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語錄一 傳習錄上002
2024-10-02 06:18:52
作者: (明)王陽明
國英問:「曾子『三省』雖切,恐是未聞『一貫』時工夫。」先生曰:「『一貫』是夫子見曾子未得用功之要,故告之。學者果能忠恕上用功,豈不是『一貫』?一如樹之根本,貫如樹之枝葉,未種根,何枝葉之可得?『體用一源』,體未立,用安從生?謂『曾子於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此恐未盡。」
黃誠甫問「汝與回也孰愈」章。先生曰:「子貢多學而識,在聞見上用功;顏子在心地上用功:故聖人問以啟之。而子貢所對又只在知見上,故聖人嘆惜之,非許之也。」
「顏子不遷怒,不貳過,亦是有未發之中始能。」
「種樹者必培其根,種德者必養其心。欲樹之長,必於始生時刪其繁枝;欲德之盛,必於始學時去夫外好。如外好詩文,則精神日漸漏泄在詩文上去;凡百外好皆然。」又曰:「我此論學是無中生有的工夫,諸公須要信得及,只是立志。學者一念為善之志,如樹之種,但勿助勿忘,只管培植將去,自然日夜滋長,生氣日完,枝葉日茂。樹初生時,便抽繁枝,亦須刊落。然後根干能大,初學時亦然,故立志貴專一。」
因論先生之門,某人在涵養上用功,某人在識見上用功。先生曰:「專涵養者,日見其不足;專識見者,曰見其有餘。日不足者,日有餘矣;日有餘者,日不足矣。」
梁日孚問:「居敬窮理是兩事,先生以為一事,何如?」先生曰:「天地間只有此一事,安有兩事?若論萬殊,禮儀三百,威儀三千,又何止兩?公且道居敬是如何?窮理是如何?」曰:「居敬是存養工夫,窮理是窮事物之理。」曰:「存養個甚?」曰:「是存養此心之天理。」曰:「如此亦只是窮理矣。」曰:「且道如何窮事物之理?」曰:「如事親,便要窮孝之理;事君,便要窮忠之理。」曰:「忠與孝之理,在君親身上?在自己心上?若在自己心上,亦只是窮此心之理矣。且道如何是敬?」曰:「只是主一。」「如何是主一?」曰:「如讀書,便一心在讀書上;接事,便一心在接事上。」曰:「如此則飲酒,便一心在飲酒上;好色,便一心在好色上。卻是逐物,成甚居敬功夫?」日孚請問。曰:「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若只知主一,不知一即是理,有事時便是逐物,無事時便是著空。惟其有事無事,一心皆在天理上用功,所以居敬亦即是窮理。就窮理專一處說,便謂之居敬;就居敬精密處說,便謂之窮理。卻不是居敬了,別有個心窮理;窮理時,別有個心居敬:名雖不同,功夫只是一事。就如《易》言『敬以直內,義以方外』,敬即是無事時義,義即是有事時敬,兩句合說一件。如孔子言『修己以敬』,即不須言義,孟子言『集義』即不須言敬,會得時,橫說豎說工夫總是一般。若泥文逐句,不識本領,即支離決裂,工夫都無下落。」問:「窮理何以即是盡性?」曰:「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窮仁之理,真要仁極仁,窮義之理,真要義極義:仁義只是吾性,故窮理即是盡性。如孟子說『充其惻隱之心,至仁不可勝用』,這便是窮理工夫。」日孚曰:「先儒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不可不察』,如何?」先生曰:「夫我則不暇。公且先去理會自己性情,須能盡人之性,然後能盡物之性。」日孚悚然有悟。
惟乾問:「知如何是心之本體?」先生曰:「知是理之靈處。就其主宰處說,便謂之心;就其稟賦處說,便謂之性。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無不知敬其兄,只是這個靈能不為私慾遮隔,充拓得盡,便完;完是他本體,便與天地合德。自聖人以下,不能無蔽,故須格物以致其知。」
守衡問:「《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工夫只是格物。修、齊、治、平,只誠意盡矣。又有『正心之功,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何也?」先生曰:「此要自思得之,知此則知未發之中矣。」守衡再三請。曰:「為學工夫有淺深。初時若不著實用意去好善惡惡,如何能為善去惡?這著實用意便是誠意。然不知心之本體原無一物,一向著意去好善惡惡,便又多了這分意思,便不是廓然大公。《書》所謂『無有作好作惡』,方是本體。所以說『有所忿懥好樂則不得其正』。正心只是誠意工夫裡面體當自家心體,常要鑒空衡平,這便是未發之中。」
正之問:「『戒懼是己所不知時工夫,慎獨是己所獨知時工夫』,此說如何?」先生曰:「只是一個工夫,無事時固是獨知,有事時亦是獨知。人若不知於此獨知之地用力,只在人所共知處用功,便是作偽,便是『見君子而後厭然』。此獨知處便是誠的萌芽,此處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一是百是,一錯百錯,正是王霸、義利、誠偽、善惡界頭。於此一立立定,便是端本澄源,便是立誠。古人許多誠身的工夫,精神命脈全體只在此處。真是莫見莫顯,無時無處,無終無始,只是此個工夫。今若又分戒懼為己所不知,即工夫便支離,亦有間斷。既戒懼即是知,己若不知,是誰戒懼?如此見解,便要流入斷滅禪定。」曰:「不論善念惡念,更無虛假,則獨知之地更無無念時邪?」曰:「戒懼亦是念。戒懼之念,無時可息。若戒懼之心稍有不存,不是昏瞶,便已流入惡念。自朝至暮,自少至老,若要無念,即是已不知,此除是昏睡,除是槁木死灰。」
志道問:「荀子云『養心莫善於誠』,先儒非之,何也?」先生曰:「此亦未可便以為非。『誠』字有以工夫說者:誠是心之本體,求復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工夫。明道說『以誠敬存之』,亦是此意。《大學》『欲正其心,先誠其意』。荀子之言固多病,然不可一例吹毛求疵。大凡看人言語,若先有個意見,便有過當處。『為富不仁』之言,孟子有取於陽虎。此便見聖賢大公之心。」
蕭惠問:「己私難克,奈何?」先生曰:「將汝己私來,替汝克。」先生曰:「人須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能克己,方能成己。」蕭惠曰:「惠亦頗有為己之心,不知緣何不能克己?」先生曰:「且說汝有為己之心是如何?」惠良久曰:「惠亦一心要做好人,便自謂頗有為己之心。今思之,看來亦只是為得個軀殼的己,不曾為個真己。」先生曰:「真己何曾離著軀殼?恐汝連那軀殼的己也不曾為。且道汝所謂軀殼的己,豈不是耳目口鼻四肢?」惠曰:「正是。為此,目便要色,耳便要聲,口便要味,四肢便要逸樂,所以不能克。」先生曰:「『美色令人目盲,美聲令人耳聾,美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發狂』,這都是害汝耳目口鼻四肢的,豈得是為汝耳目口鼻四肢?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時,便須思量耳如何聽,目如何視,口如何言,四肢如何動。必須非禮勿視聽言動,方才成得個耳目口鼻四肢,這個才是為著耳目口鼻四肢。汝今終日向外馳求,為名為利,這都是為著軀殼外面的物事。汝若為著耳目口鼻四肢,要非禮勿視聽言動時,豈是汝之耳目口鼻四肢自能勿視聽言動?須由汝心。這視聽言動皆是汝心:汝心之視,發竅於目;汝心之聽,發竅於耳;汝心之言,發竅於口;汝心之動,發竅於四肢。若無汝心,便無耳目口鼻。所謂汝心,亦不專是那一團血肉。若是那一團血肉,如今已死的人,那一團血肉還在,緣何不能視聽言動?所謂汝心,卻是那能視聽言動的,這個便是性,便是天理。有這個性,才能生這性之生理,便謂之仁。這性之生理,發在目便會視,發在耳便會聽,發在口便會言,發在四肢便會動,都只是那天理發生,以其主宰一身,故謂之心。這心之本體,原只是個天理,原無非禮,這個便是汝之真己。這個真己,是軀殼的主宰。若無真己,便無軀殼,真是有之即生,無之即死。汝若真為那個軀殼的己,必須用著這個真己,便須常常保守著這個真己的本體,戒慎不睹,恐懼不聞,惟恐虧損了他一些,才有一毫非禮萌動,便如刀割,如針刺,忍耐不過,必須去了刀,拔了針,這才是有為己之心,方能克己。汝今正是認賊作子,緣何卻說有為己之心,不能克己?」
有一學者病目,戚戚甚憂。先生曰:「爾乃貴目賤心。」
蕭惠好仙、釋。先生警之曰:「吾亦自幼篤志二氏,自謂既有所得,謂儒者為不足學。其後居夷三載,見得聖人之學若是其簡易廣大,始自嘆悔錯用了三十年氣力。大抵二氏之學,其妙與聖人只有毫釐之間。汝今所學,乃其土苴,輒自信自好若此,真鴟鴞竊腐鼠耳!」惠請問二氏之妙。先生曰:「向汝說聖人之學簡易廣大,汝卻不問我悟的,只問我悔的!」惠慚謝,請問聖人之學。先生曰:「汝今只是了人事問,待汝辦個真要求為聖人的心來與汝說。」惠再三請。先生曰:「已與汝一句道盡,汝尚自不會。」
劉觀時問:「『未發之中』是如何?」先生曰:「汝但戒慎不睹,恐懼不聞,養得此心純是天理,便自然見。」觀時請略示氣象。先生曰:「啞子吃苦瓜,與你說不得。你要知此苦,還須你自吃。」時曰仁在傍,曰:「如此才是真知即是行矣。」一時在座諸友皆有省。
蕭惠問死生之道。先生曰:「知晝夜即知死生。」問晝夜之道。曰:「知晝則知夜。」曰:「晝亦有所不知乎?」先生曰:「汝能知晝?懵懵而興,蠢蠢而食,行不著,習不察,終日昏昏,只是夢晝。惟『息有養,瞬有存』,此心惺惺明明,天理無一息間斷,才是能知晝。這便是天德,便是通乎晝夜之道而知,更有甚麼死生?」
馬子莘問:「修道之教,舊說謂『聖人品節吾性之固有,以為法於天下,若禮樂刑政之屬』,此意如何?」先生曰:「道即性即命,本是完完全全,增減不得,不假修飾的,何須要聖人品節?卻是不完全的物件。禮樂刑政是治天下之法,固亦可謂之教,但不是子思本旨。若如先儒之說,下面由教入道的,緣何舍了聖人禮樂刑政之教,別說出一段戒慎恐懼工夫?卻是聖人之教為虛設矣。」子莘請問。先生曰:「子思性、道、教,皆從本原上說。天命於人,則命便謂之性;率性而行,則性便謂之道;修道而學,則道便謂之教。率性是誠者事,所謂『自誠明,謂之性』也。修道是誠之者事,所謂『自明誠,謂之教』也。聖人率性而行,即是道。聖人以下,未能率性,於道未免有過不及,故須修道。修道則賢知者不得而過,愚不肖者不得而不及,都要循著這個道,則道便是個教。此『教』字與『天道至教,風雨霜露無非教也』之『教』同。『修道』字與『修道以仁』同。人能修道,然後能不違於道,以復其性之本體,則亦是聖人率性之道矣。下面『戒慎恐懼』便是修道的工夫,『中和』便是復其性之本體,如《易》所謂『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中和位育便是盡性至命。」
黃誠甫問:「先儒以孔子告顏淵為邦之問,是立萬世常行之道,如何?」先生曰:「顏子具體聖人,其於為邦的大本大原都已完備。夫子平日知之已深,到此都不必言,只就制度文為上說。此等處亦不可忽略,須要是如此方盡善。又不可因自己本領是當了,便於防範上疏闊,須是要『放鄭聲,遠佞人』。蓋顏子是個克己向里德上用心的人,孔子恐其外面末節或有疏略,故就他不足處幫補說。若在他人,須告以『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達道』,『九經』及『誠身』許多工夫,方始做得。這個方是萬世常行之道。不然,只去行了夏時,乘了殷輅,服了周冕,作了《韶》舞,天下便治得?後人但見顏子是孔門第一人,又問個『為邦』,便把做天大事看了。」
蔡希淵問:「文公《大學》新本,先格致而後誠意工夫,似與首章次第相合。若如先生從舊本之說,即誠意反在格致之前,於此尚未釋然。」先生曰:「《大學》工夫即是明明德,明明德只是個誠意,誠意的工夫只是格物致知。若以誠意為主,去用格物致知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即為善去惡無非是誠意的事。如新本先去窮格事物之理,即茫茫蕩蕩,都無著落處,須用添個敬字方才牽扯得向身心上來。然終是沒根源。若須用添個敬字,緣何孔門倒將一個最緊要的字落了,直待千餘年後要人來補出?正謂以誠意為主,即不須添敬字,所以提出個誠意來說,正是學問的大頭腦處。於此不察,真所謂毫釐之差,千里之謬。大抵《中庸》工夫只是誠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工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工夫總是一般。今說這裡補個敬字,那裡補個誠字,未免畫蛇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