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明先生文錄序 錢德洪
2024-10-02 06:18:36
作者: (明)王陽明
古之立教有三:有意教,有政教,有言教。太上之世,民涵真性,嗜欲未涉,聖人者特相示以意已矣,若伏羲陳奇偶以指象是也。而民遂各以意會,不逆於心,群物以游,熙如也:是之謂意教。中古之民,風氣漸開,示之以意,若病不足矣。聖人者出,則為之經制立法,使之自厚其生,自利其用,自正其德,而民亦相忘於政化之中,各足其願,日入於善,而不知誰之所使:是以政教之也。自後聖王不作,皇度不張,民失所趨,俗非其習,而聖人之意日湮以晦,懷世道者憂之,而處非其任,則嘵嘵以空言覺天下:是故始有以言教也。
噫!立教而至於以言則難矣!昔者孔子之在《春秋》也,其所與世諄諄者皆性所同也。然於習俗所趨無征焉,乃哄起而異之曰:「是將奪吾之所習,而蹶吾之所趨也!」或有非笑而詆訾之者。三千之徒,其庶幾能自拔於流俗,不與眾非笑詆訾之者乎?然而天下之大也,其能自拔於俗,不與眾非笑詆訾者,僅三千人焉,豈非空言動眾,終不若躬見於政事之為易也?夫三千之中稱好學者,顏氏之外又無多聞焉。豈速肖之士知自拔於俗矣,尚未能盡脫乎俗習耶?一洗俗習之陋,直超自性之真,而盡得聖人千古不盡之意者,豈顏氏之所獨耶?然而三千之徒,其於夫子之言也,猶面授也。秦火而後,掇拾於漢儒者多似是而失真矣。後之儒者復以己見臆說,盡取其言而支離決裂之。噫!誠面授也,尚未免於俗習焉,並取其言而亂之,則後之懷世道者,復將何恃以自植於世耶?
吾師陽明先生蚤有志於聖人之道,求之俗習而無取也,求之世儒之學而無得也,乃一洗俗習之陋、世儒之說,而自證以吾之心焉,殫思力踐,竭精瘁志,卒乃豁然有見於良知,而千古聖人不盡之意復得以大明於世。噫!亦難矣!世之聞吾先生之言者,其皆肯自拔於流俗,不與眾非笑詆訾之乎?其皆肯一洗俗習之陋、世儒之說,而獨證以吾之心乎?夫非笑詆訾,在孔子猶不免焉,於當世乎奚病?特病其未之或聞焉耳。如其有聞也,則知先生之所言者非先生之言也,吾之心也。吾心之知不以太上而古,不以當世而今,不待示而得,不依政而行,俗習所不能湮,異說所不能淆,特在乎有超世特立之志,自證而自得之耳!有超世特立之志者而一觸其知,真如去目之塵沙以還光也,拔耳之木楔以還聰也,解支體之束縛以自舒也,去污穢而就高明,撤蔽障而合大同,以復中古之政,超太上之意,亦已矣,又奚以俗習之陋、世儒之說為哉?
先生之言,世之信從者日眾矣!特其文字之行於世者,或雜夫少年未定之論。愚懼後之亂先生之學者,即自先生之言始也,乃取其少年未定之論,盡刪而去之;詳披締閱,參酌眾見,得至一之言五卷焉。其餘或發之題詠,或見之政事者,則厘為《外集》、《別錄》;復以日月前後順而次之,庶幾知道者讀之,其知有所取乎?雖然,是錄先生之言也,特入珍藏之扃鑰也。珍藏不守,乃屑屑焉扃鑰之是競,豈非舍其所重而自任其所輕耶?茲不能無愧於是錄之成云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