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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七 世德紀

2024-10-02 06:21:37 作者: (明)王陽明

  傳

  王性常先生傳 張壹民

  王綱字性常,一字德常。弟秉常、敬常,並以文學知名。性常尤善識鑒,有文武長才。少與永嘉高則誠族人元章相友善,往來山水間,時人莫測也。元末嘗奉母避兵五泄山中。有道士夜投宿,性常異其氣貌,禮敬之,曰:「君必有道者,願聞姓字。」道士曰:「吾終南隱士趙緣督也。」與語達旦,因授以筮法。且為性常筮之曰:「公後當有名世者矣。然公不克終牖下。今能從吾出遊乎?」性常以母老,有難色。道士笑曰:「公俗緣未斷,吾固知之。」遂去。誠意伯劉伯溫微時常造焉。性常謂之曰:「子真王佐才,然貌微不稱其心,宜厚施而薄受之。老夫性在丘壑,異時得志,幸勿以世緣見累,則善矣。」後伯溫竟薦性常於朝。

  洪武四年,以文學征至京師。時性常年已七十,而齒發精神如少壯。上問而異之。親策治道,嘉悅其對,拜兵部郎中。未幾,潮民弗靖,遂擢廣東參議,往督兵糧。謂所親曰:「吾命盡茲行乎?」致書與家人訣,攜其子彥達以行。至則單舸往諭,潮民感悅,咸扣首服罪,威信大張。回至增城,遇海寇曹真竊發,鼓譟突至,截舟羅拜,願得性常為帥。性常諭以逆順禍福,不從,則厲聲叱罵之。遂共扶舁之而去。賊為壇坐性常,日羅拜請不已。性常亦罵不絕聲,遂遇害。時彥達亦隨入賊中,從旁哭罵求死。賊欲並殺之。其酋曰:「父忠而子孝,殺之不祥。」與之食,不顧。賊憫其誠孝,容令綴羊革裹屍,負之而出,得歸葬禾山。

  洪武二十四年,御史郭純始備上其事。得立廟死所,錄用彥達。彥達痛父以忠死,躬耕養母,麄衣惡食,終身不仕。性常之歿,彥達時年十六雲。

  遁石先生傳 胡儼

  翁姓王氏,諱與准,字公度,浙之餘姚人,晉右軍將軍羲之之裔也。父彥達,有隱操。祖廣東參議性常,以忠死難。朝廷旌錄彥達,而彥達痛父之死,終身不仕。悉取其先世所遺書付翁曰:「但毋廢先業而已,不以仕進望爾也。」翁閉門力學,盡讀所遺書。鄉里後進或來從學者,輒辭曰:「吾無師承,不足相授。」因去從四明趙先生學《易》。趙先生奇其志節,妻以族妹而勸之仕。翁曰:「昨聞先生『遁世無悶』之誨,與准請終身事斯語矣。」趙先生愧謝之。

  先世嘗得筮書於異人,翁暇試取而究其術,為人筮,無不奇中。遠近輻輳,縣令亦遣人來邀筮。後益數數,日或二三至。翁厭苦之,取其書對使者焚之曰:「王與准不能為術士,終日奔走公門,談禍福。」令大銜之。翁因逃入四明山石室中,不歸者年余。時朝廷督有司訪求遺逸甚嚴。部使者至縣,欲起翁。令因言曰:「王與准以其先世嘗死忠,朝廷待之薄,遂父子誓不出仕,有怨望之心。」使者怒,拘翁三子,使人督押,入山求之。翁聞益深遁,墜崖傷足。求者得之以出。部使見翁創甚,且視其言貌坦直無他。翁亦備言其焚書逃遁之故。使者悟,始釋翁。見翁次子世傑之賢,因謂翁曰:「足下不仕,終恐及罪,寧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遂補世傑邑庠弟子員。而翁竟以足疾得免。翁謂人曰:「吾非惡富貴而樂貧賤;顧吾命甚薄,且先人之志,不忍渝也。」又曰:「吾非傷於石,將不能遂棲遁之計,石有德於吾,不敢忘也。」因自號遁石翁雲。

  

  翁偉貌修髯,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嘗筮居秘圖湖陰,遇《大有》之《震》,謂其子曰:「吾先世盛極而衰,今衰極當復矣。然必吾後再世而始興乎?興必盛且久。」至是翁沒且十年,而世傑以名儒宿學膺貢,來游南雍。大司成陳公一見,待以友禮,使毋就弟子列;命六堂之士咸師資之。儼忝與同舍,受世傑教益為最多,而相知為最深,因得備聞翁之隱德,乃私為志之若此。

  昔人有言:公侯子孫必復其始。王氏自漢吉、祥至祥、覽,皆以令德孝友垂江左。連綿數百祀,門第之盛,天下莫敢望。中微百餘年,天道未為無意也。元末時,其先世嘗遇異人,謂其後必有名世者出;而翁亦嘗再世而興之筮。今世傑於翁亦再世矣,充世傑之道,真足以弘濟天下,而能淡然爵祿不入其心,古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者,吾誠於世傑見之,異時求當天下之大任者,非世傑而誰乎?則異人之言,與翁之筮,於是始可驗矣。

  槐里先生傳 戚瀾

  先生姓王,名傑,字世傑,居秘圖湖之後。其先世嘗植三槐於門,自號槐里子,學者因稱曰槐里先生。始祖為晉右將軍羲之。曾祖綱性常與其弟秉常、敬常俱以文學顯名國初,而性常以廣東參議死於苗之難。祖秘湖漁隱彥達,父遁石翁與准,皆以德學為世隱儒。先生自為童子,即有志聖賢之學。年十四,盡通《四書》、《五經》及宋諸大儒之說。時朝廷方督有司求遺逸,部使者聞遁石翁之名,及門迫起之,不可得。見先生,奇焉,謂遁石翁曰:「足下不屑就,罪且及身,寧能以子代行乎?」不得已,乃遣先生備邑庠弟子員。時教諭程晶負才倨傲,奴視諸生,見先生,輒敬服,語人曰:「此今之黃叔度也。」歲當大比,邑有司首以先生應薦。比入試,眾皆散發袒衣,先生嘆曰:「吾寧曳履衡門矣。」遂歸,不復應試。

  宣德間,詔中外舉異才堪風憲者,破常調任使之。時先生次當貢,邑令黃維雅重先生,為之具行李,戒僕從,強之應詔。先生固以親老辭。乃讓其友汪生叔昂。既而遁石翁歿,又當貢,復以母老辭,讓其友李生文昭;而躬耕受徒,以養其母,饔飧不繼,休如也。母且歿,謂先生曰:「爾貧日益甚,吾死,爾必仕。毋忘吾言!」已終喪,先生乃應貢,入南雍。祭酒陳公敬宗聞先生至,待以友禮,使毋就弟子列。明年,薦先生於朝。未報,而先生歿。

  先生儀觀玉立,秀目修髯,望之以為神人。無賢愚戚疏,皆知敬而愛之。言行一以古聖賢為法。嘗謂其門人曰:「學者能見得曾點意思,將哂然無入而不自得,爵祿之無動於衷,不足言也。」

  先生與先君冷川先生友,先君每稱先生所著《易、春秋說》、《周禮考正》,以為近世儒者皆所不及;與人論人物,必以先生為稱首。瀾時為童子,竊志之。然從先君宦遊於外,無因及門也。今茲之歸,先生歿已久矣。就其家求所著述,僅存《槐里雜稿》數卷;而所謂《易、春秋說》、《周禮考正》者,則先生之歿於南雍,其二子皆不在侍,為其同捨生所取,已盡亡之矣,嗚呼惜哉!先君幼時,嘗聞鄉父老相傳,謂王氏自東晉來盛江左,中微且百數年,元時有隱士善筮者,與其先世游,嘗言其後當有大儒名世者出,意其在先生。而先生亦竟不及用,豈尚在其子孫耶?

  竹軒先生傳 魏瀚

  先生名倫,字天敘,以字行。性愛竹,所居軒外環植之,日嘯詠其間。視紛華勢利,泊如也。客有造竹所者,輒指告之曰:「此吾直諒多聞之友,何可一日相舍耶?」學者因稱曰竹軒先生。

  早承厥考槐里先生庭訓,德業夙成。甫冠,浙東西大家爭延聘為子弟師。凡及門經指授者,德業率多可觀。槐里先生蚤世,環堵蕭然,所遺惟書史數篋。先生每啟篋,輒揮涕曰:「此吾先世之所殖也。我後人不殖,則將落矣。」乃窮年口誦心惟,於書無所不讀,而尤好觀《儀禮》、《左氏傳》、司馬遷《史》。雅善鼓琴,每風月清朗,則焚香操弄數曲。弄罷,復歌以詩詞,而使子弟和之。識者謂其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林和靖,無不及焉。

  居貧,躬授徒以養母。母性素嚴重,而於外家諸孤弟妹,憐愛甚切至。先生每先意承志,解衣推食,惟恐弗及;而於妻孥之寒餒,弗遑恤焉。弟粲幼孤,為母所鍾愛。先生少則教之於家塾,長則挈之游江湖,有無欣戚,罔不與居。逮子華官翰林,請於朝,分祿以為先生養。先生復推其半以贍弟。鄉人有萁豆相煎者,聞先生風,多愧悔,更為敦睦之行。

  先生容貌瓌偉,細目美髯。與人交際,和樂之氣藹然可掬。而對門人弟子,則矩范嚴肅,凜乎不可犯。為文章好簡古而厭浮靡,賦詩援筆立就,若不介意,而亦未嘗逸於法律之外。所著有《竹軒稿》及《江湖雜稿》若干卷,藏於家。

  先生與先君菊莊翁訂盟吟社,有莫逆好。瀚自致政歸,每月旦亦獲陪先生杖履游。且辱知於先生仲子龍山學士。學士之子守仁,又與吾兒朝端同舉於鄉。累世通家,知先生之深者,固莫如瀚,因節其行之大者於此,以備太史氏之採擇焉。

  墓志銘

  海日先生墓志銘 楊一清

  正德己卯,寧濠稱亂江西,鳩集群盜,發數千艘而東,遠近震動。巡撫南贛都御史王守仁伯安傳檄鄰境,舉兵討賊。時其父南京吏部尚書王公致仕居會稽。有傳伯安遇害者,人謂公曰:「盍避諸?」公曰:「吾兒方舉大義,吾避安之。」或曰:「伯安既仇賊,賊必陰使人行不利於公,避之是也。」公笑曰:「吾兒能棄家討賊,吾何可先去,以為民望。祖宗功澤在天下,賊行且自斃。吾為國大臣,恨老不能荷戈首敵。即有不幸,猶將與鄉里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人趣郡縣,宜急調兵糧為備;禁訛言,勿令動搖人心。鄉人竊視公宴然如常時,眾志亦稍稍定。蓋不旬月而伯安之捷報至矣。初,賊濠東下,將趨南都。伯安引兵入南昌,奪其巢。賊聞大恐,急旋舟。伯安帥吉安知府今都憲伍君文定等大戰於鄱陽湖。賊兵風靡,遂擒濠,並其黨與數千人,獻俘於闕。嗚呼!自古奸雄構亂,雖有忠臣義士,必假以歲月,乃能削平禍難。伯安奮戈一呼,以身臨不測之淵,呼吸之間,地方大定。公聞變從容,群囂眾惑,屹然不為動。伯安得直前徇國,不嬰懷回顧以成懋績。公之雅量,伯安之忠義,求之載籍,可多見哉?

  及是武廟南巡,權奸妒功,構飛語陷伯安,跡甚危。眾慮禍且及家,公寂若無聞。辛巳,今皇帝入嗣大統,始下詔表揚伯安之功。召還京師,因得便道歸省。尋論功封奉天翊運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新建伯。又以廷推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錫之誥券,封公勛階爵邑如子,俾子孫世其爵。適公誕辰,伯安捧觴為壽。公蹙然曰:「吾父子乃得復相見耶!賊濠之亂,皆以汝為死矣,而不死。以為事難猝平,而平之。然此仗宗社神靈,朝廷威德,豈汝一書生所能辦。比讒構橫行,禍機四發,賴武廟英明保全。今國是既定,吾父子之榮極矣。然福者禍之基,能無懼乎!古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牖下,孰與犯盈滿之戒,覆成功而毀令名者耶?」伯安跪曰:「謹受教。」公自是日與姻黨置酒宴樂。歲暮,舊疾作。嘉靖壬午春二月十二日,終於正寢。得年七十有七。未屬纊時,使者以部咨將新命至,公尚能言,趣諸子曰:「不可以吾疾廢禮,宜急出迎。」既成禮,偃然而逝。

  訃聞,上賜諭祭,命有司治葬事。伯安偕諸弟卜以卒之明年秋八月某日,葬公郡東天柱峰之南之原,具書戒使者詣鎮江請予銘公墓。予曩官外製官太常,接公班行不鄙,謂予以知言見待。予遷南京太常,辱贈以文。公校文南畿,道舊故甚洽。正德丁卯,取嫉權奸,歸致仕;予亦避讒構,謝病歸,杜門不接賓客。公直造內室,慰語久之。伯安又予掌銓時首引置曹屬,號知己。公銘當予屬。顧以江西之變,關係公父子大節,特先書之。乃按公門人國子司業陸君深所著狀,摘而敘之曰:

  公姓王氏,諱華,字德輝,號實庵,晚號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學者稱為龍山先生。上世自琅琊徙居會稽之山陰,又自山陰徙餘姚。四世祖諱性常,有文武才。國初為誠意伯所薦,仕至廣東參議。峒苗為亂,死之。高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年十六,裹父屍自苗壤歸葬。痛父死忠,布蔬終其身,人稱孝子。曾祖諱與准,號遁石翁。學精於《易》,嘗筮得《震》之《大有》,謂其子曰:「吾後再世其興,興其久乎?」祖諱世傑,號槐里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卒。父諱天敘,號竹軒。初以公貴封修撰,後與槐里公俱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今以伯安功,俱追封新建伯。祖妣孟氏,封淑人。妣岑氏,累封太淑人,進封太夫人。

  公生正統丙寅九月。孟淑人夢其姑抱緋衣玉帶一童子授之曰:「婦事吾孝,孫婦亦事汝孝。吾與若祖丐於上帝,以此孫畀汝,世世榮華無替。」故公生以今名名,長兄以榮名,符夢也。

  公生而警敏,始能言,槐里公口授以詩歌,經耳輒成誦。稍長,讀書過目不忘。

  六歲,與群兒戲水濱。見一客來濯足,已大醉,去,遺其所提囊。取視之,數十金也。公度其醒必復來,恐人持去,以投水中坐守之。少頃,其人果號而至。公迎謂曰:「求爾金邪?」為指其處。其人喜,以一錠為謝,卻不受。

  年十一,從里師授業,日異而月不同。歲終,里師無所施其教。

  年十四,嘗與諸子弟讀書龍泉山寺。寺故有妖物為祟,解傷人;寺僧復張皇其事,諸生皆喪氣走歸。公獨留居,妖亦寖滅。僧以為異,假妖勢恐,且試之百方,不色動。僧謝曰:「君天人也,異時福德何可量!」

  弱冠,提學張公時敏試其文,與少傅木齋謝先生相甲乙,並以狀元及第奇之,名遂起,故家世族爭禮聘為子弟師。浙江方伯祁陽寧君良擇師與張公。張公曰:「必欲學行兼優,無如王某者。」寧親造其館,賓禮之,請為子師,延至祁陽,湖湘之士聞而來從者踵相接。居寧之梅莊別墅。墅中積書數千卷,日夕諷誦其間,學益進。祁俗好妓飲,公峻絕之,三年如一日,祁士有化服者。

  歸,連舉不利。成化庚子,發解浙江第二人。明年辛丑,廷試第一甲第一人,授翰林院修撰。甲辰,充廷試彌封官。丁未,同考會試。弘治改元,戊申,與修《憲廟實錄》,充經筵官。己酉,滿九載,以竹軒公憂去。癸丑,服闋,遷右春坊右諭德。

  丙辰,命為日講官,賜金帶四品服。公講筵音吐明暢,詞多切直,每以勤聖學,戒逸豫,親仁賢,遠邪佞為勸。孝廟嘉納焉。內侍李廣方貴幸;嘗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結張後表里用事,眾以事頗涉嫌,欲諱之,公朗然誦說,無少避忌,左右皆縮頭吐舌。上樂聞之不厭。罷講,遣中官賜尚食。

  皇太子出閣,詔選正人輔導,用端國本。公卿多薦公。自是日侍東宮講讀,眷賜加隆。

  戊午,命主順天鄉試。辛酉,再主鄉試應天,得士為多。壬戌,遷翰林院學士,食從四品祿,命授庶吉士業,修《大明會典》為纂修官。書成,遷詹事府少詹事,兼學士,掌院事,與編纂《通鑑纂要》。是歲遷禮部右侍郎,仍兼日講。武廟嗣位,遣祭江淮諸神。乞便道歸省。以岑太夫人年高,乞歸便養,不允。

  明年改元,丙寅,瑾賊竊柄,士夫側足立,爭奔走其門,求免禍。公獨不往。瑾銜之。時伯安為兵部主事,疏瑾罪惡。瑾矯詔執之,幾斃廷杖,竄南荒以去。瑾復移怒於公。尋知為微時所聞名士,意稍解,冀公一見,且將柄用焉。公竟不往,瑾益怒。丁卯,遷南京吏部尚書,猶以舊故慰言,冀必往謝,公復不行。遂推尋禮部舊事與公本不相涉者,勒令致仕。既歸,有以其同年友事誣毀之者。人謂公當速白,不然且及罪。公曰:「是焉能浼我?我何忍訐吾友?」後伯安復官京師,聞士夫論及此,將疏辨於朝。公馳書止之曰:「汝將重吾過邪?」

  公性至孝。初,竹軒公病報至,當道以不受當遷官,宜出受新命,公臥家不出,日憂懼不知所為。逾月,訃始至,慟絕幾喪生。襄葬穴湖山,遂廬墓下。墓故虎穴,虎時群至,不為害,久且益馴,人謂孝感。比致仕,岑太夫人年近百歲,公壽逾七十,猶朝夕為童子嬉戲以悅親;左右扶掖,不忍斯須去側。太夫人卒,塊苫擗踴,過毀致疾。及葬,徒跣數十里,疾益甚,竟以是不起。

  處諸昆弟篤友愛,祿食盈餘,恆與共之,視其子若己出。氣質醇厚,坦坦自信,不立邊幅。議論風生,由衷而發,廣廷之論,入對妻孥無異語。人有片善,亟稱之;有急,惻然赴之。至人有過惡,則盡言規斥,不少回曲,坐是多遭嫉忌。然人諒其無他,則亦無深怨之者。識宏而守固,百務紛沓,應之如流。至臨危疑震盪,眾披靡惶惑,獨卓立毅然不為變若是。蓋有人不及知者矣。

  公之學一出於正,書非正不讀。客有以仙家長生之術來說者,則峻拒之曰:「修身以俟命,吾儒家法。長生奚為?」儉素自持,貨利得喪,不屑為意。樓居厄於火,貲積一空。親朋來救焚者,款語如常。為詩文取達意,不以雕刻為工,而自合程度。所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諸書,《雜錄》、《進講余抄》等稿,共四十六卷,藏於家。

  初配贈夫人鄭氏,淵靜孝悲,與公起微寒,同貧苦,躬紡績以奉舅姑。既貴,恭儉不衰。壽四十一,先公三十六年卒。繼室趙氏,封夫人。側室楊氏。子男四:長即伯安,守仁名,別號陽明子,其學邃於理性,中外士爭師之,稱陽明先生。次守儉,太學生。次守文,郡庠生。次守章。女一,適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愛。初,鄭夫人祔葬穴湖,已而改殯郡南石泉山。石泉近有水患,乃卜今地葬公雲。

  惟古賢人君子未遇之時,每以天下國家為己任。出而登仕,其所遭際不同,而其志有遂有不遂,非人之所能為也。公少負奇氣,壯強志存用世。顧其職業恆在文字間,而未能達之於政。際遇孝宗,講筵啟沃,聖心簡在,柄用有期。不幸龍馭上賓,弗究厥用。晚登八座,旋見沮於權奸,偃蹇而歸。豈非天哉!然有子如伯安,所建立宏偉卓犖,凡公之所欲為,噤而不得施用者,皆於其子之身而顯施大發之,公又親及見之,較之峻登大受既久且專,而泯然無聞於世者,其高下榮辱宜何如也?王氏之先,有植槐於庭,蔭後三公者,遁石翁《大有》之占,其類是乎?銘曰:

  孰不有母,孰如公母壽。七十之叟,傞傞拜舞,百歲而終,歸得其所。孰不有子,公子天下士。亶其忠勤,以事其事,不有其身,惟徇之義。是子是父,允文允武,勛在冊府,帝錫之爵土。其生不負而歿不朽,銘以要諸久。

  陽明先生墓志銘 湛若水

  甘泉子挈家閉關於西樵煙霞之洞,故友新建伯陽明王先生之子正億以其岳舅禮部尚書久庵黃公之狀及書來請墓銘。曰:「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銘。」甘泉子曰:「吾又何辭焉?公知陽明公者也,非公莫能狀。公狀之,吾銘之。公狀其詳,吾銘其大。吾又何義之辭焉?」乃髮狀而謹按之:

  讀世系狀云云,曰:

  公出於龍山狀元大宗伯公華;大宗伯公出于贈禮部侍郎竹軒公天敘;竹軒公出於太學生贈禮部侍郎槐里公傑;槐里公出於遁石公與准,厥有《禮》、《易》之傳;遁石公出於秘湖漁隱公彥達;秘湖出於性常公綱,有文武長才,與括蒼劉伯溫友善,仕為廣東參議,死難也。推其華胄遙遙,遠派於晉高士羲之,光祿大夫覽焉。曰:「公其有所本之矣!」夫水土之積也厚,其生物必蕃,有以也夫。

  讀誕生狀云云,曰:

  祖妣岑太淑人,有赤子乘雲下畀,天樂導之之夢,公乃誕焉。是名曰云,蓋征之矣。神僧言之,遂改今名。曰:「然則陽明公殆神授歟,其異人矣!」六年乃言,十一年有金山之詩,十七年聞一齋「聖人可學」之語。曰:「其有所啟之矣!」

  讀學術狀云云,曰:

  初溺於任俠之習;再溺於騎射之習;三溺於辭章之習;四溺於神仙之習;五溺於佛氏之習。正德丙寅,始歸正於聖賢之學。會甘泉子於京師,語人曰:「守仁從宦三十年,未見此人。」甘泉子語人亦曰:「若水泛觀於四方,未見此人。」遂相與定交講學,一宗程氏「仁者渾然與天地萬物同體」之指。故陽明公初主「格物」之說,後主「良知」之說;甘泉子一主「隨處體認天理」之說,然皆聖賢宗旨也。而人或舍其精義,各滯執於彼此言語,蓋失之矣!故甘泉子嘗為之語曰:「良知必用天理,天理莫非良知,以言其交用則同也。」

  讀仕進狀云云,曰:

  初舉己未禮闈第一,徐穆爭之,落第二,然益有聲。登進士,試工部,差督造王威寧墳,辭卻金幣,獨受軍中佩劍之贈,適符少時夢,蓋兆之矣!疏邊務朝政之失,有聲。授刑部主事,審囚淮甸,有聲。告病歸養,起補兵部主事,上疏乞宥南京所執諫官戴銑等,毋使遠道致死,朝廷有殺諫官之名。劉瑾怒,矯詔廷杖之。不死,謫貴州龍場驛。萬里矣,而公不少怵。甘泉子贈之九章,其七章云:「皇天常無私,日月常盈虧,聖人常無為,萬物常往來。何名為無為?自然無安排,勿忘與勿助,此中有天機。」其九章云:「天地我一體,宇宙本同家。與君心已通,別離何怨嗟?浮雲去不停,遊子路轉賒。願言崇明德,浩浩同無涯。」及居夷,端居默坐,而夷人化惡為善,有聲。人或告曰:「陽明公至浙,沉於江矣,至福建始起矣。登鼓山之詩曰:『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有徵矣。」甘泉子聞之笑曰:「此佯狂避世也。」故為之作詩,有云:「佯狂欲浮海,說夢痴人前。」及後數年,會於滁,乃吐實。彼夸虛執有以為神奇者,烏足以知公者哉!復起尹廬陵,臥治六月而百務具理,有聲。取入南京刑部主事,留為吏部驗封主事,有聲。陽明公謂甘泉子曰:「乃今可卜鄰矣。」遂就甘泉子長安灰廠右鄰居之。時講於大興隆寺,而久庵黃公宗賢會焉。三人相歡語,合意。久庵曰:「他日天台、雁盪,當為二公作兩草亭矣。後合兩為一焉,明道一也。」明年,甘泉子使安南。後二年,陽明公遷貳南太僕,聚徒講學,有聲。甘泉子還,期會於滁陽之間。夜論儒、釋之道。又明年,甘泉子丁憂,扶母柩南歸。陽明公時為南大鴻臚,逆吊於龍江關。尋遷南贛都憲矣。

  讀平贛之狀云云,曰:

  夫倡三廣夾攻之策,收橫水、左溪、桶岡、浰頭之功,用兵如神矣!甘泉子曰:「雖有大司馬王晉溪之知,請授之便宜旗牌以備他用,亦以陽明公素養銳士於營,以待不時之出也;迅雷呼吸之間也,又以身先士卒以作軍氣也。」

  讀平江西之狀云云,曰:

  「甘泉子先是在憂,致書於公,幸因閩行之使以去也。」蓋公前有宰相之隙,後有江西未萌之禍,不去必為楚人所鈐,兩不報。未幾,有寧府之變,公幾陷於虎口。然而贛兵素振,既足為之牽制,而倡義檄諸府縣興兵,會豐城誓師,分攻七門,七門大開,遂除留守之黨,封府庫之財,收劫取之印,安協從之民,釋被報之囚,表死難之忠。據省城,絕其歸路,直趣樵舍,因成擒賊之功。是水也以淺見測淵謀也。然始而翕然稱為掀天揭地之功矣,既而大吏妒焉,內幸爭功者附焉,輾轉殫力竭精矣,僅乃得免,或未嘗不思前慮也,所以危而不死者,內臣張永護之也,於大吏門列,不亦愧乎?由是遂流為先與後擒之言,上下騰沸,是不足辯也。

  夫陽明逆知宸濠有異志,劉養正來說:「必得公乃發。」公應之曰:「時非桀、紂,世無湯、武,臣有仗節死義耳。」其猶使冀生元亨往與之語者,實欲誘其善,不動干戈,潛消莫大之禍也。使陽明公而實許養正,則宸濠殺孫都憲、許副使,必待陽明至乃發。陽明未至而發者,知絕意於陽明之與己矣。使陽明實許之,必乘風直抵南昌,必不與豐城,聞顧佖告變,即謀南奔以倡大義,奪漁艇,使如漁人然以奔吉安矣。其宸濠兵校追公者,非迎公也,將脅公也。且宸濠之上不能直趨中原以北,中不能攻陷金陵以據者,以陽明為之制其尾,兵威足以累之,使不前也;又取據省城,絕其資重與歸路也;功莫大焉。若夫百年之後,忌妒者盡死,天理在人心者復明,則公論定矣。

  已而該部果題賜敕錫勞,封新建伯,奉天翊衛推誠宣力守正文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兼南京兵部尚書,參贊機務,歲支米一千石,於時天其將定矣,而置之南者有人焉以參乎其間矣。公丁父憂,而四方從學者日眾。有迎忌者意,致有偽學之劾者,人其勝天乎!或以浮語沮公,六年不召。尋以論薦,命為兩廣總制軍務,平岑猛之亂。或曰:「其且進且沮,使公不得入輔乎?」

  讀思、田之狀云云,曰:

  公奏行剿之患十,行撫之善十,乃撤防兵,解戰甲,諭威信,受來降,杖土目,復岑後,設流守,而思、田平。夫陽明公不革岑猛之後之土官,以夷治夷也。盧蘇等杖之百而釋之,置流守以制焉,仁義之術也。人知殺伐之為功,而不知神武不殺者,功之上也,仁義兩全之道也。

  讀八寨之狀云云,曰:

  檄參將會守巡,命指揮馬文瑞,永順宣慰彭明輔,保靖宣慰彭九霄,分兵布哨,擒斬賊酋黨與,遂破諸巢,移衛所制諸蠻,貫八寨之中,扼道路之沖,設縣治,增城堡,皆保治安民之要。或曰:「八峒掩襲村落以為功,無破巢之功也,無功以為有功也,何則?」辯之曰:「夫陽明之貪功,當取岑猛、盧蘇之大功而不取焉,不宜舍其大者,取其小者,其亦不智不武也。謂陽明公為之乎?夫宣慰諸哨之兵,可襲則襲,出其不意,兵法之奇,不可預授者也。而以病陽明焉,將使為宋襄、陳儒之愚已耶?非馭戎不測之威矣。」

  事竣而請歸告病危矣,不待報而遽行,且行且候命。其卒於南安途次而不及命下,亦命也。江西輔臣進帖以譖公,上革之恤典,人眾之勝天也,亦命也。百年之後,天定將不勝人矣乎?甘泉子始召入禮部,面叩輔臣曰:「外人皆雲陽明之事乃公為之乎?」輔臣默然,然亦不以作怒加禍,猶為有君子度量焉,可尚也。

  公卒之日,兩廣、江西之民相與吊於途曰:「哲人其痿矣!」士夫之知者,相與語於朝曰:「忠良其逝矣!」四方同志者且與吊於家曰:「斯文其喪矣!」久庵公為之狀,六年而後就,慎重也。甘泉子曰:「吾志其大義,銘諸墓,將使觀厥詳於狀也。」銘曰:

  南鎮嶙嶙,在浙之濱;奇氣鬱積,是生異人。生而氣靈,乘雲降精;十一金山,詩成鬼驚。志學逾二,廣信館次,婁公一言,聖學可至。長而任俠,未脫舊習,馳馬試劍,古文出入。變化屢遷,逃仙逃禪;一變至道,丙寅之年。邂逅語契,相期共詣:天地為體,物莫非己。抗疏廷杖,龍場煙瘴;居夷何陋,諸蠻歸向。起尹廬陵,臥治不庭;六月之間,百廢具興。入司驗封,眾志皆通,孚於同朝,執經相從。轉南太僕,鴻臚太畜;遂巡南贛,乃展驥足。浰頭、桶岡,三廣夾攻,身先士卒,屢收奇功。蓄勇養銳,隱然有待,雲胡養正,陰謀來說。詐言尊師,公明灼知;冀子往化,消變無為。閩道豐城,及變未萌;聞變遄返,心事以明。旌旗蔽空,聲義下江,尾兵累之,北趨不從。乃擒巨賊,乃親獻馘;爭功欲殺,永也護翊。彼同袍者,反戈不怩,隱之於心,以莫不戚。憂居六年,起治思、田,撫而不戮,夷情晏然。武文兼資,仁義並行,神武不殺,是稱天兵。凡厥操縱,聖學妙用,一以貫之,同靜異動。

  行狀

  海日先生行狀 陸深

  先生姓王氏,諱華,字德輝,別號實庵,晚復號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學者又稱為龍山先生。其先出自晉光祿大夫覽之曾孫、右軍將軍羲之,由琅琊徙居會稽之山陰。後二十三代孫迪功壽又自山陰徙餘姚。至先生之四世祖,廣東參議性常,又五世矣。參議博學,善識鑒,有文武長才,與永嘉高則誠族人元章相友善,往來山水間,時人莫測也。誠意伯劉伯溫微時嘗造焉。參議謂曰:「子真王佐才,然異時勿累老夫則善矣。」伯溫既貴,遂薦以為兵部郎中,擢廣東參議。卒死於苗難。高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漁隱年十六,自苗中裹父屍歸葬,朝夕哭墓下。痛父以忠死,麄衣惡食,終身不仕,鄉里以孝稱之。曾祖諱與准,號遁石翁。偉貌修髯,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居秘湖陰,嘗筮得《大有》之《震》,謂其子曰:「吾先世盛極而衰,今衰極當復矣。然必吾後再世而始興乎?興必盛且久。爾雖不及顯,身沒亦與有焉。」祖諱世傑,號槐里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卒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祖妣孟氏,贈淑人。父諱天敘,別號竹軒。封翰林院修撰,贈禮部右侍郎。妣岑氏,封太淑人。

  正統丙寅九月甲午,先生生。先夕,孟淑人夢其姑趙抱一童子緋衣玉帶授之曰:「新婦平日事吾孝,今孫婦事汝亦孝。吾與若祖丐於上帝,以此孫畀汝,子孫世世榮華無替。」故先生生而以今名名,先生之長兄半岩先生以榮名,夢故也。先生生而警敏絕人。始能言,槐里先生抱弄之,因口授以古詩歌,經耳輒成誦。稍長使讀書,過目不忘。

  六歲時,與群兒戲水濱。見一客來濯足,已大醉,遺其所提囊而去。取視之,數十金也。先生度其人酒醒必復來,恐人持去,投水中,坐守之。有頃,其人果號泣而至。先生迎謂曰:「求爾金邪?」為指其處。其人喜躍,以一金謝。先生笑卻之曰:「不取爾數十金,乃取爾一金乎?」客且慚且謝,隨至先生家,無少長咸遍拜而去。

  岑太夫人嘗績窗下,先生從旁坐讀書。時邑中迎春,里兒皆競呼出觀,先生獨安讀書不輟。太夫人謂曰:「若亦暫往觀乎?」先生曰:「大人誤矣,觀春何若觀書?」太夫人喜曰:「兒是也,吾言誤矣。」

  年十一,從里師錢希寵學。初習對句;月余,習詩;又兩月余,請習文。數月之後,學中諸生盡出其下。錢公嘆異之曰:「歲終吾無以教爾矣。」縣令呵從到塾,同學皆廢業擁觀,先生據案朗誦若無睹。錢奇之,戲謂曰:「爾獨不顧。令即謂爾倨傲,呵責及爾,且奈何?」先生曰:「令亦人耳,視之奚為?若誦書不輟,彼亦便奈呵責也?」錢因語竹軒公曰:「公子德器如是,斷非凡兒。」

  十四歲時,嘗與親朋數人讀書龍泉山寺。寺舊有妖為祟。數人者皆富家子,素豪俠自負,莫之信;又多侵侮寺僧,僧甚苦之。信宿妖作,數人果有傷者。寺僧因復張皇其事,眾皆失氣,狼狽走歸。先生獨留居如常,妖亦遂止。僧咸以為異。每夜分,輒眾登屋號笑,或瓦石撼臥榻,或乘風雨雷電之夕,奮擊門障。僧從壁隙中窺,先生方正襟危坐,神氣自若。輒又私相嘆異。然益多方試之,技殫,因從容問曰:「向妖為祟,諸人皆被傷,君能獨無恐乎?」先生曰:「吾何恐?」僧曰:「諸人去後,君更有所見乎?」先生曰:「吾何見?」僧曰:「此妖但觸犯之,無得遂已者,君安得獨無所見乎?」先生笑曰:「吾見數沙彌為祟耳。」諸僧相顧色動,疑先生已覺其事,因佯謂曰:「此豈吾寺中亡過諸師兄為祟邪?」先生笑曰:「非亡過諸師兄,乃見在諸師弟耳。」僧曰:「君豈親見吾儕為之?但臆說耳。」先生曰:「吾雖非親見,若非爾輩親為,何以知吾之必有見邪?」寺僧因具言其情,且嘆且謝曰:「吾儕實欲以此試君耳。君天人也,異時福德何可量?」至今寺僧猶傳其事。

  天順壬午,先生年十七,以三禮投試邑中。邑令奇其文,後數日,復特試之。題下,一揮而就。令疑其偶遇宿構,連三命題,其應益捷。因大奇賞,謂曰:「吾子異日必大魁天下。」遠邇爭禮聘為子弟師。提學松江張公時敏考校姚士,以先生與木齋謝公為首,並稱之曰:「二子皆當狀元及第,福德不可量也。」方伯祁陽寧公良擇師於張公。張曰:「但求舉業高等,則如某某者皆可。必欲學行兼優,惟王某耳。」時先生甫逾弱冠,寧親至館舍講賓主禮,請為其子師。延至家,湖湘之士翕然來從者以數十。在祁居梅莊別墅。墅中積書數千卷,先生晝夜諷誦其間,不入城市者三年。永士有陳姓者,聞先生篤學,特至梅莊請益。間取所積書叩之,先生皆默誦如流。陳嘆曰:「昔聞『《五經》笥』,今乃見之。」祁俗好妓飲,先生峻絕之。比告歸,祁士以先生客居三年矣,乃秘兩妓於水次,因錢先生於亭上,宿焉。客散,妓從秘中出。先生呼舟不得,撤門為桴而渡。眾始嘆服其難。

  始,先生在梅莊,嘗一夕夢迎春,歸其家,前後鼓吹幡節,中導白土牛,其後一人輿以從,則方伯杜公謙也。既覺,先生以竹軒公、岑太夫人皆生於辛丑,謂白為凶色,心惡之,遂語諸生欲歸。諸生堅留之。寧生曰:「以紘占是夢,先生且大魁天下矣。夫牛,丑屬也,謂之一元大武;辛,金屬,其色白;春者,一歲之首也,世以狀元為春元,先生之登,其在辛丑乎?故事送狀元歸第者,京兆尹也,其時杜公殆為京兆乎?」先生以親故,遂力辭而歸。舟過洞庭,阻風君山祠下,因入祠謁。祝者迎問曰:「公豈王狀元邪?」先生曰:「何從知之?」祝者曰:「疇昔之夕,夢山神曰:『後日薄暮有王狀元來。』吾以是知之。」先生異其言,與梅莊之夢適相協,因備紀其事。自是先生連舉不利,至成化庚子,始以第二人發解。明年辛丑,果狀元及第;杜公為京兆,悉如其占雲。

  是歲授官翰林院修撰。甲辰廷試進士,為彌封官。丁未充會試同考官。弘治改元,與修《憲廟實錄》,充經筵官。己酉,秩滿九載,當遷。聞竹軒疾,即移病不出。當道使人來趣,親友亦交勸之且出遷官,若凶聞果至,不出未晚也。先生曰:「親有疾,已不能匍匐歸侍湯藥,又逐逐奔走為遷官之圖,須家信至,幸而無恙,出豈晚乎?」竟不出。

  庚戌正月下旬,竹軒之訃始至,號慟屢絕。即日南奔,葬竹軒於穴湖山,遂廬墓下。墓故虎穴,虎時時群至。先生晝夜哭其傍,若無睹者。久之益馴,或傍廬臥,人畜一不犯,人以為異。

  癸丑服滿。升右春坊右諭德,充經筵講官。嘗進勸學疏,其略謂:

  貴緝熙於光明。今每歲經筵不過三四御,而日講之設,或間旬月而始一二行,則緝熙之功,無亦有間歟?雖聖德天健,自能乾乾不息。而宋儒程頤所謂涵養本原,薰陶德性者,必接賢士大夫之時多,而後可免於一暴十寒之患也。

  上然其言,御講日數。

  丙辰三月,特命為日講官,賜金帶四品服。四月,以選正人端國本,公卿會推為東宮輔導。戊午三月,又命兼東宮講讀,眷賜日隆。是歲,奉命主順天府鄉試。辛酉,又奉命主應天鄉試。壬戌,升翰林院學士,從四品俸。尋命教庶吉士魯鐸等。繼又命與纂修《大明會典》。逾年書成,升詹事府少詹事,兼翰林院學士。五月,復命與編《通鑑纂要》。六月,升禮部右侍郎,仍兼日講。上以先生講釋明贍,故特久任。是歲冬,命祭江淮諸神,乞便道歸省。還朝以岑太夫人年邁屢疏乞休,以便色養。不允。尋升禮部左侍郎。

  明年,武宗皇帝改元。賊瑾用事,呼吸成禍福。士大夫奔走其門者如市。先生獨不之顧。時先生元子今封新建伯方為兵部主事,上疏論瑾罪惡。瑾大怒,既逐新建,復遷怒於先生。然瑾微時嘗從先生鄉人方正習書史,備聞先生平日處家孝友忠信之詳,心敬慕之,先生蓋不知也。瑾後知為先生,怒稍解。嘗陰使人語,謂於先生有舊,若一見可立躋相位。先生不可。瑾意漸拂。丁卯,升南京吏部尚書。瑾猶以舊故,使人慰之曰:「不久將大召。」冀必往謝。先生又不行。瑾復大怒。然先生乃無可加之罪,遂推尋禮部時舊事與先生無干者,傳旨令致仕。先生聞命忻然,束裝而歸,曰:「吾自此可免於禍矣。」

  既而有以同年友事誣毀先生於朝者,人咸勸先生一白。先生曰:「某吾同年友,若白之,是我訐其友矣。是焉能浼我哉?」竟不辨。後新建復官京師,聞士夫之論,具本奏辨。先生聞之,即馳書止之曰:「是以為吾平生之大恥乎?吾本無可恥,今乃無故而攻發其友之陰私,是反為吾求一大恥矣。人謂汝智於吾,吾不信也。」乃不復辨。

  歷事三朝,惟孝廟最知。末年尤加眷注,屢因進講,勸上勤聖學,戒逸豫,親仁賢,遠邪佞。上皆虛心嘉納。故事講官數人當直者,必先期演習,至上前猶或盩張失措。先生未嘗豫習,及進講,又甚條暢。一日,上已幸講筵,直講者忽風眩仆地。眾皆遑遽,共推先生代,先生從容就案,展卷敷析,尤極整暇。眾咸服其器度。內侍李廣方貴幸,嘗於文華殿講《大學衍義》,至唐李輔國與張後表里用事,諸學士欲諱不敢言,先生特誦說朗然,開諷明切。左右聞者皆縮頭吐舌,而上樂聞不厭。明日罷講,命中官賜食。中官密語先生云:「連日先生講書明白,聖心甚喜,甚加眷念。」先生自慶知遇,益用剴切。上亦精勤彌勵。詎意孝廟升遐,先生志未及行,亦偃蹇而歸矣。天道如斯,嗚呼悲夫!

  先生氣質醇厚,平生無矯言飾行,仁恕坦直,不立邊幅。與人無眾寡大小,待之如一。談笑言議,由衷而發,廣庭之論,入對妻孥,曾無兩語。人有片善,稱之不容口;有急難來控者,惻然若身陷於溝阱,忘己拯救之,雖以此招謗取嫌,亦不恤;然於人有過惡,亦直言規切,不肯少回曲,以是往往反遭嫉忌,然人亦知其實心無他,則亦無有深怨之者。先生才識宏達,無所不可。而操持堅的,屹不可動。百務紛沓,應之沛然,未嘗見其有難處之事。至臨危疑震盪,眾多披靡惶恐,而先生毅然卓立,然未嘗以此自表見,故人之知者罕矣。為詩文皆信筆立就,不事雕刻,但取詞達而止。所著有《龍山稿》、《垣南草堂稿》、《禮經大義》諸書,《雜錄》、《進講余抄》等稿,共四十六卷。

  先生孝友出於天性,祿食盈餘,皆與諸昆弟共之,視諸昆弟之子不啻己出。竹軒公及岑太夫人色愛之養,無所不至。太夫人已百歲,先生亦壽逾七十矣,朝夕為童子色嬉戲左右,撫摩扶掖,未嘗少離。或時為親朋山水之邀,乘舟暫出,忽念太夫人,即蹙然反棹。及太夫人之歿,寢苫蔬食,哀毀逾節,因以得疾。逮葬,跣足隨號,行數十里,於是疾勢愈增。病臥逾年,始漸瘳。然自是氣益衰。

  先生素聞寧濠之惡,疑其亂,嘗私謂所親曰:「異時天下之禍,必自茲人始矣。」令家人卜地於上虞之龍溪,使其族人之居溪傍者買田築室,潛為棲遁之計。至是正德己卯,寧濠果發兵為變。遠近傳聞駭愕,且謂新建公亦以遇害,盡室驚惶,請徙龍溪。先生曰:「吾往歲為龍溪之卜,以有老母在耳。今老母已入土,使吾兒果不幸遇害,吾何所逃於天地乎?」飭家人勿輕語動。已而新建起兵之檄至,親朋皆來賀,益勸先生宜速逃龍溪。咸謂新建既與濠為敵,其勢必陰使奸人來不利於公。先生笑曰:「吾兒能棄家殺賊,吾乃獨先去以為民望乎?祖宗德澤在天下,必不使殘賊覆亂宗國,行見其敗也。吾為國大臣,恨已老,不能荷戈首敵。倘不幸,勝負之算不可期,猶將與鄉里子弟共死此城耳。」因使趣郡縣宜急調兵糧,且禁訛言,勿令搖動。鄉人來竊視先生,方晏然如平居,亦皆稍稍復定。不旬月,新建捷至,果如先生所料。親朋皆攜酒交慶。先生曰:「此祖宗深仁厚澤,漸漬人心,紀綱法度,維持周密,朝廷威靈,震懾四海,蒼生不當罹此荼毒。故旬月之間,罪人斯得,皆天意也。豈吾一書生所能辦此哉?然吾以垂盡之年,倖免委填溝壑;家門無夷戮之慘;鄉里子弟又皆得免於征輸調發;吾兒幸全首領,父子相見有日;凡此皆足以稍慰目前者也。」諸親友咸喜極飲,盡歡而罷。

  已而武廟南巡,奸黨害新建之功,飛語構陷,危疑洶洶,旦夕不可測。群小偵伺,旁午於道。或來先生家,私籍其產宇丁畜,若將抄沒之為。姻族皆震撼,莫知所出。先生寂若無聞,日休田野間,惟戒家人謹出入,慎言語而已。辛巳,今上龍飛,始下詔宣白新建之功,召還京師。新建因得便道歸省。尋進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遣行人齏白金文綺慰勞新建,遂下溫旨存問先生於家,兼有羊酒之賜。適先生誕辰,親朋咸集。新建捧觴為壽。先生蹙然曰:「吾父子不相見者幾年矣。始汝平寇南贛,日夜勞瘁,吾雖憂汝之疾,然臣職宜爾,不敢為汝憂也。寧濠之變,皆以為汝死矣,而不死;皆以事為難平矣,而卒平。吾雖幸汝之成,然此實天意,非人力可及,吾不敢為汝幸也。讒構朋興,禍機四發,前後二年,岌乎知不免矣。人皆為汝危,吾能無危乎?然於此時惟有致命遂志,動心忍性,不為無益,雖為汝危,又復為汝喜也。天開日月,顯忠遂良,穹官高爵,濫冒封賞。父子復相見於一堂,人皆以為榮,吾謂非榮乎?然盛者衰之始,福者禍之基,雖以為榮,復以為懼也。夫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吾老矣,得父子相保於牖下,孰與犯盈滿之戒,覆成功而毀令名者邪?」新建洗而跽曰:「大人之教,兒所日夜切心者也。」聞者皆嘆息感動。於是會其鄉黨親友,置酒燕樂者月余。歲且暮,疾復作。新建率其諸弟日夜侍湯藥。壬午正月,勢轉劇。二月十二日己丑,終於正寢。享年七十有七。臨絕,神識精明,略無昏聵。時朝廷推論新建之功,進封先生及竹軒、槐里,皆為新建伯。是日部咨適至,屬疾且革。先生聞使者已在門,促新建及諸弟曰:「雖倉遽,烏可以廢禮?爾輩必皆出迎。」聞已成禮,然後偃然瞑目而逝。

  先生始致政歸,客有以神仙之術來說者。先生謝之曰:「人所以樂生於天地之間,以內有父母、昆弟、妻子、宗族之親,外有君臣、朋友、姻戚之懿,從游聚樂,無相離也。今皆去此,而槁然獨往於深山絕谷,此與死者何異?夫清心寡欲,以怡神定志,此聖賢之學所自有。吾但安樂委順,聽盡於天而已,奚以長生為乎?」客謝曰:「神仙之學,正謂世人悅生惡死,故其所欲而漸次導之。今公已無惡死悅生之心,固以默契神仙之妙,吾術無所用矣。」先生於異道外術一切奇詭之說,廓然皆無所入。惟岑太夫人稍崇佛教,則又時時曲意順從之,亦復不以為累也。

  先生既歸,即息意丘園,或時與田夫野老同游共談笑,蕭然形跡之外。人有勸之,宜且閉門養威重者。先生笑曰:「汝豈欲我更求作好官邪?」性喜節儉,然於貨利得喪,曾不以介意。嘗構樓居十數楹,甫成而火,貲積為之一盪。親友來救焚者,先生皆一一從容款接,談笑衎衎如平時,略不見有倉遽之色。人以是咸嘆服其德量雲。

  先生元配贈夫人鄭氏,淵靖孝慈,與先生共甘貧苦。起微寒,躬操井臼,勤紡績以奉舅姑。既貴而恭儉益至。壽四十九,先先生三十六年卒。繼室趙氏,封夫人。側室楊氏。子四人:長守仁,鄭出,南京兵部尚書,封新建伯。次守儉,楊出,太學生。次守文,趙出,郡庠生。次守章,楊出。一女,趙出,適南京工部都水郎中同邑徐愛。始鄭夫人殯郡南之石泉山,已而有水患,乃卜地於天柱峰之陽而葬先生焉。

  深,先生南畿所錄士也。暨於登朝,獲從班行之末,受教最深;又辱與新建公游處,出入門牆最久。每當侍側講道之際,觀法者多矣。正德壬申秋,以使事之餘,迂道拜先生於龍山里第。扁舟載酒,相與游南鎮諸山,乃休於陽明洞天之下。執手命之曰:「此吾兒之志也。大業日遠,子必勉之。」臨望而別。嗚呼!深鄙陋無狀,不足以窺見高深,然不敢謂之不知先生也。謹按王君琥所錄行實,泣而敘之,將以上於史官,告於當世之司文柄者,伏惟採擇焉。

  陽明先生行狀 黃綰

  陽明先生王公諱守仁,字伯安,其先琅琊人,晉光祿大夫覽之後。

  覽曾孫羲之少隨父曠渡江家建康,不樂,徙會稽。其後復徙剡之華塘,自華塘徙石堰,又徙達溪。有曰壽者,仕至迪功郎,乃徙居餘姚。

  六世祖諱綱,字性常,博學善識鑒,有文武長才,與永嘉高則誠宗人高元章、括蒼劉伯溫友善。仕國朝,為廣東參議,死苗難。五世祖諱彥達,號秘湖漁隱,有孝行。高祖諱與准,號遁石翁,精究《禮》、《易》,著《易微》數千言。曾祖諱傑,號槐里子,以明經貢為太學生,贈禮部右侍郎。曾祖妣孟氏,贈淑人。祖諱天敘,號竹軒,封翰林院編修,贈禮部右侍郎。祖妣岑氏,封太淑人。父諱華,成化辛丑狀元及第,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封新建伯。妣鄭氏,封孺人,贈夫人。繼母趙氏,封夫人。鄭氏孕十四月而生公。

  誕夕,岑太淑人夢天神抱一赤子乘雲而來,道以鼓樂,與岑。岑寤而公生,名曰云。六歲不言。一日,有僧過之,摩其頂曰:「有此寧馨兒,卻叫壞了。」龍山公悟,改今名,遂言,穎異頓發。

  年十一,竹軒翁攜之上京,過金山,作詩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有相者謂塾師曰:「此子他日官至極品,當立異等功名。」

  年十三,侍龍山公為考官,入場評卷,高下皆當。性豪邁不羈,喜任俠。畿內石英、王勇,湖廣石和尚之亂,為書將獻於朝,請往征之。龍山公力止之。

  年十七,至江西,成婚於外舅養和諸公官舍。

  明年,還廣信,謁一齋婁先生。異其質,語以所當學,而又期以聖人,為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領弘治壬子年鄉薦。己未登進士,觀政工部。與太原喬宇,廣信汪俊,河南李夢陽、何景明,姑蘇顧璘、徐禎卿,山東邊貢諸公以才名爭馳騁,學古詩文。欽差督造威寧伯王公墳於河間,馭役夫以十五之法,暇即演八陣圖,識者已知其有遠志。少日嘗夢威寧伯授以寶劍,既竣事,威寧家以金幣為謝,辭不受,乃出威寧軍中佩劍贈之,適符其夢,受焉。時有彗星及靼虜猖獗,上疏論邊務,因言朝政之失,辭極剴切。

  明年,授刑部主事,差往淮甸審囚,多所平反,復命。日事案牘,夜歸必燃鐙讀《五經》及先秦、兩漢書,為文字益工。龍山公恐過勞成疾,禁家人不許置鐙書室。俟龍山公寢,復燃,必至夜分,因得嘔血疾。

  養病歸越,辟陽明書院,究極仙經秘旨,靜坐,為長生久視之道,久能預知。其友王思裕等四人慾訪公,方出五雲門,即命仆要於路,歷語其故。四人驚以為神。

  甲子,聘為山東鄉試考官,至今海內所稱重者,皆所取士也。改兵部武庫司主事。明年,白沙陳先生高第甘泉湛公若水,一會而定交,共明聖學。

  明年丙寅,正德改元,宦官劉瑾竊國柄,作威福,差官校至南京,拿給事中戴銑等下獄。公上疏乞宥之。瑾怒,矯詔廷杖五十,斃而復甦,謫貴州龍場驛丞。瑾怒未釋。公行至錢塘,度或不免,乃托為投江,潛入武夷山中,決意遠遁。夜至一山庵投宿,不納。行半里許,見一古廟,遂據香案臥。黎明,道士特往視之,方熟睡。乃推醒曰:「此虎狼穴也,何得無恙?」因詰公出處,公乃吐實。道士曰:「如公所志,將來必有赤族之禍。」公問:「何以至此?」道士曰:「公既有名朝野,若果由此匿跡,將來之徒假名以鼓舞人心,朝廷尋究汝家,豈不致赤族之禍?」公然其言。嘗有詩云:「海上曾為滄水使,山中又拜武夷君。」遂由武夷至廣信,溯彭蠡,歷沅、湘,至龍場。

  始至,無屋可居。茇於叢棘間,遷於東峰,就石穴而居。夷俗於中土人至,必蠱殺之。及卜公於蠱神,不協,於是日來親附。以所居陰濕,乃相與伐木為何陋軒、君子亭、賓陽堂、玩易窩以居之。三仆歷險冒瘴,皆病,公日夕躬為湯糜調護之。

  瑾欲害公之意未已。公於一切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不能遣於心,乃為石廓,自誓曰:「吾今惟俟死而已,他復何計?」日夜端居默坐,澄心精慮,以求諸靜一之中。一夕,忽大悟,踴躍若狂者。以所記憶《五經》之言證之,一一相契,獨與晦庵註疏若相牴牾,恆往來於心,因著《五經臆說》。時元山席公官貴陽,聞其言論,謂為聖學復睹。公因取《朱子大全》閱之,見其晚年論議,自知其所學之非,至有誑己誑人之說,曰:「晦翁亦已自悔矣。」日與學者講究體察,愈益精明,而從游者眾。

  時思州守遣人至龍場,稍侮慢公,諸役夫咸憤惋,輒相與毆辱之。守大怒,曰憲副毛公科,令公請謝,且喻以禍福。公致書於守,遂釋然,愈敬重公。安宣慰聞公名,使人饋米肉,給使令,辭不受。既又重以金帛鞍馬,復固辭不受。及議減驛事,則力折之,且申說朝廷威信令甲,其議遂寢。已而僮酋有阿賈、阿札者,摽掠為地方患,公復以書詆諷之。安悚然,操切所部,民賴以寧。

  庚午,升廬陵知縣。比至,稽國初舊制,慎選里正三老,委以詞訟,公坐視其成,囹圄清虛。是歲冬,以朝覲入京,調南京刑部主事,館於大興隆寺。予時為後軍都事,少嘗有志聖學,求之紫陽、濂、洛、象山之書,日事靜坐;雖與公有通家之舊,實未嘗深知其學。執友柴墟儲公巏與予書曰:「近日士夫如王君伯安,趨向正,造詣深,不專文字之學,足下肯出與之游,麗澤之益,未必不多。」予因而慕公,即夕趨見。適湛公共坐室中,公出與語,喜曰:「此學久絕,子何所聞而遽至此也?」予曰:「雖粗有志,實未用功。」公曰:「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即問:「曾識湛原明否?來日請會,以訂我三人終身共學之盟。」明日,公令人邀予至公館中,會湛公,共拜而盟。又數日,湛公與予語,欲謀白岩喬公轉告冢宰邃庵楊公,留公北曹。楊公乃擢公為吏部驗封主事。予三人者自職事之外,稍暇,必會講;飲食起居,日必共之,各相砥礪。

  未幾,升文選員外郎,升考功郎中,而學益不懈。士大夫之有志者,皆相率從游。如此二年,而湛公使安南,予與公又居一年。壬申冬,予以疾告歸,公為文及詩送予,且托予結廬天台、雁盪之間而共老焉。湛公又欲買地蕭山、湘湖之間,結廬,與予三人共之。明年癸酉,升南京太僕寺少卿,從游者日益眾。甲戌,升南京鴻臚寺卿,始專以良知之旨訓學者。乙亥,朝廷舉考察之典,為疏自劾,力乞休致,以踐前言。不允。八月,又上疏力以疾甚,乞養病。又不允。

  明年,丙子十月,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撫鎮南、贛、汀、漳等處。先是南、贛撫鎮,屢用非人,山谷凶民初為攘竊,漸至劫掠州縣,肆無忌憚,遠近視效。凡在虔、楚、閩、廣接壤山谷,無非賊巢。小大有司束手無策,皆謂終不可除。兵部尚書王公瓊獨知公,特薦而用之。又懇疏以辭,亦不允,督旨益嚴。公遂受命。

  是月二十七日,官兵乘勝進攻桶岡。公複議:桶岡天險,四山壁立萬仞,中盤百餘里,連峰參天,深林絕谷,不睹日月。因詢訪鄉導,賊所由入惟鎖匙龍、葫蘿洞、茶坑、十八磊、新地五處,皆假棧梯壑,夤懸絕壁而上;惟上章一路稍平,然深入湖廣,迂迴取道,半月始至。令移屯近地,休兵養銳,振揚威聲,使人諭以禍福,彼必懼而請服。其或不從,乘其猶豫,襲而擊之,乃可以逞。縱所獲桶岡賊鍾景縋入賊營,期以翼日早,使人於鎖匙龍受降。賊方恐,集眾會議。又遣縣丞舒富帥數百人屯鎖匙龍,促使出降。遣知府邢珣入茶坑,伍文定入西山界,唐淳入十八磊,知縣張戩入葫蘿洞,皆於是月晦日乘夜各至分地。遇大雨,不得進。明早,冒雨疾登。賊酋藍天鳳方就鎖匙龍聚議,聞各兵已入險,皆驚愕散亂。猶驅其男婦千餘人據內隘絕險,隔水為陣以拒。我兵渡水前擊,復分部左右夾攻,賊不能支,且戰且卻。及午,雨霽,各兵鼓奮而前,賊乃敗走。桶岡諸巢悉平。

  親行相視形勢,據險之隘,議以其地請建縣治,控制三省諸瑤,斷其往來之路。又進兵攻穩下、朱坑等巢,悉平。又以湖、廣二省之兵方合,雖近境之賊悉以掃蕩,而四遠奔突之虞難保必無,乃留兵二千餘,分屯茶寮諸隘,余兵令回近縣休息,候二省夾攻盡絕,然後班師。驅卒不過萬餘,用費不滿三萬,兩月之間,俘斬六千有奇,破巢八十有四,渠魁授首,噍類無遺。又疏請三縣適中之處立崇義縣,移置小溪驛於大庾縣城內,使督兵防遏。

  浰頭賊酋池大鬢等聞橫水諸巢皆破,始懼加兵,乃遣其弟池仲安等率老弱二百餘徒赴軍門投降,隨眾立效,意在緩兵,因窺虛實,乘間內應。公逆知其謀,乃陽許之。及進攻桶岡,使領其眾截路於上新地以遠其歸途。十一月,池大鬢等聞復破桶岡,益懼,為戰守備。公使人賜各酋長牛酒,以察其變。賊度不可隱,詐稱龍川新民盧珂等將掩襲之,是密為之防,非虞官兵也。亦陽信其言,因復陽怒盧珂等擅兵仇殺,移檄龍川,使廉其實;且趣伐木開道,將回兵浰頭,取道往征之。賊聞之,且喜且懼。盧珂、鄭志高、陳英者,皆龍川舊招新民,有眾三千餘,為池大鬢所脅,而三人者獨深忌之,乃來告變。雲池大鬢僭號設官,及以偽授盧珂等金龍霸王官爵印信來首。公先已諜知其事,乃復陽怒,不信,遂械繫盧珂,而使人密諭其意。珂遂遣人歸集其眾,待時而發。又使人往諭池大鬢,且密購其所親信頭目二十人,陰說之同部下百八十人使自來投訴。還贛,乃張樂大享將士,下令城中散兵,使各歸農,示不復用。賊眾皆喜,遂弛其備。池大鬢等乃謂其眾曰:「若要伸,先用屈。贛州伎倆,亦須親往勘破。」率其麾下四十人自詣贛。公使人探知池大鬢已就道,密遣人先行屬縣,勒兵分哨,候報而發。又使人督集盧珂等兵,俱至,令所屬官寮以次設羊酒,日犒池大鬢等,以緩其歸。會正旦之明日,復設犒於庭,先伏甲士,引池大鬢入,並其黨悉擒之。出盧珂等所告狀,訊鞫皆伏,置於獄斬之。夜使人趨發屬縣兵,期以初七日入巢。諸哨兵皆從各徑道以入;自率帳下官兵,從龍南縣令水直揭下浰大巢,與各哨兵會於三浰。先是賊徒得池大鬢報,謂贛州兵已罷歸,皆已弛備,散處各巢。至是驟聞官兵四路並進,皆驚懼,分投出御;悉其精銳千餘據險設伏,並勢迎敵於龍子嶺。我兵聚為三沖,犄角而前,大戰良久,賊敗。復奮擊數十合,遂克上、中、下三浰。各哨官兵遙聞三浰大巢已破,皆奮勇齊進,各賊潰敗。

  遂進攻九連山。於是選精銳七百餘人,皆衣所得賊衣,佯若奔潰者,乘暮直衝賊所,據崖下澗道而過。賊以為各巢敗散之黨,皆從崖下招呼。我兵亦佯應之。賊疑,不敢擊。已度險,遂斷其後路。次日,賊始知為我兵,並勢沖敵。我兵已據險,從上下擊,賊不能支。公度其必潰,預令各哨官兵四路設伏以待。賊果潛遁,邀擊而悉俘之,前後擒斬首級無算,俘獲男婦牛馬器仗什物不可勝計。餘黨張仲全等二百餘人,及遠近村寨,一時為賊所驅,從惡未久者,勢窮計迫,聚於九連谷口呼號痛哭,誠心投降。遣邢珣驗實,量加責治,籍其名數,悉安插於白沙。相視險易,經理立縣設隘可以久安長治之策,留兵防守而歸。贛人皆戴香遮道而迎,為立生祠,又家肖其像,而歲時祭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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