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風搖蕖若1
2024-10-02 06:55:16
作者: 顧長安
慈恩寺寅初小開靜,卯初大開靜,接著是早課。兩人都沒睡多久也就在晨鐘醒了過來。聽罷了早課,用齋飯時雪終於停了下來。下山路滑,兩人相攜著慢慢下了山。舉目望去,僅是一夜,天地已是銀裝素裹,一派琉璃世界。
里寶已經準備好了車馬,兩人回了客棧,略作休息,便可動身。因道路都被雪埋了,估計回程的速度要更慢些,便多準備了些乾糧。等著店家那屜包子出籠時,有給店家送菜的菜農挑著擔子進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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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二抱怨道:「李哥,怎得今日這樣晚,後廚都快沒菜下鍋了!」
那菜農苦著臉,「這真是鬼天氣喲,入了冬一場雪也不見,天天盼下雪。好容易下了一場,這簡直就是把幾年的雪一夜都抖落下來了。你是不知道,雪太大了,村里不少房子都給壓塌了!我擱雪地里扒了半天,才把菜給扒出來。不說了,你趕緊把菜拿走,我還得趕回去給我哥拾掇房子。他的房子也塌了,好在是沒傷著人。」那菜農卸下東西,匆匆挑著擔子走了。
清辭一抬眼只見韓昭眉頭微微擰著,不知道在想什麼。正想問時,店家那頭把包子盛裝好,「客人們快點上路吧,路上不好走,走早點還能趕在關城門前入城。」
雪太深,馬也跑不快。過了小半日,也沒走出多遠,但路上竟然也有了些人影。只是單看那些人,不少都是衣衫單薄,在雪地里艱難跋涉。見到這樣奢華的車馬,有的人看兩眼繼續前行,有的人則伸出手,「貴人們,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平寧看他們可憐,轉頭對著行在車邊的韓昭望去,徵詢道:「爺,要不……」
韓昭早看出他的意圖,面容一沉,冷喝一聲,「平寧,不要多管閒事,趕快趕車!」這麼多流民,這裡不是發善心的地方。
平寧一向對他言聽計從,只得應了聲「是」,然後揮動了鞭子。
這樣馬不停蹄一路前行,好歹是到了先前落過腳的一間驛道邊的小茶寮,只是那間茶寮也已經被雪壓塌了半邊,那店主正同夥計一起從雪下挖東西。好在灶台那一邊還是好的,店家娘子還能生火燒水,賣幾碗熱茶。
韓昭那馬名叫常勝,是西域貢馬,養得精細,飼料也都是單帶的,這會兒必須停下餵食了。天冷得出奇,清辭同銀鈴不過下來活動了片刻便又爬回了車上。平寧餵完了馬,拿了碳筐給清辭,正要合上帘子下車,清辭喊住他:「你在車裡暖和一會兒,包子馬上熱好,你回頭拿給世子和里寶。」
里寶猛打了幾個噴嚏,他是南方人沒受過這麼冷的天,凍得直跺腳。他一邊餵馬一邊抱怨這鬼天氣,只有韓昭目光放在遠處,默然不語。
過了一會兒有一輛馬車緩緩駛了過來,似是也要停在茶寮邊。平寧見自家的車太寬,擋了路,便往邊上挪了挪。
那車把式停穩了車,轉身從車上扶下一位員外爺模樣的老先生。連人帶馬車都是風塵僕僕的,似是從遠道而來。老先生叫車把式買了點熱食並一碗熱茶,遞進了馬車內,然後一陣激烈的咳嗽聲從馬車內傳出來。
韓昭聞聲轉過了頭,那老先生正放下車簾,見那人身著內侍的衣服往這邊瞅著,便不敢怠慢,便是很恭敬地行了禮,「幾位內貴人有禮。」
韓昭下頜揚了揚,「這種天氣怎好帶著病人上路?」
老先生苦笑了一聲,「我這兒子身子從小就弱,此來京中求醫。」
說話間又有零星的流民路過,想討些吃的,都被店家凶神惡煞地趕走了。老先生不禁長嘆了一聲,韓昭感到他這一聲嘆息似欲說還休,便問:「老人家可知這些人都是哪裡來的?」
老先生道:「他們是從鄰邊沅縣過來的災民,聽人說京城朝勝門那邊有官府的施粥棚子,索性拖家帶口地來,尋口活路。」
韓昭長眉微挑,「沅縣的災民竟然要到京城?沅縣的知縣在做什麼,難道不設粥棚,眼睜睜看他們餓死?」
那老先生無奈地笑了笑,見這幾人臉上一團正氣,都不像陰詐之輩,想來宮中也有良心未泯的太監,或許民生疾苦可直達天聽……他想到此處,也是一改往日謹小慎微,斟酌道:「沅縣本有個叫李時序的好官,賑災放糧建棚施粥,結果……結果不知罪了什麼人,如今被下了大獄。新來的知府……」老先生搖搖頭,「百姓們被糟踐得活不下去了。」
李時序……韓昭想起來了,這人是白鷺書院的同學,也曾聽說他中了探花,外放了官。沒想到竟然下了大獄。
他們正說著話,忽然聽見人聲躁動起來,韓昭聞聲一看,那邊烏泱泱一群流民圍著馬車,平寧正往外給著包子。韓昭心中暗道不好,沖平寧大叫,「平寧,不可!」但平寧哪裡還聽得到?韓昭飛身上馬,叫上里寶,往馬車邊衝去。
原來韓昭同那老伯說話之時,清辭挑開帘子,看到一個婦人挺著個大肚子,手中還扯著一男一女兩個小孩,三人都是衣衫襤褸面黃肌瘦。清辭於心不忍,讓平寧送了毯子和幾個包子給他們。
誰料想一見到這邊有人給了吃的,那些流民便慢慢聚攏了過來,人越聚越多。清辭同銀鈴、平寧把車裡帶的吃的都散了出去也不夠,可一雙雙餓目還眼盯著他們,無論他們如何解釋都沒人信。
不知道誰喊了一句,「你們這些人,為富不仁!穿這樣好、吃這樣好,我們辛苦勞作,卻挨餓受凍!蒼天不公啊!」
這樣一喊,攪動了無數不平心。此時見馬車之上的人衣著光鮮卻並不強大,甚至在他們的臉上看到了畏懼的神色。這些饑寒交迫之人滿腔的怒火無處紓解,人弱可欺,瞬間變得兇殘起來,仿佛是眼前的人讓他們吃不飽飯、穿不上衣。
最後不知道誰第一個伸出了手去扯他們身上的裘衣、斗篷,接著越來越多的手伸過去,還有人爬上了馬車搶奪了起來。
平寧把兩個女孩擋在身後,一直往後退,退到車壁也無處可退了,已經有人上來去解他的外袍。平寧本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可此時也不知道哪裡來的一股蠻力同人推搡,「走開走開!要衣服我脫給你們,不要傷著姑娘!」可哪裡有人聽他的,甚至有手越過他去往女孩子身上抓。
正在急亂之時,韓昭同里寶縱馬沖了過來。里寶先砍斷馬車上的馬套,韓昭同時看準了地方,手中寶劍砍劈了馬車,用劍鞘擊打、挑開圍攻三人的流民。里寶力氣大,逮住縫隙,電光石火間一手拎出一個,把清辭拽到韓昭馬上,把銀鈴丟到自己馬上,最後把平寧扔到那匹解開套頭的馬上,再狠抽馬鞭,三匹馬終於從流民中脫困而出。
清辭被剛才那景況嚇傻了,此時只能緊緊抱著韓昭,心有餘悸。身後吼叫怒喊聲不絕,她情不自禁轉回頭看過去,剛才那大著肚子的女人躺在雪地里,那兩個小孩哭著去晃母親,想把母親叫醒……自己那幾個包子竟然讓她送了命。
清辭轉過頭緊咬著唇,臉貼在韓昭的背上。他卻是不發一言,不斷抽動著馬鞭。
三騎馬一路奔馳,也不敢再停歇,終是趕在城門閉合之前進了城。只是幾人樣子都狼狽不堪,這樣子回不了宮,只得先去衛國公府住一宿。
韓公爺此時會友未歸,韓昭叉腿往堂屋主座上一坐,寒著聲道:「跪下。」
平寧知道這話是對著自己說的,很自覺地跪到他面前。
清辭想說什麼,韓昭卻先抬了抬手,制止她說話。
他手撐著膝微微前傾,面罩嚴霜,「耳朵長著是擺設嗎,爺的話一句沒聽進去是不是?跟你說過多少回,做事之前要用腦子想一想,你是要普度眾生做活菩薩是不是?發善心也要看看地方,那是什麼境況,你竟然敢給流民派東西吃?」
他並沒有言激詞烈,但雙目逼視下,也讓人脊背發冷瑟瑟驚慌。
平寧跪著勾著頭,「爺,奴才錯了。」
「平時叫你練練功夫,你推三阻四,瞧你這樣弱不禁風的樣子,爺就來氣。」
平寧咧咧嘴哭喪著臉,可憐巴巴的,「爺,奴才錯了,您罰奴才吧!」
清辭攥著衣角,咬著唇看他發落平寧,她明白,他這火其實是衝著自己來的,只是平寧做了替罪羊罷了。那麼緊急的時刻,平寧一直護著她們,他臉上被抓破了,衣服也被扯的不成樣子,那樣子好不可憐。
清辭一急,也顧不上矜持,蹲身到韓昭面前,扶住他膝上的手,仰著臉軟聲道:「元華哥哥,對不起啊,都是我的錯。是我讓平寧給人包子的,不關他的事。我不知道會這樣……」她忍著淚,她沒臉哭,那幾個包子害死了那個女人,也害得大家這樣。
韓昭撤開手,手指在她眉間點了點,恨鐵不成鋼地挫了挫牙,「你啊你啊,『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人在饑寒之時,是最不受禮教約束的。只要能活命,什麼事情都做得出來。你什麼都好,就是一份濫好心。往後,把你那濫好心給爺收一收!」
清辭垂下眼,乖乖聽他數落完了,也不爭辯。韓昭自己說痛快了,說完又怕她受不住。再一看,那一雙小手上幾道血痕,心一下就軟了,轉頭喊了下人去取藥箱。
清辭估摸著他氣消完了,這才又輕輕晃了晃他的膝頭,「世子,別罰平寧了行嗎?叫他起來去洗洗,換身衣服好不好?」
她這樣求他,他哪還氣得起來?叫他們都下去該上藥的上藥,該換衣的換衣,又另派了人先送消息回宮,說路上遇了些意外,紀清辭先在國公府里住一宿,明天再回宮。
清辭這邊沐浴完換好了衣服,將頭上取下的簪子握在手裡。這支便是兩年前他送她的那支,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她這裡。剛才真怕丟了。可是那枝梅花落在了車裡……
韓昭敲門進來,手裡拎著藥箱,板著一張臉,把藥箱放下,人往書案前一坐。
房裡燒著地龍,所以人在室內穿得也少。清辭這身衣服是下人從蕭蓉院子裡拿的。煙粉羅衫,內里滿繡束身,織了銀線的鳳尾裙,極盡靡麗,將個曼妙身形勾勒得清清楚楚。她從來沒穿過這樣愛嬌的衣服,有些不自在。
半乾的頭髮散落在肩側,眸子也像被水洗過一樣,秋水盈盈,捏著手指頭有些無措地看著他。
滿室盈香,說不清是泡澡的花香,還是女兒香。地龍燒得有些熱了,他拿了桌上的冷茶喝了一口。一轉頭看她還傻站著,韓昭氣就不打一處來,「過來,還要爺請你是不是?」
清辭這才慢慢挪到他面前,他挑眉睇了她一眼,覺得房內莫名又熱了兩分。
「坐下。」
清辭抿了抿嘴,書案前就一把椅子,叫他坐了,她坐哪兒呀?
她轉頭去尋繡墩,他卻忽然長臂一攬,直接將她攬坐在腿上。她被他從身後圈著,下意識掙了掙,耳畔就聽見他的聲音,「不聽話,該打。」溫熱的氣息撲在耳上,儘管不是頭一回這樣親近,可還是禁不住兩頰布滿紅暈。
韓昭也不再言語,認認真真給她的手上藥,那一種熟練,無端叫人想起「久病成醫」。
「疼……」她縮了縮肩。他手下便又輕了幾分,還是不言不語。
真是個愛生氣的男人啊。
「元華哥哥。」她拖著聲音,自己都不知道這聲音有多嬌,「不生氣了好不好?」
他哼了一聲。臉很冷,心裡卻很受用。
她的兩隻手被他擺弄著,沒回頭,輕聲道:「多謝世子指教。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不管什麼時候,我要先保全自己,再去管別人,對不對?」
總算是孺子可教。
韓昭嗯了一聲,「阿辭,你知道世間最可怕的是什麼?」
清辭想了想,「鬼?」
「比鬼更可怕的是人心。」他說到這裡默了一默,「世界上有一種比『惡』還『惡』的東西,叫『愚善』。惡人雖惡,他知自己行惡,旁人也知他的惡。可愚善者,那種是非不分、不知量時度力的『善』,最容易害人害己。」
清辭只覺得臉燒得厲害,不是因為羞,而是因為他的話,真是毫不留情面。但她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所以此時便乖乖點頭。過了好一會兒,才吐出幾個字,「我知道,你是說我『愚善』。」
「傻老婆。」他嘆了口氣。他只是擔心他不在的時候,怕她被人利用、受人欺負。
「什麼?」
「就是傻媳婦兒,南邊人管媳婦叫老婆。」
清辭來了興致,「為什麼?」他以為她又會害羞,可她的關注點卻飛到了別處,好像壓根沒注意到他話後頭的意思。
他哪兒知道為什麼,「大概一起變老,女人成了老婆婆?」
「那,妾室就是『小老婆』了?」
「你猜猜他們管夫君叫什麼?」
「夫君……」
「噯!」
「噯?妻子叫老婆,夫君叫『噯』?好像,不大工整呀。」
韓昭笑起來,下頜搭在她肩上,「你對對子呢,還講究個工整。那好,你說是什麼?」
清辭認真想起來,「老漢?」她搖搖頭,「老爺?老爹?」好像也不大對。「老……公?」
韓昭歪頭在她臉上一啄,「噯!」
清辭總算是反應過來了,他一直在戲弄她。她惱得要站起來,又被他圈緊了,笑著道:「好了好了,我不生氣,你也別生氣,嗯?」
房間實在是熱得人發慌,推開一線窗,有一輪月明晃晃地掛在天間。那月光自天上溜了入了人間,窺看著紅塵俗世里的芸芸眾生,冷眼旁觀著他們的聚散離合、喜怒哀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