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2024-10-02 06:46:22
作者: 蔡駿
4月9日。星期一。下午,13點19分。
「我不知道。」陶冶在隔離病房的床上坐直,茫然地回答。
「好吧,這個問題以後慢慢再說。現在,我希望你協助警方調查,告訴我在未來夢大廈沉入地下以後,你們究竟如何生存下來的,在地下發生了什麼,跟死者有什麼關係。」
「對不起,你說的死者是……」
「羅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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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了?」
葉蕭無法判斷他的驚訝是真的還是裝的。
「你可以從頭說起——七天,七夜。」
「七天,七夜——」陶冶複述了一遍,嘴角微微顫抖,「我想一想……想一想……」
「想一想。」葉蕭極富耐心地等待回答。
「第一夜。很多人都死了,好慘!可是,還有二十來個倖存者,我們聚集在商場中庭,商量如何在地獄生存下去。關於世界末日,教授是這方面的權威,我們都聽他的話。」
「教授是誰?」
「吳寒雷,到處都有他的新書GG,沒有人不知道他的。」
葉蕭著實意外。大名鼎鼎的吳寒雷教授?又一樁爆炸性新聞!「他也被困在地下?」
「是啊,教授讓我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收集所有的食物和水。說來好笑,我是卡爾福超市的員工,卻引導大家去哄搶貨架上的食品。還好倖存者人數不多,又有幾個受了重傷無法動彈,超市里有各種生熟食物,足夠我們這些人吃很多天。唯一擔心的是保存,那些袋裝食品問題不大,可新鮮食物怎麼辦?為節約電力,羅浩然關閉了所有空調和冰箱。在大家的強烈要求下,他才開了超市裡的一台冰箱,儲藏必要的食品和藥物。」
「等一等,你說地下還有電?是地下四層的柴油發電機?」
「不錯,總共有五台,還有不少燃料。不過,柴油發電機如果連續使用一段時間,效率會打折扣,並且,會消耗大量燃料,消耗的氧氣與排出的廢氣也太多,不但維護髮電機的人員會中毒,其他人也吃不消。所以,發電機必須輪流使用,最多同時只用兩台。我們盡最大努力節約燃料,很多樓層只使用十分之一電源。四十八小時後,我們每天只發電幾小時,但第六天還是耗盡了燃料。」
「食物和水在超市里有的是,可是氧氣怎麼辦?」
「這也是大家最頭疼的問題。空氣漸漸混濁,特別是在下面幾層人難以呼吸。幸好周旋在四樓的健身器材商店裡找到了十幾台家用制氧機,通電就可以製造氧氣。我們把這些制氧機分別搬運到商場的各個角落,地下四層也放了一台,為保證操作發電機的人員安全——通常這是羅浩然的活。洋子在七樓的戶外用品專賣店裡找到了大量登山用的氧氣瓶,礦泉水瓶大小,可隨身攜帶,每人都發了兩個,萬一氧氣耗盡,可以多活一兩個鐘頭。」
「洋子是誰?」
「那個日本女人,正太的媽媽,我知道她也獲救了,現在母子平安嗎?」
「應該沒事。」葉蕭想起在九樓電影院的通道里,從廢墟底下挖出的那隻溫熱的手。
「那就好!在地下最擔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正太,可憐的是這個孩子。」
「我能不能提個問題?」不待陶冶答覆,葉蕭已強勢地問道,「那個日本男孩,我救他出來的時候,總感覺他有些古怪。」
「你是說正太的膚色吧?確實,我第一眼見到這個男孩時,也感覺他白得太不正常了,並不是白種孩子的那種膚色,而是完全沒有血色,就像吸血鬼。」
「沒錯。」葉蕭不會當著證人或嫌犯的面說這種話,但可以誘導他們說出來。
「不過,我敢用人格保證,正太是個好孩子,他沒什麼問題,你不要懷疑。」
「你多心了!」葉蕭臉色沉了下來,不能讓審問對象掌握主動,他回到原先的話題,「照剛才這麼說,你們已解決了氧氣問題?」
「不,這有一個悖論。通過制氧機製造氧氣,必須消耗電力,但發電過程中會消耗氧氣並排出廢氣。而且,只要柴油消耗殆盡,電力供應中斷,再多的制氧機也起不到作用。」
「所以,最後兩天你們非常艱難?」
「是。你發現我們的時候,所有倖存者都在九樓的電影院,因為底下的空氣品質太差,充滿了腐屍的氣味。」陶冶露出噁心的表情,搖搖頭,「還是回到第一夜說起吧——吳寒雷教授告訴我們,即使備齊生存資料,也可能充滿危險,只有所有倖存者團結起來,互相幫助,合理分工,才能在世界末日中保存人類最後的希望。」
葉蕭煞有介事地點頭:「有道理。」
「因此,教授成了我們的領袖,他能指揮地下所有人,甚至包括這棟大樓的主人。」
「羅浩然願意聽從教授的命令?」
「是,他非常聽從也很配合,看不出大老闆的架子。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永遠看不到表情,也搞不清在想些什麼。他最熟悉未來夢大廈,經常告訴我們這些倖存者,在什麼地方能找到某樣東西。我在卡爾福超市上了三年班,從沒見過這裡的主人,沒聽說過羅浩然的名字,看來原本就是個神秘人物。」
「你對他印象不錯?」
「是,有什麼不對嗎?」
「沒有,繼續說。」
「除了吳教授與羅浩然,還能在倖存者中擁有話語權的,就是周旋了。」
現在,每次聽到「周旋」,都讓葉蕭心裡不舒服,「周旋」已成為他的敏感詞了。
「為什麼是他?」
「周旋最積極,無論遇到什麼事情,他都沖在最前頭。他幾乎從不提『世界末日』四個字,好像救援隊員隨時會從天而降,把我們從地獄中救出去——天哪!你們真的做到了!要知道從第一夜開始,我就再也沒指望過能活著回到人間,絕大多數倖存者也是跟我同樣的想法,認為外面的世界已徹底毀滅,而我們也會在不久的未來相繼死亡,可能幾小時,幾天,也可能幾個月,甚至幾年!」
「這麼說來,周旋是個樂天派?」
「是,他充滿希望與力量。每當有人心灰意冷,或有自尋短見的意圖,都是他第一時間出來打氣。他對每個人說,無論如何都不要放棄生命,即便在看不到一絲光明的黑暗世界,內心也要有一盞明亮的燈。周旋常拿《肖申克的救贖》來激勵大家,說史蒂芬·金是他最喜歡的作家。他不知從哪台電腦里找到了電影文件,在九樓電影院最小的放映廳里,用投影儀打在幕布上放給大家看——在世界末日的地獄深處,一伙人類最後的倖存者,窩在電影院裡看《肖申克的救贖》,看安迪如何用了十九年挖掘地道重獲自由,這感覺真是太悲壯太激動人心了!」陶冶越說越興奮,幾乎要弄掉手上輸液的針頭,好像還身處於地獄電影院。
「看來你很懷念地下的生活?」
葉蕭這句話不動聲色,卻戳中了陶冶的要害,他愣了愣說:「也許吧,太刻骨銘心了。我想任何人經歷過世界末日,或以為經歷了世界末日,這段記憶都永遠無法磨滅。」
「我能理解。七天七夜間,以為自己註定將死於地底,以為父母親朋們都已慘死,一定想到過很多很多,有各種各樣的絕望與悲傷,幻想與衝動——沒有親身經歷過的人,只能無聊地猜測,對不起。」
「剛才說到哪兒了?」
「周旋。」
其實,陶冶的傾訴欲已被勾了出來,只要葉蕭稍加引導,就會說出更多秘密。
「對!周旋跟我還有個共同愛好,就是看推理小說。未來夢商場四樓,有家民營書店,雖然經營慘澹,但也堅持到了世界末日。在地下的七天七夜,不用上班也不能上網更不能看電視,大多數人比較無聊,說白了就是等死!有人帶著iPad,還能玩遊戲。有人到超市音像區,拆開DVD,打開櫃檯上嶄新的彩電與碟機,享受末日家庭影院——隨時可能被羅浩然掐斷電源,他最反對把極其珍貴的電力浪費在無關生存的娛樂上。而我這種小地方出來的打工者,就在世界末日泡書店。周旋常跟我各占據半個書店,幾次看中同一本書——都是日本推理小說大師松川古月的作品。他把四樓其他電源關了,唯獨書店的燈多開幾盞,制氧機也放在書店。當我坐在書店地板上看書時,幾乎把一切煩惱忘了,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心無旁騖地閱讀。」
「夠了!」葉蕭打斷了他的抒情,不想再聽這些細節,他要的是倖存者的信息,「說說別的,比如——你們如何處理傷員?不是說還有重傷員嗎?」
「一個都不能放棄!這是吳教授、羅浩然、周旋,以及大多數倖存者的統一意見。雖然,也有極個別人主張首先確保健全的人的生命,對於那些垂死掙扎的或者沒有獨立生存能力的,不應該再浪費寶貴的生存資源。」
「哪個渾蛋這麼說的?」
「忘了。反正不是我們倖存下來的幾個人。教授在內的大多數人,主張竭力保全每一個人的生命。我們沒有醫生,只能為傷員簡單地包紮處理傷口——藥品與繃帶倒不缺,但不能解決問題,直到有人開始傷口感染……」陶冶似乎想到某個可怕的場景。
葉蕭輕聲道:「說下去。」
「很慘!地底這種環境,一旦傷口感染,就意味著被宣判死刑,我們沒有無菌環境,缺乏有效的藥品,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的傷口漸漸化膿腐爛生出蛆蟲。」
「死了?」
「是的,重傷員接二連三地死亡,最後一個死於兩天前。」
「屍體怎麼處理?」
「還是跟其他死者一樣,集中到地下四層的車庫。」
天衣無縫——葉蕭在心底讚嘆,他注視陶冶的雙眼:「為什麼最終只有你們六個倖存者?除了重傷員,其他人怎麼了?」
「哎——」
「你不知道嗎?」
「有的人自殺了。我親眼看到過。第三天,有人跨越九樓的欄杆跳下去,直接砸到一樓中庭——那個位置已經死過無數人了。」
「對於世界末日的絕望?」
陶冶仰頭長吁了一口氣:「是。這讓我很失望,最痛苦的是周旋,他鼓勵大家不放棄的努力全白費了。第六天,整棟大廈陷入永久的黑暗。食物開始短缺,空氣越來越混濁。原來尚抱有一絲希望要在末日生存下去的人們,開始徹底絕望了,自殺的越來越多,我也數不清到底死了幾個。」
「都是自殺的嗎?」
「還有人失蹤了。畢竟加上地下四層,總共有十三層樓面,再加酒店大堂,地下空間非常巨大,要藏幾個人太容易了。我也不知道那些人去了哪裡,也許出意外死了吧。」
聽著陶冶滔滔不絕地講話,葉蕭嘆息道:「你的回答很完美。」
「幹嗎用『完美』?」
「我不知道。」
陶冶有些虛脫,躺回床上,閉上眼:「對不起,我知道的都已經說了。我覺得我們這六個倖存者,能堅持七天七夜直到最後活下來,也算是一個奇蹟。最後,我感激黨和國家,把我們從那麼深的地底救出來,更特別感謝你!葉蕭警官,還有什麼要問的嗎?」
「沒有了,感謝你協助警方調查。我不該占用你這麼長時間打擾你休息。」葉蕭剛轉身要離開,又回過頭,「最後,還有一點點疑問——從走進這個病房,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覺你是一個內向的人。」
「為什麼?」
「感覺。」葉蕭的表情如大海般深沉,讓人有些害怕,「不需要理由。」
陶冶睜開眼睛嘆了一聲:「沒錯,我從小就是這樣的性格,沉默寡言不敢說話,大概也因為這種性格的局限,只能在超市做理貨員這份沒前途的工作。」
「非常感謝。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