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10-02 07:01:35
作者: 陸天明
貢志和把貢志雄帶回楓林路十一號。車到小院門口,貢志雄遲遲不肯下車,僵持了好大一會兒,卻又突然衝下車,怨憤地大步向大門裡走去。聞聲跑出門來迎他二位的修小眉、貢志英想上前勸慰兩句,卻被貢志和使了個眼色制止了。貢志雄直接上了二樓,進了父親的書房,想撞上門,卻被緊跟著趕到的貢志和一把擋住。忍了一路的他,這時再也無法忍受,滿臉漲得通紅,衝著貢志和嚷道:「貢志和,我可從來沒做過什麼對不起你的事!」眼眶裡燃燒著的是濕潤的無奈。貢志和沒馬上回答志雄的責難,只是去關上房門,又拉過一把椅子,示意貢志雄坐下。貢志雄雖然仍很憤怒,更不想坐下,但最後還是不得不坐了下來。
貢志和燃起一支煙。
貢志雄伸手去拿貢志和的煙盒。
貢志和一把按住自己的煙盒。
貢志雄猶豫了一下,便掏出了自己的煙和打火機。顯然,這兩樣東西要比貢志和使的都要高檔得多,只看那枚做工十分别致精巧的鍍金打火機,就非同一般,是一個沉甸甸的「ZIPPO」打火機,正經名牌。貢志雄點著煙,好似來了癮頭的菸鬼,如饑似渴般地深深地吸了那麼一口。貢志和突然一把抓過貢志雄那個總是隨身帶著的真皮手包,先在手裡掂了兩下,然後慢條斯理地打開拉鏈,把包里的東西逐樣地取出,一一陳放到桌面上。新款手機、漢字尋呼、IBM掌上電腦、高檔MP3隨身聽、純金鑰匙鏈……最重要的當然是一個軟羊皮做的錢夾,純黑,瘦長,高雅,含蓄,頗有皇室女眷風範。但打開一看,卻熠熠耀眼,只見裡面滿滿當當地插放著兩排「金卡」,除了常見的幾大商業銀行推出的各式各樣的信用卡外,還有些便是高爾夫球俱樂部、跑馬場和五星級鄉村俱樂部使用的會員卡。這些會員卡價值不菲,每一張可能都要花費幾萬或十幾萬人民幣才能辦得下來。
「都是張大康給的?張老闆待你不薄啊。真是出手不凡!」貢志和挖苦道。貢志雄不免有些尷尬,忙探過身去,把那些東西從桌面上一划拉,全歸進手包。「你在恆發扮演了個什麼角色?」貢志和問。「什麼角色。哼,我還能扮演什麼角色?」貢志雄冷笑著,隨手把手包一撇,將它遠遠地扔到書房一角的一張摺疊沙發上。「剛才你想跟張大康報什麼信?你小子唯恐天下不亂!」「我親愛的二哥,天下已經大亂,正在大亂。爸在省委常委會上親自拍板決定,把大山子搞成一個新型的工業開發區,他前前後後投入了幾十個億。兩年過去了,大山子除了修了幾條路,架了幾條高壓線,可以說什麼名堂也沒搞起來。幾十個億啊,可以說捅了個天大的漏洞。中央不會饒了他的……」「爸跟你說過無數次,讓你不要介入大山子的事,更不要跟恆發公司那個姓張的傢伙攪在一塊兒,你不聽!」「爸也跟你說過無數次,讓你老老實實在省社科院做點兒學問。你聽了嗎?你這一階段神秘兮兮地在幹啥呢?省社科院的人說,你有好長時間沒去那兒上班了……」「我們那兒從來不坐班。」「二哥啊二哥,我的確沒你那麼有學問,也的確沒你那麼聰明,但我不傻!你們那兒的確不坐班,可在此以前,你每年都要出一兩本書,都要出一兩次國做學術交流或學者訪問,還經常能在許多國家級的報紙雜誌上看到你寫的文章。但這一年多,你出書了嗎?你去學術交流了嗎?你的文章又在哪裡?你突然開上了私家車……你說你到底在幹啥?說你在開餐館辦公司,沒見你領工商執照;說你炒股做期貨,可又從來沒見你去過交易所;說你跟上了洋老闆在黑咱中國人的血汗錢,可在任何這樣的場合都沒見你露過臉……說你在販毒、泡富婆、開賭場……我還真不忍心。根據多年來對你的考察,我也確信,要干那些事,你既沒那賊心,也沒那賊膽。可你說你到底在幹啥?全家人都在為你納悶兒。其實我心裡明白,雖說我倆都不是楓林路十一號的親生骨肉,兩個人的外貌長得也不像,性格也有很大的差異,但內心深處有一點特別相像:那就是我倆都不想躲在老爺子的陰影下混一輩子,都想自己伸出頭去弄出一點兒什麼響動。我跟你最大的區別只不過在於,我膽小,遇到什麼事,不敢公開跟老爺子頂撞,而你不一樣,不管在什麼場合,都敢公開跟他對著幹……在這一點上,你比大哥還有能耐!」貢志和淡然一笑道:「我怎麼公開跟老爺子幹了,啊?」說罷,嘆了口氣,起身去父親書桌上的紫檀花梨木雕煙盒裡取那種特製的小雪茄。這時卻聽到門外有人驚叫了一聲:「電話!」
這叫聲是小眉和志英兩個人發出來的。她倆怕他倆上樓來又「打」起來,挺不放心,就悄悄跟上樓來,一直在房門外「監聽」。客廳里突然響起電話鈴聲,她倆起先也吃了一大驚。那部電話機是專線直通的保密電話機。在省內,除了楓林路十一號和省長邱宏元家,就只有軍區、公安、安全、武警總隊等幾個跟處理國家重大緊急事件有關的強力部門領導家裡才安有這樣的電話。它在這一刻突然響起,打這個電話的只有貢開宸本人。於是她倆忍不住地叫了一聲「電話」後,便衝下樓去了。果不其然,是貢開宸打來的。他告訴她們,一個小時後,飛機準點從北京起飛。他要回K省了。
「您……您現在在哪兒?」修小眉氣喘吁吁地問。她不敢問得更多,也怕聽到更多,但願他能早點兒回來就好。
「我,正在去機場的路上。」貢開宸的聲音略帶些沙啞,不無疲憊。他讓修小眉告訴志和、志雄、志英等人,一定在家等著他。
準確一點兒說,這時候,貢開宸乘坐的那輛黑色大奧迪車此時剛駛出中南海的西南大門,正沿著那道威嚴肅穆、由於太古老而經常需要修繕上色的紅牆平穩地往南行駛,出府右街街口,從中共中央宣傳部那幢古色古香的辦公大樓一側往東拐,便駛近了天安門廣場。貢開宸輕輕對司機說了聲:「繞一繞。」司機會意,便從容減速,拐彎,離開了照直去機場的那條大道,向廣場一側的大馬路駛去。這也是貢開宸的一個習慣:每回進京開完會、辦完事,臨走前,總要讓自己的座車繞天安門廣場走一圈兒。他並不忌諱這樣一種說法:朝拜。他就是要「朝拜」。說起這「朝拜」,那還是他剛被正式任命為K省省委書記時發生的事。當時,他第一次以省委書記的身份赴京參加中央工作會議,也是很急,大概是正式任命下達後不到兩個星期吧—這是什麼樣的兩個星期啊:各種匯報,各種會議,各種人來敲門,各種內部情況、請示報告一摞一摞地堆放在辦公桌上,都是最緊急的、最重要的、最刻不容緩的……都是最需要您知道、處理、圈閱、批示的……每天幾乎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到臨飛北京前的那天晚上,剛從尚志河工地上趕回來,又得去聽取省文化廳和廣電廳的聯合工作匯報。會議結束,已是深夜兩點多鐘了。焦秘書(當時那位秘書姓焦)卻來告訴他,有一位年近七旬的老教師要見他。他愣了一下,嘿嘿一笑道:「這個時候?年近七旬的一位老教師?要見我?誰呀?」不一會兒,焦秘書果真把一位老教師帶到了他面前。這位老教師在省委大樓的一樓大廳里已等了他整整一夜。他上前仔細一看,認識,多年前在山南縣當縣委書記的時候,結識的一位「老朋友」,山南縣城關中學歷史教員、縣政協委員,一位生性散淡而又博學的「奇士」,專習盛唐和晚清史。「奇士」上課從來不帶課本或講義,只是把身子往講台上一靠,雙肘支在檯面上,便侃侃說開。貢開宸推薦他進縣政協,還真費了點兒勁兒。費勁兒之處不在別處,而是老人本人不願意當什麼「委員」。老人家裡掛著他自己書寫的一幅七尺中堂,敬錄的是韓愈弟子李翱的一首自述詩,詩云:「練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山水在瓶。」好一個「雲在青山水在瓶」!老人聽說貢開宸榮任省委第一把手,早就想來跟他說說話。那天晚上他給貢開宸帶來兩個古色古香的「摺子」。「摺子」的封面封底都用深藍色棉布黏糊而成。一個「摺子」里抄錄曾國藩日記中的一段話,貢開宸打開看後,覺得並無新意,無非就是「為政之道,得人治事二者並重……」之類的老詞老調。另一個「摺子」倒有些蹊蹺,是從《資治通鑑》里抄了一個故事。那故事講的是唐僖宗中和四年七月,黃巢起義失敗,有人砍下黃巢的腦袋獻給僖宗,一併獻上的還有黃巢家人的首級和他的一群姬妾。僖宗當時為避戰亂逃到四川,便在成都羅城正南門城樓上接收這些「貢品」。他責問那些姬妾:「你們都是大唐勛貴的子女,世受國恩,何為從賊?」姬妾中一位為首的心裡不服,回答道:「國家以百萬之眾,都沒擋住黃巢的進攻,而『失守宗祧,推遷巴蜀』,今陛下以『不能拒賊』責一女子,置公卿將帥於何地乎?」問得僖宗心裡耿耿的,惱羞成怒,便不再追問,強令將她們斬首。消息傳開,城裡的人都挺可憐這些女子,紛紛拿酒來給她們喝。大多數姬妾於是都「悲怖昏醉」了,唯獨那個為首的「不飲不泣,至於就刑,神色肅然」。「摺子」抄錄到這兒,戛然而止,一句箋注類的話都沒說。貢開宸看完後,雖然也有相當的感觸和感慨,但總覺得故事沒了結似的,悵悵然不明白,老人不惜奔波數百里,苦等大半夜,拿這麼一個故事來「教育」他,所為何來,似乎南轅北轍、張冠李戴,此舉有一些不得要領。在隨後的寒暄中,老人得知貢開宸第二天一早就要趕去北京,忽然又鄭重地提醒他,此行無論如何要擠出點兒時間到天安門去轉一轉。貢開宸這時再也忍不住了,失聲笑道:「我又不是第一次去北京。」老人卻凜然正色道:「你已經不是過去那個貢開宸了。以『封疆大吏』之身,再去拜謁天安門,你會獲取另一種人生感悟的。」貢開宸淡然笑道:「上天安門去轉一圈,就能獲取『另一種人生感悟』,有那麼簡單的好事嗎?」言語間已經流露出隱約的嘲諷和不耐煩了。對此,老人略微愣了一愣,便不再說什麼,神色卻漸漸黯淡,只待了一會兒,便弓起腰,收拾起他那個老式的人造革手提包,苦笑著長嘆口氣道:「那……那也只能那樣了……」隨後便堅拒了貢開宸已經給他安排好的賓館住所,肅然告辭。貢開宸隨後到北京,進入會議程序,那樣的隆重、緊張和繁忙,自然把老人的提議完全忘了,完完全全忘得一乾二淨。直到開完會,又抽空去拜訪了中央幾個主要部委的主要領導(大概也有「今後請多加關照」的意思在裡頭吧),隨後又踏上返程之路,至此,他都沒想到要去拜謁一下天安門。直到車子駛近了廣場,還是焦秘書提醒了一句:「不去看看?」其實,焦秘書的這個「提醒」也有一點兒調侃的意思,並沒當真。「看看?看啥呢?」他當時一愣,然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四下里張望了一下,應和道:「看看……就看看吧!」沒想到,這一看,果然非比尋常。對於天安門,他絕對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第一次以統領七千萬人大省的第一把手的身份,開完中央工作會議,再一次踏上這個每一寸地磚上都曾灼燒過,並正凝聚著中國歷史大部分意味的廣場時,他胸臆間猛地湧出一種難以名狀的超升的感覺,一種氣吞天地的衝動……又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凝重和沉重。剎那間,他恍然大悟,那一晚,老人的所作所為,無非是要給他點明兩個字而已,那便是「責任」二字—面對歷史變遷,千秋功罪,「公卿將帥」們應負的「責任」啊!於是,他惶惶然地把目光從廣場周圍那幾座巍峨高大的建築上降落下來,落到了在廣場中間蠕動著的那一群群灰濛濛的人堆上。他知道,這裡一定有從K省來的「平民百姓」。他們來這裡融合,踏尋。他作為他們的「一把手」,將帶給他們什麼呢?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一陣陣地緊縮,剎那間,的確有一種背負生靈,俯瞰大地,扶搖直上九天的感覺,也就是從那一回開始,每一回赴京,在離京前,貢開宸總要讓座車繞天安門轉上那麼一轉—慢慢地,認認真真地,轉上那麼一轉。不同心情中,不同處境時,他總能從這「轉上一轉」中,獲取某種精神慰藉和提示。
車子圍繞著巨大的天安門廣場慢慢地行駛著。車內光線很暗。神情沉重、愈顯疲乏的貢開宸深深地陷坐在寬大的后座里,透過深色的車窗玻璃,凝望著廣場上的一切。
昨晚,他準時準點趕到中南海西南門。西南門的警衛已經接到內衛有關部門的通知,對貢開宸所在的那個車隊的兩輛奧迪車放行。車隊快行駛到勤政殿前時,坐在副駕駛位上的郭立明看到勤政殿前已停放著十幾輛掛有軍委和總參、總政、總後、總裝等各大總部車牌號的高級轎車。他心裡一「咯噔」,沒敢出聲,只是從後視鏡里看了一眼貢開宸。沒等貢開宸做出什麼反應,一位中年人已走出勤政殿,並快步走到他們車前。貢開宸知道他是總書記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便忙下車來答應。在那位工作人員的指領下,兩輛奧迪慢慢駛到不遠處的一排高青磚平房前停下。
「發生了一點兒緊急情況。軍委的領導正在向總書記和在京的幾位常委匯報。總書記請您稍等一會兒。」那位中年人把貢開宸領進那排高大結實而又特別寬敞的平房裡,沏上茶,和顏悅色地解釋。這一「稍等」,居然就是五個小時。大約等到夜裡兩點半,總書記身邊的那個工作人員便來勸貢開宸,能不能到另一個房間的值班床上「稍稍地休息一會兒」:「總書記那兒,看樣子一時半會兒還結束不了。」「不用不用。總書記和常委領導同志都還在工作,我這算什麼?」貢開宸忙說道。是的,只論年齡,總書記和幾位常委都要比他大許多,他是應該這麼說的。總書記身邊的那個工作人員笑著輕輕嘆了口氣,沒再勸下去,只是拿來一個靠墊,讓貢開宸使用,意思是讓他半靠半躺在沙發上等候。畢竟也是六十出頭的人了嘛!一開始,貢開宸還不願半靠半躺下,但終究正襟危坐了四五個小時,腰背早已開始酸疼,於是勉強接過靠墊,枕在腦後,軟塌下身子,把腳略略舒展開去,又看了一會兒《人民日報》,竟然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再後來,迷迷濛蒙中似乎是聽到了一陣輕微的「騷動」聲。潛意識告訴他,有人來了。他告訴自己,應該禮節性地起身應答,但怎麼也睜不開眼睛,四肢沉沉的一點兒都動彈不得。反覆跟自己掙扎,仍然沒用。驟然間有人輕推了他一下,附在他耳旁說了句:「總書記來了……」他腦袋裡嗡地一響,再一努勁兒,這一下,坐起來了。睜開眼一看,嚇他一跳,總書記果然就在他面前站著,笑眯眯地看著他,說道:「讓你久等了。休息了一會兒?休息了一會兒,好。」瞬間,他全清醒了,忙提議:「總書記,您休息一下吧?我再等一會兒……」總書記笑著搖了搖頭,然後向外指了指,示意他跟著一塊兒去勤政殿,便先轉身向外走去了。貢開宸趕緊鎮定下自己,跟著走出那排高大的青磚平房,抬頭一看,勤政殿前依然明晃晃的路燈下,那十幾輛掛著各種軍牌號的黑殼高級轎車,這時一輛都不見了。
總書記跟貢開宸談了一個多小時。後來,總理又跟貢開宸談了將近一個小時。貢開宸的座車駛出中南海大門時,已是第二天上午六點多了。這時,張大康乘坐的那輛奔馳車也開進了馬揚居住的那個住宅區。這是一幢陳舊的紅磚住宅樓。由於夫人黃群一直還在大山子職工醫院裡當她的主任大夫,馬揚調任省城經貿委副主任後,一直沒搬家。
但今天張大康來敲他住宅門時,他卻正在為搬家事宜而忙碌著。不是往省城搬,而是要搬出K省,搬過長江,逶迤五嶺,演一出新時期的「勝利大逃亡」。也就是說,他終於覺得自己必須調離K省了。
實施這次「調動」,當然跟他給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寫的那份六七萬字的「材料」有直接的關係。落筆前,他就很清醒,該材料的每一行、每一個字,最終都會得罪一個人—貢開宸。身在K省,卻把貢開宸得罪了,這一點究竟意味著什麼,馬揚當然也是心知肚明的。馬揚曾反覆考慮過,要不要寫這份「後果肯定嚴重」的材料。有一陣子,他很猶豫,很忐忑。他幾次找到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那兩位資深研究員,想請他們能允許他「不寫這樣的一份材料」,並希望他們能真切地理解、同情他的這個「不寫」……但幾次話到嘴邊,他都沒說出口,並把它們一一「咬碎」,咽回肚裡。他反覆問自己:有這個必要跟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的這些資深研究員訴這種苦嗎?他們什麼不清楚?什麼不知道?一切就看你自己到底想怎麼對待這個似乎充滿變數,似乎多災多難,卻又似乎讓人尚可寄予一線期望的時代……就看你究竟想做什麼!
總要改變一點兒什麼吧?總要付出一點兒什麼吧?
他努力說服自己。
有時候,他站在自己家那扇油漆已然脫落了的木質窗戶前,眺望遠近那一片片高矮不等、新舊不等且又朝向不一的屋頂,望著那些由屋頂和屋頂劃分出的小巷,又由小巷和小巷構建成的市民生活領地,望著那些筆直的磚砌煙囪或在風中戰慄著的鐵皮煙筒,在煙囪之間低低飛掠過的灰色鴿群……然後他會繼續往遠處眺望。在接近地平線的地方,那裡有幾個開掘露天煤礦所形成的大坑。這些坑,口寬少說也有一兩千米,深達七八十米,或一百多米。坑壁向下向中間漸漸收縮,成倒圓錐狀傾斜,默對蒼天。最鼎盛時,火車和載重卡車齊頭並進,日夜兼程,從它們袒露著的「腹」中往外運煤。至今在坑壁上還「殘留」著一段段鐵軌和公路的遺蹟。而在常人看起來如此「宏偉」的鐵路和公路,跟這些大坑放在一起,就像遺忘在巨人身上的幾根生了鏽的、變了色的鐵製牙籤或骨制牙籤。這些坑真是巨大無比啊!要知道,這每一個坑都是人工挖出來的。幾十萬人的勞作,幾十年的血汗,一旦驟然冷寂……雨急風狂,又何妨且當作朦朧秋月、幾樹驚鴉……
他也曾這樣感慨過,也的確一直不忍心掉頭他去……
已然四十五六歲了的他,和張大康是大學同窗。當時,張大康是學校團委的宣傳部長,校園裡一顆極耀眼的「政治新星」。他則是學生會的一般幹部。任何時候看到他,總是低著頭,斜挎著一隻裝滿了書的舊帆布書包,急匆匆去,急匆匆來,好像永遠行走在借書、還書的路上。需要他抬起頭來的時候,他也總是默默地對你笑一笑,一副憨厚木訥、少言寡語的樣子。但誰都知道,他是張「部長」身邊最得力的「高參」,「搖鵝毛扇的狗頭軍師」,「倚馬千言的刀筆吏」。臨畢業前,張大康對他自己和馬揚曾有過一段極精闢和到位的分析。
他說,這個世界上有一個最佳的三人組合,如果有一天這三個人真能擰到一塊兒,那麼這世界上就沒有他們三人辦不到的事。這三人,一個當然就是他張大康,第二人就是馬揚,至於那第三位,「你們不認識,我就不說他了,暫時雪藏。」他說他張大康是憑著一股藏不了堵不死也壓抑不住,咕嘟咕嘟一個勁兒地從周身的骨節縫眼兒里往外冒的「活泛勁兒」在吸引和推動周圍的人。「而馬揚是用他的思想、他的人格,不動聲色地在聚合人、支配人。假如有一天,他要願意出頭露面站到隊伍前邊去扛大旗,那,比我厲害一百倍……」這是他對馬揚的評價。
住宅樓的走廊里光線暗淡,張大康幾乎是摸索著往前行走。到處堆放著雜七雜八的東西,舊床板、草蓆卷、老式的兒童推車、蜂窩煤堆、破自行車輪,等等,所以他不時地碰響了這個,又碰響了那個。好不容易找到馬揚家門前,為了核實門牌號,他打亮打火機。這時有個挺時髦的女青年裊裊娜娜地從走廊那頭走了過來。愛惡作劇的張大康忙上前,低聲地對她說了句什麼。女青年疑惑地、警覺地瞟了他一眼。他忙向她討好似的做了個懇求的手勢。女青年無奈地笑了笑,走到馬揚家門前,敲敲門,叫了聲:「馬主任在家嗎?」
叫罷,回過頭來看看張大康,似乎在詢問,喊這一下夠了吧?張大康示意她再叫一下。她於是再一次拍了拍門,又叫了聲:「馬先生在嗎?」但門裡並沒回應。
女青年丟下他,不管他徑直走了。
稍稍等了一會兒,張大康自己去敲門,並捏著嗓門兒,裝作女聲,叫了聲:「馬先生是住這兒嗎?我是《環球青年報》的記者,您的崇拜者……」
還是沒回應。他猶豫著去擰了一下門把手—門居然開了。他又捏著嗓門兒,衝著屋裡頭叫聲:「馬先生,我特崇拜您……」一邊說,一邊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屋裡似乎沒人。他又往裡走了兩步,突然身後有人用笤帚疙瘩頂住了他的腰,大喝一聲:「你小子!」張大康回頭一看,便大笑起來:「馬揚,你狗日的!」喊叫的工夫,腳下卻被滿地的書絆了個趔趄,眼看晃晃悠悠地要往下倒去,手也張揚起來,把一大瓶帶來作見面禮的法國香檳扔了出去。張大康幾乎是絕望地叫了聲:「酒!我的法國香檳酒!」就在那一大瓶價值千元的法國香檳「砰」然落地前的一剎那間,馬揚一探身一伸手,卻將它穩穩地抓住。但緊接著,他也被腳下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絆倒,並且帶倒了那一大片亂七八糟的東西。在稀里嘩啦地非常可觀地響過一陣以後,兩個人便躺在地上哈哈大笑起來。
張大康進門前,馬揚正坐在地上,綑紮著書。為防灰土,他戴著一頂用舊報紙做的帽子,還穿著一件藍布工作大褂和一雙特大號的軍用翻毛皮靴,嘴裡還在哼著孟德爾頌的一支什么小夜曲。那副老式的黑框眼鏡老是滑落在高高的鼻尖上。所有這一切都使他看起來特別的「滑稽」,甚至還給人一點兒「笨拙」的感覺。他熟練地開啟香檳酒瓶塞,先給張大康斟了一杯。張大康笑道:「勝利大逃亡啊勝利大逃亡……沒想到,精明如馬揚之流的,居然也會有今天!那會兒我就跟你說,別逞能,別給中央寫什麼條陳。你小子就是不聽。嘩嘩嘩,六七萬字,痛快,矛頭還直指K省主要領導。馬揚啊馬揚,你真以為你是誰呢?」馬揚端起酒杯,放到鼻尖前嗅了嗅,平靜地一笑:「我沒寫條陳。這種說法不準確。」「那六七萬字的東西是什麼?」「看法。僅僅是一點兒個人看法而已。字數嘛,是多了點兒……但肯定不是呈給中央的『條陳』……充其量也不過是應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工作人員所約,寫的一篇學術討論性的文章而已。」「個人的看法在歷史面前總是蒼白無力的,如果你不順從歷史願望的話……」「但歷史的真諦就是要讓每一個人詩意地存在。」「哈哈,哈哈,好一個『詩意地存在』。你就跟我玩海德格爾吧!」張大康大聲笑道。
馬揚不說話了。他常常這樣,覺得自己已經把觀點闡述清楚了,便會及時地從爭論中撤出。保持適度的沉默便是最有力的雄辯。他還認為,必須留出足夠的餘地,讓對方自己去思考。唇槍舌劍,只能把對方逼到無話可說的絕境,但問題最後的解決,還是要靠對方自己在思考中去完成。
「貢開宸很快就要被免職了,你知道嗎?」張大康突然轉入「正題」,問。馬揚淡然一笑:「是嗎?」張大康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問:「你不信?」馬揚又笑了笑:「你信?」張大康再問:「你為什麼不信?」馬揚反問:「我為什麼要信?」張大康做了個幅度很大的手勢:「許多人都在這麼說……」馬揚一笑嘆道:「真可惜了你還是K省強勢群體的一位傑出代表人物,居然也在拿民間傳說來做時局判斷的依據。K省啊,我可憐的K省,你怎麼會有光輝前程呢?」「貢開宸家裡的人也這麼說……」「貢家人?哪一位?貢志和?他沒這麼瞎嚷嚷吧?沒有吧?」「但你總得承認貢開宸這一回是嚴重受挫了。從北京回來他肯定要收斂、沉悶上一段時間。他一定得找個安靜的角落,去療救自己的傷口。這是個機會,馬揚,你不覺得嗎?這是個難得的空當。別走啊,留在K省,你我正好可以放開手腳好好干一番。南方人才濟濟,有你一個不多,缺你一個也不少,去那兒湊啥熱鬧嘛。乾脆到我公司來干吧。只要你願意來,董事長、總經理隨你挑。年薪嘛,咱們絕對不少於這個數。」說著,張大康便伸出五個手指,在馬揚面前用力地晃了一晃。
「五萬?」馬揚故意問道。
張大康一聳眉毛:「五萬?你把我當什麼了?五十萬!怎麼樣,還說得過去吧?劉備請諸葛,也就三顧茅廬,一杯薄酒。你老人家仔細算一算,我上你這兒來過多少回了?少說也有七八回十來回了吧?上我那兒去吧,我保證給你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
馬揚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自由空間』?哈哈哈哈……老同學,這幾個字從你嘴裡蹦出來,我怎麼聽著那麼彆扭?資本家會給他的僱工一個自由發揮的空間?這又是你自己的新創造吧?哈哈,哈哈哈哈……真可以去拿諾貝爾經濟學『創新』獎了。可我還沒弱智到會相信這種鬼話的程度!」
張大康不無尷尬地一笑:「你小子又在臭我。」
馬揚沉靜下來:「咱們先不說你我之間的事。有一點,你的判斷有重大失誤。這麼多年,誰聽說貢開宸公開承認自己會受挫?誰又告訴你,貢開宸受挫了就會沉悶?我曾經認真研究過他。K省是他一生的夢想,K省在他老人家的治理下,曾經非常輝煌過。多年來,他在中央一些要人的心目中有相當的影響。目前雖然困難重重,但你必須承認,這老頭兒身上有一種過人的韌性,過人的攻堅能力。他絕不會主動要求離開省委一把手這個位置,絕對不會。即便這麼做了,也只能認為是一種政治姿態,絕非他的本意,也絕不會產生真實結果。他認為他在K省還有許多要做的事沒有做。他還會抓住大山子問題,大做文章,從大山子找到突破口,把整個K省的工作再拱上一個台階。而中央也會權衡,當前在中國,能主持K省工作,比較好地解決K省問題,暫時看來還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所以,根據我的判斷,中央絕對不會免去這位貢大人的職務。在這種情況下,貢開宸殺回K省,重打鑼鼓另開張的可能性極大。他回來後,第一件事,他要幹什麼?他必然要整肅內部,穩定隊伍。他必然要拿我這個『刺兒頭』開刀,這是他別無選擇的選擇。任何一個政治家都會這麼幹的。曹操不殺楊修,何為曹操?!又怎麼能為魏國奠基?所以,老同學啊,你就別再勸我留在K省了。你勸我留下,就是在要我的小命。最後,我再次向你重申,我馬揚這輩子絕對不會下海。我鼓勵過許多人下海,其中也包括你老兄,但我自己絕對不下海,也包括到你恆發去拿幾十萬年薪當什麼董事長老總什麼的,所以,以後你不要再拿花花綠綠的人民幣來誘惑我這個窮書生了。可愛又可恨的摩非斯特先生啊,還是離浮士德同志遠一點兒吧。他心裡既煩躁,又害怕,怕有朝一日頂不住你這幾十萬年薪的誘惑而丟失了自己那份必要的貞操……」
張大康哈哈一笑:「啥貞操?愚忠!固執!」
馬揚卻嘆道:「隨便你說它什麼都可以,也許,用俗人的一句話說,這就叫,蘿蔔青菜,各有所愛……」
張大康沉默了,最後只得苦笑著指著馬揚的鼻子,啐道:「你他媽的,整個兒一個貢開宸的翻版。你們倆,誰說誰啊?!」張大康憤憤地走了。馬揚卻仍溫和地笑笑,塌坐在一堆紙板箱上,漫不經心地沖他高大的背影擺了擺手,拉長了音,叫了聲:「你他媽的這個粗野漢子,走好—」
張大康帶著強烈情緒化的腳步聲,笨重而又快速地,終於消失在樓道盡頭。馬揚臉上的笑容也隨之一點點凝固了,僵化了,漸漸淡去。當這笑容最後從他唇邊完全消失時,他低垂下了腦袋,完全失去了收拾行裝所必需的那份精細心情,呆坐著了。應該承認,馬揚對自己選擇「逃亡」,心有不甘,真可謂「既知今日,何必當初」?這麼多年,何必在這「灼人的太陽地里」,苦苦守望著這片「麥田」,以致「淪落」到今日這一步?要走的話,早就可以走的嘛。這些年,從中央到地方,各級公務員隊伍里,多少像他這樣被稱作「年富力強」的當任幹部掉頭他去,進入商海;商海里又有多少條民營、國營「大船」的「船老大」,向他們這些年輕的廳局級、縣處級幹部發出過各種各樣極具誘惑力的「召喚」……他從未懷疑,自己去辦公司,即便不能說比張大康「之流」辦得更好,也絕對不會次於他。讓個人擁有幾部大奔,幾幢小樓,幾個國際頭銜,應該說是「小菜一碟」。但他沒走。不走的理由,他從不迴避,他看重公務員群體對整個體制的那點兒「影響力」;他從不迴避,他的志向並不在辦好一兩個公司上。他認為現在,對於中國,更重要的是創造出一個能讓所有的公司都辦得起來,並且能讓它們中的大多數辦得興旺的環境和條件。這對於已經走上改革不歸路的中國來說,可以說是「致命」的。中國當然缺乏優秀的企業家(老闆),但同樣毋庸置疑又往往被人們議論得較少的卻是,中國更缺乏真正能按人民的需要和經濟發展的需要來操作和改造整個體制的優秀公務員和傑出政治家。在這一方面,也許可以說他的胸臆間還蕩漾著一股「學者」的迂執和激情。但曾幾何時,K省這塊數以十萬平方公里計的地面上,居然也容不下這麼一個迂執「學者」的小小五尺之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