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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冊 卷三十二 年譜一 自成化壬辰始生至正德戊寅征贛

2024-10-02 06:21:11 作者: (明)王陽明

  先生諱守仁,字伯安,姓王氏。其先出晉光祿大夫覽之裔,本琅琊人,至曾孫右將軍羲之,徙居山陰;又二十三世迪功郎壽,自達溪徙餘姚;今遂為餘姚人。壽五世孫綱,善鑒人,有文武才。國初誠意伯劉伯溫薦為兵部郎中,擢廣東參議,死苗難。子彥達綴羊革裹屍歸,是為先生五世祖。御史郭純上其事於朝,廟祀增城。彥達號秘湖漁隱,生高祖,諱與准,精《禮》、《易》,嘗著《易微》數千言。永樂間,朝廷舉遺逸,不起,號遁石翁。曾祖諱世傑,人呼為槐里子,以明經貢太學卒。祖諱天敘,號竹軒,魏嘗齋瀚嘗立傳,敘其環堵蕭然,雅歌豪吟,胸次灑落,方之陶靖節、林和靖。所著有《竹軒稿》、《江湖雜稿》行於世。封翰林院修撰。自槐里子以下,兩世皆贈嘉議大夫、禮部右侍郎,追贈新建伯。父諱華,字德輝,別號實庵,晚稱海日翁,嘗讀書龍泉山中,又稱龍山公。成化辛丑,賜進士及第第一人,仕至南京吏部尚書,進封新建伯。龍山公常思山陰山水佳麗,又為先世故居,復自姚徙越城之光相坊居之。先生嘗筑陽明洞,洞距越城東南二十里,學者咸稱陽明先生雲。

  憲宗成化八年壬辰九月丁亥,先生生。

  是為九月三十日。太夫人鄭娠十四月。祖母岑夢神人衣緋玉雲中鼓吹,送兒授岑,岑警寤,已聞啼聲。祖竹軒公異之,即以雲名。鄉人傳其夢,指所生樓曰「瑞雲樓」。

  十有二年丙申,先生五歲。

  先生五歲不言。一日與群兒嬉,有神僧過之曰:「好個孩兒,可惜道破。」竹軒公悟,更今名,即能言。一日誦竹軒公所嘗讀過書。訝問之。曰:「聞祖讀時已默記矣。」

  十有七年辛丑,先生十歲,皆在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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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年龍山公舉進士第一甲第一人。

  十有八年壬寅,先生十一歲,寓京師。

  龍山公迎養竹軒翁,因攜先生如京師,先生年才十一。翁過金山寺,與客酒酣,擬賦詩,未成。先生從傍賦曰:「金山一點大如拳,打破維揚水底天。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簫吹徹洞龍眠。」客大驚異,復命賦蔽月山房詩。先生隨口應曰:「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若人有眼大如天,還見山小月更闊。」明年就塾師,先生豪邁不羈,龍山公常懷憂,惟竹軒公知之。一日,與同學生走長安街,遇一相士。異之曰:「吾為爾相,後須憶吾言:須拂領,其時入聖境;須至上丹台,其時結聖胎;須至下丹田,其時聖果圓。」先生感其言,自後每對書輒靜坐凝思。嘗問塾師曰:「何為第一等事?」塾師曰:「惟讀書登第耳。」先生疑曰:「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龍山公聞之笑曰:「汝欲做聖賢耶?」

  二十年甲辰,先生十三歲,寓京師。

  母太夫人鄭氏卒。居喪哭泣甚哀。

  二十有二年丙午,先生十五歲,寓京師。

  先生出遊居庸三關,即慨然有經略四方之志:詢諸夷種落,悉聞備御策;逐胡兒騎射,胡人不敢犯。經月始返。一日,夢謁伏波將軍廟,賦詩曰:「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雲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文尚不磨。」時畿內石英、王勇盜起,又聞秦中石和尚、劉千斤作亂,屢欲為書獻於朝。龍山公斥之為狂,乃止。

  孝宗弘治元年戊申,先生十七歲,在越。

  七月,親迎夫人諸氏於洪都。

  外舅諸公養和為江西布政司參議,先生就官署委禽。合卺之日,偶閒行入鐵柱宮,遇道士趺坐一榻,即而叩之,因聞養生之說,遂相與對坐忘歸。諸公遣人追之,次早始還。

  官署中蓄紙數篋,先生日取學書,比歸,數篋皆空,書法大進。先生嘗示學者曰:「吾始學書,對模古帖,止得字形。後舉筆不輕落紙,凝思靜慮,擬形於心,久之始通其法。既後讀明道先生書曰:『吾作字甚敬,非是要字好,只此是學。』既非要字好,又何學也?乃知古人隨時隨事只在心上學,此心精明,字好亦在其中矣。」後與學者論格物,多舉此為證。

  二年己酉,先生十八歲,寓江西。

  十二月,夫人諸氏歸餘姚。

  是年先生始慕聖學。先生以諸夫人歸,舟至廣信,謁婁一齋諒,語宋儒格物之學,謂「聖人必可學而至」,遂深契之。

  明年龍山公以外艱歸姚,命從弟冕、階、宮及妹婿牧相與先生講析經義。先生日則隨眾課業,夜則搜取諸經子史讀之,多至夜分。四子見其文字日進,嘗愧不及,後知之曰:「彼已游心舉業外矣,吾何及也!」先生接人故和易善謔,一日悔之,遂端坐省言。四子未信,先生正色曰:「吾昔放逸,今知過矣。」自後四子亦漸斂容。

  五年壬子,先生二十一歲,在越。

  舉浙江鄉試。

  是年場中夜半見二巨人,各衣緋綠,東西立,自言曰:「三人好作事。」忽不見。已而先生與孫忠烈燧、胡尚書世寧同舉。其後宸濠之變,胡發其奸,孫死其難,先生平之,咸以為奇驗。

  是年為宋儒格物之學。先生始侍龍山公於京師,遍求考亭遺書讀之。一日思先儒謂「眾物必有表里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官署中多竹,即取竹格之;沉思其理不得,遂遇疾。先生自委聖賢有分,乃隨世就辭章之學。

  明年春,會試下第,縉紳知者咸來慰諭。宰相李西涯戲曰:「汝今歲不第,來科必為狀元,試作來科狀元賦。」先生懸筆立就。諸老驚曰:「天才!天才!」退有忌者曰:「此子取上第,目中無我輩矣。」及丙辰會試,果為忌者所抑。同舍有以不第為恥者,先生慰之曰:「世以不得第為恥,吾以不得第動心為恥。」識者服之。歸餘姚,結詩社龍泉山寺。致仕方伯魏瀚平時以雄才自放,與先生登龍山,對弈聯詩,有佳句輒為先生得之,乃謝曰:「老夫當退數舍。」

  十年丁巳,先生二十六歲,寓京師。

  是年先生學兵法。當時邊報甚急,朝廷推舉將才,莫不遑遽。先生念武舉之設,僅得騎射搏擊之士,而不能收韜略統馭之才。於是留情武事,凡兵家秘書,莫不精究。每遇賓宴,嘗聚果核列陣勢為戲。

  十一年戊午,先生二十七歲,寓京師。

  是年先生談養生。先生自念辭章藝能不足以通至道,求師友於天下又不數遇,心持惶惑。一日讀晦翁上宋光宗疏,有曰:「居敬持志,為讀書之本,循序致精,為讀書之法。」乃悔前日探討雖博,而未嘗循序以致精,宜無所得;又循其序,思得漸漬洽浹,然物理吾心終若判而為二也。沉鬱既久,舊疾復作,益委聖賢有分。偶聞道士談養生,遂有遺世入山之意。

  十有二年己未,先生二十八歲,在京師。

  舉進士出身。

  是年春會試。舉南宮第二人,賜二甲進士出身第七人,觀政工部。

  疏陳邊務。

  先生未第時嘗夢威寧伯遺以弓劍。是秋欽差督造威寧伯王越墳,馭役夫以什伍法,休食以時,暇即驅演「八陣圖」。事竣,威寧家以金帛謝,不受;乃出威寧所佩寶劍為贈,適與夢符,遂受之。時有星變,朝廷下詔求言,及聞達寇猖獗,先生復命上邊務八事,言極剴切。

  十有三年庚申,先生二十九歲,在京師。

  授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

  十有四年辛酉,先生三十歲,在京師。

  奉命審錄江北。

  先生錄囚多所平反。事竣,遂游九華,作《游九華賦》,宿無相、化城諸寺。是時道者蔡蓬頭善談仙,待以客禮。請問。蔡曰:「尚未。」有頃,屏左右,引至後亭,再拜請問。蔡曰:「尚未。」問至再三,蔡曰:「汝後堂後亭禮雖隆,終不忘官相。」一笑而別。聞地藏洞有異人,坐臥松毛,不火食,歷岩險訪之。正熟睡,先生坐傍撫其足。有頃醒,驚曰:「路險何得至此!」因論最上乘曰:「周濂溪、程明道是儒家兩個好秀才。」後再至,其人已他移,故後有會心人遠之嘆。

  十有五年壬戌,先生三十一歲,在京師。

  八月,疏請告。

  是年先生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先是五月復命,京中舊遊俱以才名相馳騁,學古詩文。先生嘆曰:「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遂告病歸越,築室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久之,遂先知。一日坐洞中,友人王思輿等四人來訪,方出五雲門,先生即命仆迎之,且歷語其來跡。仆遇諸途,與語良合。眾驚異,以為得道。久之悟曰:「此簸弄精神,非道也。」又屏去。已而靜久,思離世遠去,惟祖母岑與龍山公在念,因循未決。久之,又忽悟曰:「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明年遂移疾錢塘西湖,復思用世。往來南屏、虎跑諸剎,有禪僧坐關三年,不語不視,先生喝之曰:「這和尚終日口巴巴說甚麼!終日眼睜睜看甚麼!」僧驚起,即開視對語。先生問其家。對曰:「有母在。」曰:「起念否?」對曰:「不能不起。」先生即指愛親本性諭之,僧涕泣謝。明日問之,僧已去矣。

  十有七年甲子,先生三十三歲,在京師。

  秋,主考山東鄉試。

  巡按山東監察御史陸偁聘主鄉試,試錄皆出先生手筆。其策問議國朝禮樂之制:老、佛害道,由於聖學不明;綱紀不振,由於名器太濫,用人太急,求效太速。及分封、清戎、御夷、息訟,皆有成法。錄出,人占先生經世之學。

  九月改兵部武選清吏司主事。

  十有八年乙丑,先生三十四歲,在京師。

  是年先生門人始進。學者溺於詞章記誦,不復知有身心之學。先生首倡言之,使人先立必為聖人之志。聞者漸覺興起,有願執贄及門者。至是專志授徒講學。然師友之道久廢,咸目以為立異好名,惟甘泉湛先生若水時為翰林庶吉士,一見定交,共以倡明聖學為事。

  武宗正德元年丙寅,先生三十五歲,在京師。

  二月,上封事,下詔獄,謫龍場驛驛丞。

  是時武宗初政,奄瑾竊柄。南京科道戴銑、薄彥徽等以諫忤旨,逮系詔獄。先生首抗疏救之,其言:「君仁臣直。銑等以言為責,其言如善,自宜嘉納;如其未善,亦宜包容,以開忠讜之路。乃今赫然下令,遠事拘囚,在陛下不過少示懲創,非有意怒絕之也。下民無知,妄生疑懼,臣切惜之!自是而後,雖有上關宗社危疑不制之事,陛下孰從而聞之?陛下聰明超絕,苟念及此,寧不寒心?伏願追收前旨,使銑等仍舊供職,擴大公無我之仁,明改過不吝之勇;聖德昭布,遠邇人民胥悅,豈不休哉!」疏入,亦下詔獄。已而廷杖四十,既絕復甦。尋謫貴州龍場驛驛丞。

  二年丁卯,先生三十六歲,在越。

  夏,赴謫至錢塘。

  先生至錢塘,瑾遣人隨偵。先生度不免,乃託言投江以脫之。因附商船游舟山,偶遇颶風大作,一日夜至閩界。比登岸,奔山徑數十里,夜扣一寺求宿,僧故不納。趨野廟,倚香案臥,蓋虎穴也。夜半,虎繞廊大吼,不敢入。黎明,僧意必斃於虎,將收其囊;見先生方熟睡,呼始醒,驚曰:「公非常人也!不然,得無恙乎?」邀至寺。寺有異人,嘗識於鐵柱宮,約二十年相見海上;至是出詩,有「二十年前曾見君,今來消息我先聞」之句。與論出處,且將遠遁。其人曰:「汝有親在,萬一瑾怒逮爾父,誣以北走胡,南走粵,何以應之?」因為蓍,得《明夷》,遂決策返。先生題詩壁間曰:「險夷原不滯胸中,何異浮雲過太空?夜靜海濤三萬里,月明飛錫下天風。」因取間道,由武夷而歸。時龍山公官南京吏部尚書,從鄱陽往省。十二月返錢塘,赴龍場驛。

  是時先生與學者講授,雖隨地興起,未有出身承當,以聖學為己任者。徐愛,先生妹婿也,因先生將赴龍場,納贄北面,奮然有志於學。愛與蔡宗兗、朱節同舉鄉貢,先生作《別三子序》以贈之。

  三年戊辰,先生三十七歲,在貴陽。

  春,至龍場。

  先生始悟格物致知。龍場在貴州西北萬山叢棘中,蛇虺魍魎,蠱毒瘴癘,與居夷人鴃舌難語,可通語者,皆中土亡命。舊無居,始教之范土架木以居。時瑾憾未已,自計得失榮辱皆能超脫,惟生死一念尚覺未化,乃為石墩自誓曰:「吾惟俟命而已!」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久之,胸中灑灑。而從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飼之;又恐其懷抑鬱,則與歌詩;又不悅,復調越曲,雜以詼笑,始能忘其為疾病夷狄患難也。因念:「聖人處此,更有何道?」忽中夜大悟格物致知之旨,寤寐中若有人語之者,不覺呼躍,從者皆驚。始知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乃以默記《五經》之言證之,莫不吻合,因著《五經臆說》。居久,夷人亦日來親狎。以所居湫濕,乃伐木構龍岡書院及寅賓堂、何陋軒、君子亭、玩易窩以居之。思州守遣人至驛侮先生,諸夷不平,共毆辱之。守大怒,言諸當道。毛憲副科令先生請謝,且諭以禍福。先生致書復之,守慚服。水西安宣慰聞先生名,使人饋米肉,給使令,既又重以金帛鞍馬,俱辭不受。始朝廷議設衛於水西,既置城,已而中止,驛傳尚存。安惡據其腹心,欲去之,以問先生。先生遺書析其不可,且申朝廷威信令甲,議遂寢。已而宋氏酋長有阿賈、阿札者叛,宋氏為地方患,先生復以書詆諷之。安悚然,率所部平其難,民賴以寧。

  四年己巳,先生三十八歲,在貴陽。

  提學副使席書聘主貴陽書院。

  是年先生始論知行合一。始席元山書提督學政,問朱陸同異之辨。先生不語朱陸之學,而告之以其所悟。書懷疑而去。明日復來,舉知行本體證之《五經》諸子,漸有省。往複數四,豁然大悟,謂:「聖人之學復睹於今日;朱陸異同,各有得失,無事辯詰,求之吾性本自明也。」遂與毛憲副修葺書院,身率貴陽諸生,以所事師禮事之。

  後徐愛因未會先生知行合一之訓,決於先生。先生曰:「試舉看。」愛曰:「如今人已知父當孝,兄當弟矣,乃不能孝弟,知與行分明是兩事。」先生曰:「此被私慾隔斷耳,非本體也。聖賢教人知行,正是要人複本體,故《大學》指出真知行以示人曰:『如好好色,如惡惡臭。』夫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色時已是好矣,非見後而始立心去好也。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臭時,已是惡矣,非聞後而始立心去惡也。又如稱某人知孝,某人知弟,必其人已曾行孝行弟,方可稱他知孝知弟:此便是知行之本體。」愛曰:「古人分知行為二,恐是要人用工有分曉否?」先生曰:「此正失卻古人宗旨。某嘗說知是行之主意,行實知之功夫;知是行之始,行實知之成;已可理會矣。古人立言所以分知行為二者,緣世間有一種人,懵懵然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是之為冥行妄作,所以必說知而後行無繆。又有一種人,茫茫然懸空去思索,全不肯著實躬行,是之為揣摸影響,所以必說行而後知始真。此是古人不得已之教,若見得時,一言足矣。今人卻以為必先知然後能行,且講習討論以求知,俟知得真時方去行,故遂終身不行,亦遂終身不知。某今說知行合一,使學者自求本體,庶無支離決裂之病。」

  五年庚午,先生三十九歲,在吉。

  升廬陵縣知縣。

  先生三月至廬陵。為政不事威刑,惟以開導人心為本。蒞任初,首詢里役,察各鄉貧富奸良之實而低昂之。獄牒盈庭,不即斷射。稽國初舊制,慎選里正三老,坐申明亭,使之委曲勸諭。民胥悔勝氣囂訟,至有涕泣而歸者。由是囹圄日清。在縣七閱月,遺告示十有六,大抵諄諄慰父老,使教子弟,毋令盪僻。城中失火,身禱返風,以血禳火,而火即滅。因使城中辟火巷,定水次兌運,絕鎮守橫征,杜神會之借辦,立保甲以弭盜,清驛遞以延賓旅。至今數十年猶踵行之。

  語學者悟入之功。先是先生赴龍場時,隨地講授。及歸,過常德、辰州,見門人冀元亨、蔣信、劉觀時輩俱能卓立,喜曰:「謫居兩年,無可與語者,歸途乃幸得諸友!」悔昔在貴陽舉知行合一之教,紛紛異同,罔知所入。茲來乃與諸生靜坐僧寺,使自悟性體,顧恍恍若有可即者。既又途中寄書曰:「前在寺中所云靜坐事,非欲坐禪入定也。蓋因吾輩平日為事物紛拏,未知為己,欲以此補小學收放心一段功夫耳。明道云:『才學便須知有用力處,既學便須知有得力處。』諸友宜於此處著力,方有進步,異時始有得力處也。」

  冬十有一月,入覲。

  先生入京:館於大興隆寺,時黃宗賢綰為後軍都督府都事,因儲柴墟巏請見。先生與之語,喜曰:「此學久絕,子何所聞?」對曰:「雖粗有志,實未用功。」先生曰:「人惟患無志,不患無功。」明日引見甘泉,訂與終日共學。

  按:宗賢至嘉靖壬午春復執贄稱門人。

  十有二月,升南京刑部四川清吏司主事。

  論實踐之功。先生與黃綰、應良論聖學久不明,學者欲為聖人,必須廓清心體,使纖翳不留,真性始見,方有操持涵養之地。應良疑其難。先生曰:「聖人之心如明鏡,纖翳自無所容,自不消磨刮。若常人之心,如斑垢駁蝕之鏡,須痛刮磨一番,盡去駁蝕,然後纖塵即見,才拂便去,亦不消費力。到此已是識得仁體矣。若駁蝕未去,其間固自有一點明處,塵埃之落,固亦見得,才拂便去;至於堆積於駁蝕之上,終弗之能見也。此學利困勉之所由異,幸勿以為難而疑之也。凡人情好易而惡難,其間亦自有私意氣習纏蔽,在識破後,自然不見其難矣。古之人至有出萬死而樂為之者,亦見得耳。向時未見得裡面意思,此功夫自無可講處,今已見此一層,卻恐好易惡難,便流入禪釋去也。」

  按:先生立教皆經實踐,故所言懇篤若此。自揭良知宗旨後,吾黨又覺領悟太易,認虛見為真得,無復向里著己之功矣。故吾黨穎悟承速者,往往多無成,甚可憂也。

  六年辛未,先生四十歲,在京師。

  正月,調吏部驗封清吏司主事。

  論晦庵、象山之學。王輿庵讀象山書有契,徐成之與辯不決。先生曰:「是朱非陸,天下論定久矣,久則難變也。雖微成之之爭,輿庵亦豈能遽行其說乎?」成之謂先生漫為含糊兩解,若有以陰助輿庵而為之地者。先生以書解之曰:「輿庵是象山,而謂其專以尊德性為主。今觀《象山文集》所載,未嘗不教其徒讀書。而自謂理會文字頗與人異者,則其意實欲體之於身。其亟所稱述以誨人者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曰:『克己復禮。』曰:『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曰:『先立乎其大者,而小者不能奪。』是數言者,孔子、孟軻之言也,烏在其為空虛乎?獨其易簡覺悟之說,頗為當時所疑。然易簡之說出於《繫辭》;覺悟之說,雖有同於釋氏,然釋氏之說亦自有同於吾儒,而不害其為異者,惟在於幾微毫忽之間而已。亦何必諱於其同而遂不敢以言,狃於其異而遂不以察之乎?是輿庵之是象山,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吾兄是晦庵,而謂其專以道問學為事。然晦庵之言,曰:『居敬窮理。』曰:『非存心無以致知。』曰:『君子之心常存敬畏,雖不見聞,亦不敢忽,所以存天理之本然,而不使離於須臾之頃也。』是其為言雖未盡瑩,亦何嘗不以尊德性為事,而又烏在其為支離乎?獨其平日汲汲於訓解,雖韓文、《楚辭》、《陰符》、《參同》之屬,亦必與之注釋考辨,而論者遂疑玩物。又其心慮恐學者之躐等,而或失之於妄作,必先之以格致而無不明,然後有以實之於誠正而無所謬。世之學者掛一漏萬,求之愈煩,而失之愈遠,至有弊力終身,苦其難而卒無所入,而遂議其支離。不知此乃後世學者之弊,而當時晦庵之自為則亦豈至是乎?是吾兄之是晦庵,固猶未盡其所以是也。夫二兄之所信而是者,既未盡其所以是,則其所疑而非者,亦豈盡其所以非乎?仆嘗以為晦庵之與象山,雖其所以為學者若有不同,而要皆不失為聖人之徒。今晦庵之學,天下之人童而習之,既已入人之深,有不容於論辯者。而獨惟象山之學,則以其嘗與晦庵之有言,而遂藩籬之;使若由、賜之殊科焉則可矣,而遂擯放廢斥,若碔砆之與美玉,則豈不過甚矣乎?故仆嘗欲冒天下之譏,以為象山一暴其說,雖以此得罪無恨。晦庵之學既已章明於天下,而象山猶蒙無實之誣,於今且四百年,莫有為之一洗者。使晦庵有知,將亦不能一日安享於廟廡之間矣。此仆之至情,終亦必為兄一吐露者,亦何肯慢為兩解之說以陰助於輿庵已乎?」

  二月,為會試同考試官。

  是年僚友方獻夫受學。獻夫時為吏部郎中,位在先生上,比聞論學,深自感悔,遂執贄事以師禮。是冬告病歸西樵,先生為敘別之。

  十月,升文選清吏司員外郎。

  送甘泉奉使安南。先是先生升南都,甘泉與黃綰言於冢宰楊一清,改留吏部。職事之暇,始遂講聚。方期各相砥切,飲食啟處必共之。至是,甘泉出使安南封國,將行,先生懼聖學難明而易惑,人生別易而會難也,乃為文以贈。略曰:「顏子沒而聖人之學亡,曾子唯一貫之旨傳之孟軻絕,又二千餘年而周、程續。自是而後,言益詳,道益晦。孟氏患楊、墨,周、程之際,釋、老大行,今世學者皆知尊孔、孟,賤楊、墨,擯釋、老,聖人之道若大明於世。然吾從而求之,聖人不得而見之矣,其能有若墨氏之兼愛者乎?其能有若楊氏之為我者乎?其能有若老氏之清淨自守、釋氏之究心性命者乎?吾何以楊、墨、老、釋之思哉?彼於聖人之道異,然猶有自得也。而世之學者,章繪句琢以夸俗,詭心色取,相飾以偽,謂聖人之道勞苦無功,非復人之所可為,而徒取辯於言辭之間,古之人有終身不能究者,今吾皆能言其略,自以為若是亦足矣,而聖人之學遂廢。則今之所大患者,豈非記誦辭章之習?而弊之所從來,無亦言之太詳、析之太精者之過歟?某幼不問學,陷溺於邪僻者二十年,而始究心於老、釋。賴天之靈,因有所覺,始乃沿周、程之說求之,而若有得焉。顧一二同志之外,莫予冀也,岌岌乎仆而復興。晚得於甘泉湛子,而後吾之志益堅,毅然若不可遏。則予之資於甘泉多矣。甘泉之學,務求自得者也。世未之能知,其知者且疑其為禪。誠禪也,吾猶未得而見,而況其所志卓爾若此?則如甘泉者,非聖人之徒歟?多言又烏足病也?夫多言不足以病甘泉,與甘泉之不為多言病也,吾信之。吾與甘泉,有意之所在,不言而會,論之所及,不約而同,期於斯道,斃而後已者,今日之別,吾容無言?夫惟聖人之學,難明而易惑,習俗之降愈下而抑不可回,任重道遠,雖已無俟於言,顧復於吾心,若有不容已也,則甘泉亦豈以予言為綴乎?」

  七年壬申,先生四十一歲,在京師。

  三月,升考功清吏司郎中。

  按《同志考》,是年穆孔暉、顧應祥、鄭一初、方獻科、王道、梁穀、萬潮、陳鼎、唐鵬、路迎、孫瑚、魏廷霖、蕭鳴鳳、林達、陳洸及黃綰、應良、朱節、蔡宗兗、徐愛同受業。

  十二月,升南京太僕寺少卿,便道歸省。

  與徐愛論學。愛是年以祁州知州考滿進京,升南京工部員外郎。與先生同舟歸越,論《大學》宗旨。聞之踴躍痛快,如狂如醒者數日,胸中混沌復開。仰思堯、舜、三王、孔、孟千聖立言,人各不同,其旨則一。今之《傳習錄》所載首卷是也。其自敘云:「愛因舊說汩沒,始聞先生之教,實駭愕不定,無入頭處。其後聞之既久,漸知反身實踐,然後始信先生之學為孔門嫡傳,舍是皆傍蹊小徑,斷港絕河矣。如說格物是誠意功夫,明善是誠身功夫,窮理是盡性功夫,道問學是尊德性功夫,博文是約禮功夫,惟精是惟一功夫,諸如此類,皆落落難合。其後思之既久,不覺手舞足蹈。」

  八年癸酉,先生四十二歲,在越。

  二月,至越。

  先生初計至家即與徐愛同游台、盪,宗族親友絆弗能行。五月終,與愛數友期候黃綰不至,乃從上虞入四明,觀白水,尋龍溪之源;登杖錫,至雪竇,上千丈岩,以望天姥、華頂;欲遂從奉化取道赤城。適久旱,山田盡龜拆,慘然不樂,遂自寧波還餘姚。綰以書迎先生。復書曰:「此行相從諸友,亦微有所得,然無大發明。其最所歉然,宗賢不同茲行耳。後輩習氣已深,雖有美質,亦漸消盡。此事正如淘沙,會有見金時,但目下未可必得耳。」先生茲游雖為山水,實注念愛、綰二子。蓋先生點化同志,多得之登游山水間也。

  冬十月,至滁州。

  滁山水佳勝,先生督馬政,地僻官閒,日與門人遨遊瑯琊、瀼泉間。月夕則環龍潭而坐者數百人,歌聲振山谷。諸生隨地請正,踴躍歌舞。舊學之士皆日來臻。於是從游之眾自滁始。

  孟源問:「靜坐中思慮紛雜,不能強禁絕。」先生曰:「紛雜思慮,亦強禁絕不得;只就思慮萌動處省察克治,到天理精明後,有個物各付物的意思,自然精專無紛雜之念;《大學》所謂『知止而後有定』也。」

  九年甲戌,先生四十三歲,在滁。

  四月,升南京鴻臚寺卿。

  滁陽諸友送至烏衣,不能別,留居江浦,候先生渡江。先生以詩促之歸曰:「滁之水,入江流,江潮日復來滁州。相思若潮水,來往何時休?空相思,亦何益?欲慰相思情,不如崇令德。掘地見泉水,隨處無弗得。何必驅馳為?千里遠相即。君不見堯羹與舜牆?又不見孔與蹠對面不相識?逆旅主人多殷勤,出門轉盼成路人。」

  五月,至南京。

  自徐愛來南都,同志日親,黃宗明、薛侃、馬明衡、陸澄、季本、許相卿、王激、諸偁、林達、張寰、唐俞賢、饒文璧、劉觀時、鄭騮、周積、郭慶、欒惠、劉曉、何鰲、陳杰、楊杓、白說、彭一之、朱篪輩,同聚師門,日夕漬礪不懈。客有道自滁遊學之士多放言高論,亦有漸背師教者。先生曰:「吾年來欲懲末俗之卑污,引接學者多就高明一路,以救時弊。今見學者漸有流入空虛,為脫落新奇之論,吾已悔之矣。故南畿論學,只教學者『存天理,去人慾』為省察克治實功。」王嘉秀、蕭惠好談仙佛,先生嘗警之曰:「吾幼時求聖學不得,亦嘗篤志二氏。其後居夷三載,始見聖人端緒,悔錯用功二十年。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故不易辨,惟篤志聖學者始能究析其隱微,非測億所及也。」

  十年乙亥,先生四十四歲,在京師。

  正月,疏自陳,不允。

  是年當兩京考察,例上疏。

  立再從子正憲為後。

  正憲字仲肅,季叔易直先生兗之孫,西林守信之第五子也。先生年四十四,與諸弟守儉、守文、守章俱未舉子,故龍山公為先生擇守信子正憲立之,時年八齡。

  是年御史楊琠薦改祭酒,不報。

  八月,擬《諫迎佛疏》。

  時命太監劉允、烏思藏齎幡供諸佛,奉迎佛徒。允奏請鹽七萬引以為路費,許之。輔臣楊廷和等與戶部及言官各疏執奏,

  不聽。先生欲因事納忠,擬疏欲上,後中止。

  疏請告。

  是年祖母岑太夫人年九十有六,先生思乞恩歸一見為訣,疏凡再上矣,故辭甚懇切。

  十有一年丙子,先生四十五歲,在南京。

  九月,升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汀、漳等處。

  是時汀、漳各郡皆有巨寇,尚書王瓊特舉先生。

  十月,歸省至越。

  王思輿語季本曰:「陽明此行,必立事功。」本曰:「何以知之?」曰:「吾觸之不動矣。」

  十有二年丁丑,先生四十六歲。

  正月,至贛。

  先生過萬安,遇流賊數百,沿途肆劫,商舟不敢進。先生乃聯商舟,結為陣勢,揚旗鳴鼓,如趨戰狀。賊乃羅拜於岸,呼曰:「饑荒流民,乞求賑濟!」先生泊岸,令人諭之曰:「至贛後,即差官撫插。各安生理,毋作非為,自取戮滅。」賊懼散歸。以是年正月十六日開府。

  行《十家牌法》。

  先是贛民為洞賊耳目,官府舉動未形,而賊已先聞。軍門一老隸奸尤甚。先生偵知之,呼入臥室,使之自擇生死。隸乃輸情吐實。先生許其不死。試所言悉驗。乃於城中立《十家牌法》。其法編十家為一牌,開列各戶籍貫、姓名、年貌、行業,日輪一家,沿門按牌審察,遇面生可疑人,即行報官究理。或有隱匿,十家連坐。仍告諭父老子弟:「務要父慈子孝,兄愛弟敬,夫和婦隨,長惠幼順;小心以奉官法,勤謹以辦國課,恭儉以守家業,謙和以處鄉里;心要平恕,毋得輕易忿爭;事要含忍,毋得輒興詞訟;見善互相勸勉,有惡互相懲戒;務興禮讓之風,以成敦厚之俗。」

  選民兵。

  先生以南、贛地連四省,山險林深,盜賊盤踞,三居其一,窺伺剽掠,大為民患;當事者每遇盜賊猖獗,輒復會奏請調土軍狼達,往返經年,靡費逾萬;逮至集兵舉事,即已魍魎潛形,班師旋旅,則又鼠狐聚黨,是以機宜屢失,而備御益弛。先生乃使四省兵備官,於各屬弩手、打手、機快等項,挑選驍勇絕群、膽力出眾者,每縣多或十餘人,少或八九人,務求魁傑;或懸招募,大約江西、福建二兵備各以五六百名為率,廣東、湖廣二兵備各以四五百名為率,中間更有出眾者,優其廩餼,署為將領。除南、贛兵備自行編選,餘四兵備官仍於每縣原額數內揀選可用者,量留三分之二,委該縣賢能官統練,專以守城防隘為事;其餘一分,揀退疲弱不堪者,免其著役,止出工食,追解該道,以益募賞。所募精兵,專隨各兵備官屯紮,別選官分隊統押教習之。如此,則各縣屯戍之兵,既足以護守防截,而兵備募召之士,又可以應變出奇;盜賊漸知所畏,平良益有所恃而無恐矣。

  二月,平漳寇。

  初,先生道聞漳寇方熾,兼程至贛,即移文三省兵備,剋期起兵。自正月十六日蒞任才旬日,即議進兵。兵次長富村,遇賊大戰,斬獲頗多。賊奔象湖山拒守。我兵追至蓮花石,與賊對壘。會廣東兵至,方欲合圍,賊見勢急,遂潰圍而出。指揮覃桓、縣丞紀鏞馬陷,死之。諸將請調狼兵,俟秋再舉,先生乃責以失律罪,使立功自贖。諸將議猶未決,先生曰:「兵宜隨時,變在呼吸,豈宜各持成說耶?福建諸軍稍緝,咸有立功贖罪心,利在速戰。若當集謀之始,即掩賊不備,成功可必。今既聲勢彰聞,各賊必聯黨設械,以御我師,且宜示以寬懈。而猶執乘機之說以張皇於外,是徒知吾卒之可擊,而不知敵之未可擊也。廣東之兵意在倚重狼達土軍,然後舉事,諸賊亦候吾士兵之集,以卜戰期,乘此機候,正可奮怯為勇,變弱為強。而猶執持重之說,以坐失事機,是徒知吾卒之未可擊,而不知敵之正可擊也。善用兵者,因形而借勝於敵,故其戰勝不復,而應形於無窮。勝負之算,間不容髮,烏可執滯哉?」於是親率諸道銳卒進屯上杭,密敕群哨,佯言犒眾退師,俟秋再舉。密遣義官曾崇秀覘賊虛實,乘其懈,選兵分三路,俱於二月十九日乘晦夜銜枚並進,直搗象湖,奪其隘口。諸賊失險,復據上層峻壁,四面滾木礧石,以死拒戰。我兵奮勇鏖戰,自辰至午,呼聲振地。三省奇兵從間鼓譟突登,乃驚潰奔走。遂乘勝追剿。已而福建兵攻破長富村等巢三十餘所,廣東兵攻破水竹、大重坑等巢一十三所,斬首從賊詹師富、溫火燒等七千有奇,俘獲賊屬、輜重無算,而諸洞盪滅。是役僅三月,漳南數十年逋寇悉平。

  是月奏捷,具言福建僉事胡璉、參政陳策、副使唐澤、知府鍾湘、廣東僉事顧應祥、都指揮楊懋、知縣張戩勞績,賜敕獎齎,其餘升賞有差。初議進兵,諭諸將曰:「賊雖據險而守,尚可出其不意,掩其不備,則用鄧艾破蜀之策,從間道以出。若賊果盤踞持重,可以計困,難以兵克,則用充國破羌之謀,減冗兵以省費。務在防隱禍於顯利之中,絕深奸於意料之外,此萬全無失者也。」已而桓等狃於小勝,不從間道,故違節制,以致挫衂。諸將志沮,遂請濟師。先生獨以為見兵二千有餘,已為不少,不宜坐待濟師以自懈,遙制以失機也。遂親督兵而出,卒成功。

  四月,班師。

  時三月不雨。至於四月,先生方駐軍上杭,禱於行台,得雨,以為未足。及班師,一雨三日,民大悅。有司請名行台之堂,曰「時雨堂」,取王師若時雨之義也;先生乃為記。

  五月,立兵符。

  先生謂:「習戰之方,莫要於行伍;治眾之法,莫先於分數。」將調集各兵,每二十五人編為一伍,伍有小甲;五十人為一隊,隊有總甲;二百人為一哨,哨有長,有協哨二人;四百人為一營,營有官,有參謀二人;一千二百人為一陣,陣有偏將;二千四百人為一軍,軍有副將;偏將無定員,臨事而設。小甲於各伍之中選才力優者為之,總甲於小甲之中選才力優者為之,哨長於千百戶義官之中選材識優者為之。副將得以罰偏將,偏將得以罰營官,營官得以罰哨長,哨長得以罰總甲,總甲得以罰小甲,小甲得以罰伍眾:務使上下相維,大小相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自然舉動齊一,治眾如寡,庶幾有制之兵矣。編選既定,仍每五人給一牌,備列同伍二十五人姓名,使之連絡習熟,謂之伍符。每隊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總甲,一藏本院,謂之隊符。每哨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哨長,一藏本院,謂之哨符,每營各置兩牌,編立字號,一付營官,一藏本院,謂之營符。凡遇徵調發符,比號而行,以防奸偽。其諸緝養訓練之方,旗鼓進退之節,務濟實用行之。

  奏設平和縣,移枋頭巡檢司。

  先生以賊據險,久為民患,今幸破滅,須為拊背扼吭之策,乃奏請設平和縣治於河頭,移河頭巡檢司於枋頭;蓋以河頭為諸巢之咽喉,而枋頭又河頭之唇齒也。且曰:「方賊之據河頭也,窮凶極惡,至動三軍之眾,合二省之力,而始克蕩平。若不及今為久遠之圖,不過數年,勢將復起,後悔無及矣。蓋盜賊之患,譬諸病人,興師征討者,針藥攻治之方;建縣撫輯者,飲食調攝之道;徒恃攻治,而不務調攝,則病不旋踵,後雖扁鵲、倉公,無所施其術也。」

  按:是月聞蔡宗兗、許相卿、季本、薛侃、陸澄同舉進士,先生曰:「入仕之始,意況未免搖動,如絮在風中,若非粘泥貼網,亦自主張未得。不知諸友卻何如?想平時工夫,亦須有得力處耳。」又聞曰仁在告買田霅上,為諸友久聚之計,遺二詩慰之。

  六月,疏請疏通鹽法。

  始,都御史陳金以流賊軍餉,於贛州立廠抽分廣鹽,許至袁、臨、吉三府發賣。然起正德六年至九年而止。至是,先生以敕諭有便宜處置語,疏請暫行,待平定之日,仍舊停止。從之。

  九月,改授提督南、贛、汀、漳等處軍務,給旗牌,得便宜行事。

  南、贛舊止以巡撫蒞之,至都御史周南會請旗牌,事畢繳還,不為定製。至是,先生疏請,遂有提督之命。後不復,更疏以:「我國家有罰典,有賞格。然罰典止行於參提之後,而不行於臨陣對敵之時;賞格止行於大軍征剿之日,而不行於尋常用兵之際,故無成功。今後凡遇討賊,領兵官不拘軍衛有司,所領兵眾,有退縮不用命者,許領兵官軍前以軍法從事;領兵官不用命者,許總統官軍前以軍法從事。所領兵眾,有對敵擒斬功次,或赴敵陣亡,從實具報,覆實奏聞,升賞如制。若生擒賊徒,問明即押赴市曹,斬之以狥,庶使人知警畏,亦可比於令典決不待時者。如此,則賞罰既明,人心激勵;盜起即得撲滅,糧餉可省,事功可建。」又曰:「古者賞不逾時,罰不後事。過時而賞,與無賞同;後事而罰,與不罰同。況過時而不賞,後事而不罰,其何以齊一人心,作興士氣?雖使韓、白為將,亦不能有所成。誠得以大軍誅賞之法,責而行之於平時,假臣等令旗令牌,便宜行事。如是而兵有不精,賊有不滅,臣等亦無以逃其死矣!」事下兵部尚書王瓊,覆奏以為宜從所請。於是改巡撫為提督,得以軍法從事,欽給旗牌八面,悉聽便宜。既而鎮守太監畢真謀於近幸,請監其軍。瓊奏以為兵法最忌遙制,若使南、贛用兵而必待謀於省城鎮守,斷乎不可;惟省城有警,則聽南、贛策應。事遂寢。

  按:敕諭有曰:「江西南安、贛州地方,與福建汀、漳二府,廣東南、韶、潮、惠四府,及湖廣郴州桂陽縣,壤地相接,山嶺相連,其間盜賊不時生發,東追則西竄,南捕則北奔。蓋因地方各省,事無統屬,彼此推調,難為處置。先年嘗設有都御史一員,巡撫前項地方,就令督剿盜賊。但責任不專,類多因循苟且,不能申明賞罰,以勵人心,致令盜賊滋多,地方受禍。今日所奏及各該部覆奏事理,特改命爾提督軍務,撫安軍民,修理城池,禁革奸弊。一應軍馬錢糧事宜,但聽便宜區畫,以足軍餉。但有盜賊生發,即便設法調兵剿殺,不許踵襲舊弊,招撫蒙蔽,重為民患。其管領兵快人等官員,不問文職武職,若在軍前違期,並逗遛退縮者,俱聽軍法從事。生擒盜賊,鞠問明白,亦聽就行斬首示眾。」

  撫諭賊巢。

  是時漳寇雖平,而樂昌、龍川諸賊巢尚多嘯聚,將用兵剿之,先犒以牛酒銀布,復諭之曰:「人之所共恥者,莫過於身被為盜賊之名;人心之所共憤者,莫過於身遭劫掠之苦。今使有人罵爾等為盜,爾必憤然而怒;又使人焚爾室廬,劫爾財貨,掠爾妻女,爾必懷恨切骨,寧死必報。爾等以是加人,人其有不怨者乎?人同此心,爾寧獨不知?乃必欲為此,其間想亦有不得已者。或是為官府所迫,或是為大戶所侵,一時錯起念頭,誤入其中,後遂不敢出。此等苦情,亦甚可憫。然亦皆由爾等悔悟不切耳。爾等當時去做賊時,是生人尋死路,尚且要去便去。今欲改行從善,是死人求生路,乃反不敢耶?若爾等肯如當初去做賊時拼死出來,求要改行從善,我官府豈有必要殺汝之理?爾等久習惡毒,忍於殺人,心多猜疑。豈知我上人之心,無故殺一雞犬尚且不忍,況於人命關天?若輕易殺之,冥冥之中,斷有還報,殃禍及於子孫,何苦而必欲為此。我每為爾等思念及此,輒至於終夜不能安寢,亦無非欲為爾尋一生路。惟是爾等冥頑不化,然後不得已而興兵,此則非我殺之,乃天殺之也。今謂我全無殺人之心,亦是誑爾;若謂必欲殺爾,又非吾之本心。爾等今雖從惡,其始同是朝廷赤子。譬如一父母同生十子,八人為善,二人背逆,要害八人;父母之心,須去二人,然後八人得以安生。均之為子,父母之心,何故必欲偏殺二子,不得已也。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若此二子者,一旦悔惡遷善,號泣投誠,為父母者,亦必哀憫而赦之。何者?不忍殺其子者,乃父母之本心也。今得遂其本心,何喜何幸如之;吾於爾等,亦正如此。聞爾等為賊,所得苦亦不多,其間尚有衣食不充者。何不以爾為賊之勤苦精力,而用之於耕農,運之於商賈;可以坐致饒富,而安享逸樂,放心縱意,游觀城市之中,優遊田野之內。豈如今日,出則畏官避讎,入則防誅懼剿,潛形遁跡,憂苦終身,卒之身滅家破,妻子戮辱,亦有何好乎?爾等若能聽吾言,改行從善,吾即視爾為良民,更不追爾舊惡。若習性已成,難更改動,亦由爾等任意為之。吾南調兩廣之狼達,西調湖湘之士兵,親率大軍,圍爾巢穴,一年不盡,至於兩年;兩年不盡,至於三年。爾之財力有限,吾之兵糧無窮,縱爾等皆為有翼之虎,諒亦不能逃於天地之外矣。嗚呼!民吾同胞,爾等皆吾赤子,吾終不能撫恤爾等,而至於殺爾,痛哉!痛哉!興言至此,不覺淚下。」

  按:是諭文藹然哀憐無辜之情,可以想見虞廷干羽之化矣。故當時酋長若黃金巢、盧珂等,即率眾來投,願效死以報。

  疏謝升賞。

  朝廷以先生平漳寇功,升一級,銀二十兩,紵絲二表里,降敕獎勵,故有謝疏。

  疏處南、贛商稅。

  始,南安稅商貨於折梅亭,以資軍餉,後多奸弊,仍並府北龜角尾,以疏聞。

  十月,平橫水、桶岡諸寇。

  南、贛西接湖廣桂陽,有桶岡、橫水諸賊巢;南接廣東樂昌,東接廣東龍川,有浰頭諸賊巢。大賊首謝志珊,號征南王,糾率大賊鍾明貴、蕭規模、陳曰能等,約樂昌高快馬等大修戰具,並造呂公車。聞廣東官兵方有事府江,欲先破南康,乘虛入廣。先是湖廣巡撫都御史陳金題請三省夾攻。先生以桶岡、橫水、左溪諸賊荼毒三省,其患雖同,而事勢各異:「以湖廣言之,則桶岡為賊之咽喉,而橫水,左溪為之腹心。以江西言之,則橫水、左溪為之腹心,而桶岡為之羽翼。今議者不去腹心,而欲與湖廣夾攻桶岡,進兵兩寇之間,腹背受敵,勢必不利。今議進兵橫水、左溪,剋期在十一月朔。賊見我兵未集,師期尚遠,必以為先事桶岡,觀望未備。乘此急擊之,可以得志。由是移兵臨桶岡,破竹之勢成矣。」於是決意先攻橫水、左溪,分定哨道,指授方略,密以十月己酉進兵。至十一月己巳,凡破賊巢五十餘,擒斬大賊首謝志珊等五十六,從賊首級二千一百六十八,俘獲賊屬二千三百二十四。眾請乘勝進兵桶岡。先生復以桶岡天險,四塞中堅,其所由入,惟鎖匙龍、葫蘆洞、察坑、十八磊、新池五處,然皆架棧梯壑,於崖巔坐發礧石,可以御我師。雖上章一路稍平,然迂迴半月始達,湖兵從入,我師復往,事皆非便。況橫水、左溪余賊悉奔入,同難合勢,為守必力。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今我欲乘全勝之鋒,兼三日之程,爭百里之利,以屯兵於幽谷,所謂強弩之末,不能穿魯縞矣。莫若移屯近地,休兵養威,使人諭以禍福,彼必懼而請伏。或有不從,乘而襲之,乃可以逞。因使其黨往說之。賊喜,方集議,而橫水、左溪奔入之賊果堅持不可。往復遲疑,不暇為備,而我兵分道疾進,前後合擊,賊遂大敗。破巢三十餘,擒斬大賊首藍天鳳等三十四,從賊首級一千一百四,俘獲賊屬二千三百,捷聞,賜敕獎諭。

  酋長謝志珊就擒,先生問曰:「汝何得黨類之眾若此?」志珊曰:「亦不容易。」曰:「何?」曰:「平生見世上好漢,斷不輕易放過,多方鉤致之,或縱其酒,或助其急,待其相德,與之吐實,無不應矣。」先生退語門人曰:「吾儒一生求朋友之益,豈異是哉?」

  十二月,班師。

  師至南康,百姓沿途頂香迎拜。所經州、縣、隘、所,各立生祠。遠鄉之民,各肖像於祖堂,歲時戶祝。

  閏十二月,奏設崇義縣治,及茶寮隘上堡、鉛廠、長龍三巡檢司。

  先生上言:「橫水、左溪、桶岡諸賊巢凡八十餘,界乎上猶、大庾、南康之中,四方相距各三百餘里,號令不及,以故為賊所據。今幸削平,必建立縣治,以示控制。議割上猶、崇議等三里,大庾、義安三里,南康、至坪一里,而特設縣治於橫水,道里適均,山水合抱,土地平坦。仍設三巡檢司以遏要害。茶陵復當桶岡之中,西通桂陽、桂東,南連仁化、樂昌,北接龍泉、永新,東入萬安、興國,宜設隘保障。令千戶孟俊伐木立柵,移皮袍洞隘兵,而益以鄰近隘夫守焉。」議上,悉從之,縣名崇義。

  十有三年戊寅,先生四十七歲,在贛。

  正月,征三浰。

  與薛侃書曰:「即日已抵龍南,明日入巢,四路皆如期並進,賊有必破之勢矣。向在橫水,嘗寄書仕德云:『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區區剪除鼠竊,何足為異?若諸賢掃蕩心腹之寇,以收廓清平定之功,此誠大丈夫不世之偉績。數日來,諒已得必勝之策,奏捷有期矣,何喜如之!梁日孚、楊仕德誠可與共學。廨中事累尚謙。小兒正憲,猶望時賜督責。」時延尚謙為正憲師,兼倚以衙中政事,故云。

  二月,奏移小溪驛。

  小溪驛舊當南康、南安中。丙子,大庾峰山里民懼賊讎殺,自願築城為衛。至是年二月,奏移驛其中。

  三月,疏乞致仕,不允。

  以病也。

  襲平大帽、浰頭諸寇。

  先生未至贛時,已聞有三省夾攻之議。即謂「夾攻大舉,恐不足以滅賊」,乃進《攻治疏》。謂:「朝廷若假以賞罰,使得便宜行事,動無掣肘,可以相機而發,一寨可攻,則攻一寨;一巢可撲,則撲一巢。量其罪惡之淺深,而為剿撫之先後,則可以省供饋徵調之費。日剪月削,澌盡灰滅。此則如昔人拔齒之喻,齒拔而兒不覺者也。若欲夾攻以快一朝之忿,則計賊二萬,須兵十萬,積粟料財,數月而事始集。兵未出境,賊已深逃,鋒刃所加,不過老弱脅從之輩耳。況狼兵所過,不減於盜。近年江西有姚源之役,福建有汀、漳之寇,府江之師,方集於兩廣,偏橋之討,未息於湖、湘,若復加以大兵,民將何以堪命?此則一拔去齒,而兒亦隨斃者也。」是疏方上,而夾攻成命已下矣。先生又以為夾攻之策,名雖三省大舉,其實舉動次第,自有先後。如江西之南安,有上猶、大庾、桶岡等處賊巢,與湖廣桂東、桂陽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江西與湖廣會合,而廣東於仁化縣要害把截,不與焉。贛州之龍南,有浰頭賊巢,與廣東龍川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江西與廣東會合,而湖廣不與焉。廣東樂昌、乳源賊巢,與湖廣宜章縣接境;惠州賊巢,與湖廣臨武縣接境;仁化縣賊巢,與湖廣桂陽縣接境;夾攻之舉,止宜湖廣、廣東二省會合,而江西於大庾縣要害把截,不與焉。若不此之察,必欲通待三省兵齊,然後進剿,則老師費財,為害匪細矣。今併力於上猶也,則姑遣人佯撫樂昌諸賊,以安其心。彼見廣東既未有備,而湖廣之兵又不及己,乃幸旦夕之生,必不敢越界以援上猶。及上猶既舉,而湖廣移兵以合廣東,則樂昌諸賊其勢已孤。二省兵力益專,其舉益易,當是之時,龍川賊巢相去遼絕,自以為風馬牛不相及,彼見江西之兵又徹,意必不疑。班師之日,出其不意,回軍合擊,蔑有不濟者矣。疏上,朝廷許以便宜行事。桶岡既滅,湖廣兵期始至。恐其徒勞遠涉,即獎勵統兵參將史春,使之即日回軍,及計斬浰頭,廣東尚不及聞。皆與前議合。

  四月,班師,立社學。

  先生謂民風不善,由於教化未明。今幸盜賊稍平,民困漸息,一應移風易俗之事,雖未能盡舉,姑且就其淺近易行者,開導訓誨。即行告諭,發南、贛所屬各縣父老子弟,互相戒勉,興立社學,延師教子,歌詩習禮。出入街衢,官長至,俱叉手拱立。先生或讚賞訓誘之。久之,市民亦知冠服,朝夕歌聲,達於委巷,雍雍然漸成禮讓之俗矣。

  按:《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曰:「今教童子者,當以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為專務,其培植涵養之方,則宜誘之歌詩,以發其志意;導之習禮,以肅其威儀;諷之讀書,以開其知覺。今人往往以歌詩習禮為不切時務,此皆末俗庸鄙之見,烏足以知古人立教之意哉?大抵童子之情,樂嬉戲而憚拘檢,如草木之始萌芽,舒暢之則條達,摧撓之則衰痿。故凡誘之歌詩者,非但發其志意而已,亦所以泄其跳號呼嘯於詠歌,宣其幽抑結滯於音節也。導之習禮者,非但肅其威儀而已,亦所以周旋揖讓,而動盪其血脈,拜起屈伸,而固束其筋骸也。諷之讀書者,非但開其知覺而已,亦所以沉潛反覆而存其心,抑揚諷誦以宣其志也。若責其檢束,而不知導之以禮,求其聰明,而不知養之以善;彼視學舍如囹獄而不肯入,視師長如寇讎而不欲見矣:求其為善也得乎?」

  五月,奏設和平縣。

  和平縣治本和平峒羊子地,為三省賊衝要路。其中山水環抱,土地坦平,人煙輳集,千有餘家。東去興寧、長樂、安遠,西抵河源,南界龍川,北際龍南,各有數日程。其山水阻隔,道路遼遠,人跡既稀,奸宄多萃。相傳原系循州龍川、雷鄉一州二縣之地,後為賊據,止存龍川一縣。洪武中,賊首謝士真等相繼作亂,遂極陵夷。先生謂宜乘時修復縣治,以嚴控制;改和平巡檢司於浰頭,以遏要害。議上,悉從之。

  六月,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蔭子錦衣衛,世襲百戶。辭免,不允。

  旌橫水、桶岡功也。先生具疏辭免曰:「臣過蒙國恩,授以巡撫之寄。時臣方抱病請告,偶值前官有託疾避難之嫌,朝廷譴之簡書,臣遂狼狽蒞事。當是時,兵耗財匱,盜熾民窮,束手無策。朝廷念民命之顛危,慮臣力之薄劣,本兵議假臣以賞罰,則從之;議給臣以旗牌,則從之;議改臣以提督,則從之;授之方略,而不拘以制;責其成功,而不限以時;由是臣得以伸縮如志,舉動自由,一鼓而破橫水,再鼓而滅桶岡。振旅復舉,又一鼓而破三浰,再鼓而下九連。皆本兵之議,朝廷之斷也。臣亦何功之有,而敢冒承其賞乎?況臣福過災生,已嘗懇疏求告;今乃求退獲進,引咎蒙賚,其如賞功之典何?」奏入,不允。

  七月,刻古本《大學》。

  先生出入賊壘,未暇寧居,門人薛侃、歐陽德、梁焯、何廷仁、黃弘綱、薛俊、楊驥、郭治、周仲、周沖、周魁、郭持平、劉道、袁夢麟、王舜鵬、王學益、餘光、黃槐密、黃鎣、吳倫、陳稷劉、魯扶黻、吳鶴、薛僑、薛宗銓、歐陽昱,皆講聚不散。至是回軍休士,始得專意於朋友,日與發明《大學》本旨,指示入道之方。先生在龍場時,疑朱子《大學章句》非聖門本旨,手錄古本,伏讀精思,始信聖人之學本簡易明白。其書止為一篇,原無經傳之分。格致本於誠意,原無缺傳可補。以誠意為主,而為致知格物之功,故不必增一敬字。以良知指示至善之本體,故不必假於見聞。至是錄刻成書,傍為之釋,而引以敘。

  刻《朱子晚年定論》。

  先生序略曰:「昔謫官龍場,居夷處困,動心忍性之餘,恍若有悟。證諸《六經》、《四子》,洞然無復可疑。獨於朱子之說,有相牴牾,恆疚於心。切疑朱子之賢,而豈其於此尚有未察?及官留都,復取朱子之書而檢求之。然後知其晚歲固已大悟舊說之非,痛悔極艾,至以為自誑誑人之罪,不可勝贖。世之所傳《集注》、《或問》之類,乃其中年未定之說,自咎以為舊本之誤,思改正而未及。而其諸《語類》之屬,又其門人挾勝心以附己見,固於朱子平日之說猶有大相繆戾者。而世之學者,局於見聞,不過持循講習於此,其於悟後之論,概乎其未有聞。則亦何怪乎予言之不信,而朱子之心無以自暴於後世也乎?予既自幸說之不繆於朱子,又喜朱子之先得我心之同然,且慨夫世之學者,徒守朱子中年未定之說,而不復知求其晚歲既悟之論,競相呶呶,以亂正學,不自知其已入於異端,輒採錄而裒集之,私以示夫同志。庶幾無疑於吾說,而聖學之明可冀矣。」

  《與安之書》曰:「留都時,偶因饒舌,遂至多口,攻之者環四面。取朱子晚年悔悟之說,集為《定論》,聊藉以解紛耳。門人輩近刻之雩都,初聞甚不喜,然士夫見之,乃往往遂有開發者,無意中得此一助,亦頗省頰舌之勞。近年篁墩諸公嘗有《道一》等編,見者先懷黨同伐異之念,故卒不能有入,反激而怒。今但取朱子之所自言者表章之,不加一辭,雖有褊心,將無所施其怒矣。有志向者一出指示之。」

  八月,門人薛侃刻《傳習錄》。

  侃得徐愛所遺《傳習錄》一卷,序二篇,與陸澄各錄一卷,刻於虔。

  是年愛卒,先生哭之慟,愛及門獨先,聞道亦早。嘗游南嶽,夢一瞿曇撫其背曰:「爾與顏子同德,亦與顏子同壽。」自南京兵部郎中告病歸,與陸澄謀耕霅上之田以俟師。年才三十一。先生每語輒傷之。

  九月,修濂溪書院。

  四方學者輻輳,始寓射圃,至不能容,乃修濂溪書院居之。

  先生大征既上捷,一日,設酒食勞諸生,且曰:「以此相報。」諸生瞿然問故。先生曰:「始吾登堂,每有賞罰,不敢肆,常恐有愧諸君。比與諸君相對久之,尚覺前此賞罰猶未也,於是思求其過以改之。直至登堂行事,與諸君相對時無少增損,方始心安。此即諸君之助,固不必事事煩口齒為也。」諸生聞言,愈省各畏。

  十月,舉鄉約。

  先生自大征後,以為民雖格面,未知格心,乃舉鄉約告諭父老子弟,使相警戒,辭有曰:「頃者頑卒倡亂,震驚遠邇。父老子弟,甚憂苦騷動。彼冥頑無知,逆天叛倫,自求誅戮,究言思之,實足憫悼。然亦豈獨冥頑者之罪,有司撫養之有缺,訓迪之無方,均有責焉。雖然,父老之所以倡率飭勵於平日,無乃亦有所未至歟?今倡亂渠魁,皆就擒滅,脅從無辜,悉已寬貸,地方雖以寧復,然創今圖後,父老所以教約其子弟者,自此不可以不豫。故今特為保甲之法,以相警戒。聊屬父老,其率子弟慎行之。務和爾鄰里,齊爾姻族,德義相勸,過失相規,敦禮讓之風,成淳厚之俗。」

  十有一月,再請疏通鹽法。

  據戶部覆疏,所允南、贛暫行鹽稅例止三年。先生念連年兵餉,不及小民,而止取鹽稅,所謂「不加賦而財足」,所助不少。且廣鹽止行於南、贛,其利小,而淮鹽必行於袁、臨、吉,以灘高也。故三府之民,長苦乏鹽。而私販者水發舟多,蔽河而下,寡不敵眾,勢莫能遏。乃上議以為:「廣鹽行,則商稅集,而用資於軍餉,賦省於貧民。廣鹽止,則私販興,而弊滋於奸宄,利歸於豪右。況南、贛巢穴雖平,殘黨未盡,方圖保安之策,未有撤兵之期。若鹽稅一革,軍餉之費,苟非科取於貧民,必須仰給於內帑。夫民已貧而斂不休,是驅之從盜也;外已竭而殫其內,是復殘其本也。臣竊以為宜開復廣鹽,著為定例。」朝廷從之,至今軍民受其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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