我們共同為大山子的今天和明天負責……」馬揚一邊對院長這麼說,一邊脫去病號服,想換上平時穿的衣服。院長本能地上前阻攔:「馬主任,您聽我說……」馬揚顯然有些生氣了:「現在沒時間再聽你說了。你這個醫院是我們開發區屬下的醫院,你這個院長是我可以任免的院長—我這可不是在嚇唬你。你現在什麼也別說了,聽我安排,馬上為我做三件事。一、二十四小時之內,你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這腦袋上有這麼一條裂縫,特別不能讓明天可能會來的德國人知道這一點。從現在開始的二十四小時內,這是我們大山子開發區的最高機密。它不僅具有最高級別的商業意義,也具有最高級別的政治意義。如果你向外透露半點兒這方面的消息,我立即撤了你。你還要向我保證管住你這兒所有知道這個秘密的人的嘴。二、從現在開始,你派兩名醫護人員,身穿便裝,攜帶急救箱,隨我一起行動。他們的任務是,必須保證我在這二十四小時裡能像正常人那樣說話和行動,在這一方面給我以足夠的醫療支持和醫術保障。三、找一些最好的止痛片給我,要最好的。」

  院長心裡酸酸的哽哽的,又無奈地說了句:「好吧……」便轉身出門去落實馬揚的這三點指示了。走到丁秘書身旁,他停了下來,對丁秘書說:「現在你可以把那張X光片子還給我們了吧?我們得根據片子上的情況,去認真研究一下,明天這一天怎麼確保我們這位首長頭骨上的『裂縫』不至於變成『裂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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