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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奧利弗獲得別的身份,初次步入社會

2024-10-02 06:11:14 作者: (英)狄更斯

  大戶人家的子弟在長大成人的過程中,倘若得不到優越的地位,無論這地位是實際擁有、復歸享有[1]、指定繼承[2]的,還是有望得到的,就會按照一般的慣例被送去航海。教區理事會效仿這一明智而有益的慣例,開會商討是否可以把奧利弗·特威斯特送上一艘小商船,前往某個會嚴重損害健康的港口。這看起來是處置他的最好辦法。也許哪天飯後,船長會玩笑開過頭,將他鞭打致死,或者用鐵棒砸得他腦袋開花。眾所周知,在那個階層的紳士中間,這兩種消遣都是頗受歡迎且習以為常的。理事們越是從這個角度考慮問題,就越是覺得此舉好處多多。於是,他們得出結論:為奧利弗提供生計的唯一有效辦法,便是一刻也不耽擱地把他送到海上去。

  邦布爾先生被派去進行各種先期調查,看能否找到什麼船長需要無親無故的服務生。此刻,他正要返回救濟院報告調查結果,卻在大門口碰到了承辦本教區殯葬事務的索爾伯里先生。

  索爾伯里先生個子很高,骨瘦如柴,手腳粗大,身著破舊的黑色禮服,腳穿打滿補丁的黑色棉長襪,還有一雙與其相配的鞋子。他長了一張天生就不適合笑的臉,但總體說來,他還是頗具職業風趣的。他腳步輕盈地走到邦布爾先生跟前,同他熱情握手,臉上洋溢著內心的喜悅。

  「我已給昨天夜裡死掉的兩個女人量了尺寸,邦布爾先生。」這位殯葬承辦人說。

  「你要發財啦,索爾伯里先生。」教區助理一邊說,一邊把大拇指和食指插進殯葬承辦人遞過來的鼻煙盒裡——那是一個高級棺材的模型,做工精緻,小巧玲瓏。「我說,你要發財啦,索爾伯里先生。」邦布爾先生又說了一遍,用手杖友好地敲了敲殯葬承辦人的肩膀。

  「你這樣認為?」殯葬承辦人不置可否地說,「理事會出的價錢太少了,邦布爾先生。」

  「棺材也很小啊。」教區助理笑答道,但笑得極有分寸,以免失了他教區大員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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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索爾伯里先生一下子被逗樂了——這是理所當然的——接連不停地笑了好一陣子。「有你的,真有你的,邦布爾先生,」他終於能說話了,「不瞞你說,自從實行新的伙食制度以來,棺材確實比過去窄了些,也淺了些。不過,我們總得掙點錢啊,邦布爾先生。干透的木材價錢很高,先生。再說,鐵把手都是通過運河從伯明罕那邊運過來的。」

  「沒錯,沒錯。」邦布爾先生說,「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自己的難處。當然,賺取合理的利潤是無可厚非的。」

  「就是,就是,」殯葬承辦人應和著,「如果我在哪筆買賣上賺不到錢,哎呀,我遲早要從別的買賣上撈回來,你懂的——呵呵呵!」

  「當然。」邦布爾先生說。

  「不過我得說,」殯葬承辦人接著被教區助理打斷的話繼續說下去,「不過我得說,邦布爾先生,我目前不得不面對一個十分不利的情況,那就是,死得最快的總是胖子。從前過慣了好日子,多年來從不拖欠稅款的人,一旦進了救濟院,總是最先垮下來。我跟你說吧,邦布爾先生,只要多用三四英寸[3]的料,就沒啥賺頭啦,對我這種需要養家餬口的人來說,就更是扛不住啊,先生。」

  索爾伯里先生越說越氣,好像自己飽受盤剝一樣。邦布爾先生覺得讓對方再說下去很可能損害教區的聲譽,最好換個話題,而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奧利弗·特威斯特,就索性聊起了那孩子。

  「順便問一下,」邦布爾先生說,「你知道誰想要個學徒嗎?救濟院有個孩子,眼下就像套在教區脖子上的大石頭——可以說就是一塊大磨石[4]。條件可是相當優厚喲,索爾伯里先生,相當優厚!」邦布爾先生一邊說,一邊舉起手杖指著頭上的告示,在巨大的正體大寫字母寫成的「五英鎊」字樣上咚咚咚響亮地敲了三下。

  「天啊!」殯葬承辦人說,一把抓住邦布爾先生制服外套的鑲金邊翻領,「這正是我要跟你談的事情。你知道——天啊,你的紐扣真精緻呀,邦布爾先生!我還從沒注意到呢。」

  「是的,我也覺得很漂亮。」教區助理說,低下頭,得意地看看裝飾外套的大黃銅扣子,「上面的圖案跟教區的印章一模一樣——一個好心的撒馬利亞人正在救援一個身受重傷的病人[5]。這是理事會在元旦早晨送給我的禮物,索爾伯里先生。我記得,第一回綴上這紐扣的時候,我去參加了半夜死在大門口的一個破產商人的死因調查會。」

  「我想起來了,」殯葬承辦人說,「陪審團宣布說,他『死於受凍和缺乏起碼的生活必需品』,對吧?」

  邦布爾先生點點頭。

  「陪審團好像就此事做出了特別裁判,」殯葬承辦人說,「加了幾句話,大意是如果當時救濟委員——」

  「呸!胡說!」教區助理打斷了他的話,「要是無知的陪審團無論瞎咧咧什麼理事會都認真對待,那他們準會忙翻天的。」

  「千真萬確,」殯葬承辦人說,「他們確實會忙死的。」

  「陪審團嘛,」邦布爾先生說著握緊了手杖,他情緒一激動就有這樣的習慣,「陪審團里都是些目不識丁、俗不可耐、搖尾乞憐的卑鄙小人!」

  「確實如此。」殯葬承辦人說。

  「無論是哲學還是政治經濟學,他們知道的就那麼一丟丟。」教區助理說,不屑一顧地打了個響指。

  「誰說不是呢。」殯葬承辦人讚許道。

  「我鄙視他們!」教區助理臉漲得通紅。

  「我也是。」殯葬承辦人附和道。

  「我真希望讓哪個自以為是的陪審團成員到救濟院來待上一兩個禮拜,」教區助理說,「理事會的規章制度很快就能滅掉他們的囂張氣焰。」

  「別理他們。」殯葬承辦人說,微笑著表示贊同,想要平息這位怒不可遏的教區職員正往上冒的火氣。

  邦布爾先生脫掉三角帽,從帽頂取出手帕,抹去額上因憤怒而滲出的汗水,又重新戴上帽子,向殯葬承辦人轉過臉,用緩和下來的口氣問道:「對了,這孩子的事,你覺得怎麼樣?」

  「噢!」殯葬承辦人答道,「哎呀,你知道,邦布爾先生,我濟貧稅可是沒少交的。」

  「嗯!」邦布爾先生說,「那又怎麼樣?」

  「是這樣,」殯葬承辦人答道,「我覺得,既然我為他們付出了那麼多,我就有權從他們身上儘可能多地得到好處,邦布爾先生,所以——所以——我想把那孩子領走。」

  邦布爾一把抓住殯葬承辦人的胳膊,將他領進了屋。索爾伯里先生同理事們密談了五分鐘,最後商定,奧利弗當晚就到他那兒去「實習」。對教區學徒而言,這個詞的意思是,經過短時間的試用之後,如果師父發現該學徒不用吃多少飯,卻能幹不少活兒,就可以把他留下來用上幾年,隨意使喚。

  那天晚上,小奧利弗被帶到「紳士們」面前。他們告訴他,他當晚就要去一家棺材店當小工,如果他對自己的境遇有所不滿,或者膽敢重返教區,就會被送到海上,那他就免不了會被淹死,或者被敲破腦袋。見奧利弗毫無反應,他們便一致宣稱他是個沒心沒肺的小壞蛋,命令邦布爾先生立即把他帶走。

  不論是誰,只要稍有點缺乏感情的跡象,理事們理所當然是世上所有人中最應該感到義憤填膺、深惡痛絕的。但這一次他們卻大錯特錯了。事情很簡單,奧利弗不是缺乏感情,而是感情過剩。他飽受虐待,正處於麻木愚鈍、鬱鬱寡歡的狀態之中,恐怕終生難以自拔。他默默聽完自己將被打發到棺材店的消息,拿起別人塞到他手中的行李——這並不怎麼費力,因為那只是一個長寬半英尺[6]、高三英寸的牛皮紙包——把帽檐往前一拉,擋住眼睛,再次抓住邦布爾先生的大衣袖口,被這位顯赫人物帶往新的受難所。

  奧利弗被帶到「紳士們」面前

  邦布爾先生拖著奧利弗走了一陣子,對他不理不睬。這是因為邦布爾先生一路都昂首挺胸,目不斜視——當教區助理就該保持儀態威嚴。加上這天風很大,吹起了邦布爾先生的大衣下擺,把小奧利弗裹得嚴嚴實實,還露出了教區助理那件有翻蓋口袋的背心和那條土黃色的長毛絨及膝馬褲,顯得威風凜凜。然而,就在快到目的地的時候,邦布爾先生覺得應該往下看一眼,確保這孩子狀態良好,可以接受新主人的檢驗。於是他看了眼奧利弗,那姿態儼然一位仁慈的保護人。

  「奧利弗!」邦布爾先生說。

  「是的,先生。」奧利弗用顫抖的聲音輕輕答道。

  「帽子推高點,別擋住眼睛,還要抬起頭來,先生[7]。」

  奧利弗立刻照辦,並用空著的那隻手的手背匆匆揉了揉眼睛。但他抬頭看領路人時,眼裡依然殘留著淚花。邦布爾先生嚴厲地盯著他,他的淚珠順著臉頰滾了下來,一顆又一顆。孩子極力想忍住,可徒勞無功。他從邦布爾先生手中抽出另一隻手,掩面痛哭起來,哭得淚水從他瘦骨嶙峋的手指之間湧出來。

  「行啦!」邦布爾先生猛然止步,怒吼一聲,向自己監護下的小傢伙投去充滿惡意的一瞥,「行啦!在我見過的所有最忘恩負義、最沒心沒肺的孩子中,奧利弗,你可是——」

  「不,不,先生,」奧利弗嗚咽道,緊抓住教區助理握著那根著名手杖的手,「不,不,先生。我一定改好,真的,一定會改的,先生!我還是個很小的孩子,先生,而且那麼——那麼——」

  「那麼什麼?」邦布爾先生驚訝地問。

  「那麼孤單,先生!孤零零一個人!」孩子放聲大哭,「人人都討厭我。噢!先生,請您,請您千萬別生我的氣!」這孩子捶著自己的胸口,眼含悲切的淚水,看著他的旅伴。

  邦布爾先生略帶詫異地看著奧利弗可憐巴巴、無依無靠的樣子。過了幾秒鐘,他乾咳三四聲,清清嗓子,嘟囔了一句,大概是說「這咳嗽真討厭」,然後叫奧利弗擦乾眼淚,做個好孩子。接著,他又拉起奧利弗的一隻手,領著孩子默默趕路。

  邦布爾先生走進來的時候,殯葬承辦人剛剛上好窗板,正借著與棺材店氣氛十分相稱的微弱燭光,往流水簿上記帳。

  「啊哈!」殯葬承辦人一個字寫到一半,從流水簿上抬起頭來,「是你嗎,邦布爾先生?」

  「正是在下,索爾伯里先生,」教區助理答道,「瞧!我把那孩子帶來了。」奧利弗鞠了一躬。

  「噢,就是這個孩子嗎?」殯葬承辦人說,把蠟燭舉過頭頂,好把奧利弗看得更分明些,「索爾伯里太太[8],勞駕到這兒來一下好嗎,親愛的?」

  索爾伯里太太從店鋪後面的一間小屋裡走出來。她又矮又瘦,乾癟得要命,看面孔就是個潑婦。

  「親愛的,」索爾伯里先生畢恭畢敬地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救濟院的孩子。」奧利弗又鞠了一躬。

  「天啊!」殯葬承辦人的老婆說,「他也太瘦小了。」

  「沒錯,他確實很瘦小,」邦布爾先生答道,看了眼奧利弗,好像奧利弗沒長高大點是他自個兒的錯似的,「他很瘦小,這不可否認。但他會長起來的,索爾伯里太太——他會長起來的。」

  「啊!我敢說他會長起來的。」這位太太沒好氣地答道,「但要吃我們的,喝我們的才長得起來。我看啊,領教區的孩子不划算,反正我是這麼看的。供養他們的花銷,比他們自己值的錢都多哩。不過,男人總以為自己最精明。算啦!下樓去吧,你這皮包骨頭的小東西。」殯葬承辦人的老婆說,打開一扇側門,把奧利弗從很陡的樓梯推到潮濕陰暗的石室里。那是煤窖的前室,名曰「廚房」,裡面坐著一個邋裡邋遢的姑娘,腳上的鞋子磨平了後跟,藍色毛紗長襪也是千瘡百孔。

  「喂,夏洛特,」跟著奧利弗下來的索爾伯里太太說,「把給特里普留的冷飯給這孩子拿些來。自打早晨出了門,它就沒回來,也許用不著給它留了。我敢說,這孩子不會挑肥揀瘦吃不下去——是吧,孩子?」

  奧利弗一聽說有飯吃,立刻眼睛冒光。他渾身發抖,恨不得一口把飯全吞下去。他回答老闆娘自己吃得下,於是,一盤粗劣的殘羹冷炙便擺到了他面前。

  如果有這樣一位哲學家,他吃得腦滿腸肥,酒肉在肚內變成了膽汁,但又血冷如冰,心硬似鐵,我希望他能看到,奧利弗·特威斯特是怎樣猛然抓住那盤連狗都不屑一顧的美味的;我希望他能目睹,奧利弗將食物撕碎時,那副被飢餓逼出的兇狠勁兒是多麼可怕;但我更希望看到的是,那位哲學家自己也吃著同樣的食物,並且吃得同樣津津有味。

  看著奧利弗吃飯的樣子,殯葬承辦人的老婆被嚇得話都說不出來。她能預見到這孩子的胃口有多大,不由得憂心如焚。奧利弗一吃完,她便問:「怎麼樣,吃夠了嗎?」

  見手邊已沒有什麼可吃的東西,奧利弗便只好說夠了。

  「那跟我來吧。」索爾伯里太太說,拿起一盞昏暗、骯髒的油燈,領他上了樓梯,「你的床鋪在櫃檯底下。我想,你不介意睡在棺材堆里吧?不過,你介不介意都無所謂,反正也沒有別的地兒給你睡。快呀,別讓我一晚上都跟你耗在這兒!」

  奧利弗不再遲疑,乖乖地跟著新主母走了。

  [1] 指原所有人將其對財產享有的權利給予他人,但在將來發生某一事件時,這項財產便歸還原主。

  [2] 指某人對他人的財產享有一種未來的權益,當某一事件發生時,該項財產即歸其所有。

  [3] 1英寸等於2.54厘米。

  [4] 出自《聖經·馬太福音》第18章第6節:凡使這信我的一個小子跌倒的,倒不如把大磨石拴在這人的頸項上,沉在深海里。——譯文為和合本,下同。

  [5] 圖案出自《聖經·路加福音》第10章第30—34節:耶穌回答說:「有一個人從耶路撒冷下耶利哥去,落在強盜手中。他們剝去他的衣裳,把他打個半死,就丟下他走了。偶然有一個祭司從這條路下來,看見他就從那邊過去了。又有一個利未人來到這地方,看見他,也照樣從那邊過去了。唯有一個撒馬利亞人行路來到那裡,看見他就動了慈心,上前用油和酒倒在他的傷處,包裹好了,扶他騎上自己的牲口,帶到店裡去照應他。」

  [6] 1英尺等於0.3048米。

  [7] 邦布爾如此稱呼奧利弗,是在故意挖苦。

  [8] 英國當時夫妻通常都用正式稱謂稱呼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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