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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6:10:54
作者: 徐則臣
兩天以後的車票,老段早早就收拾好了。要回去他其實也高興不起來,老龐也是。這些年可能從來沒分開過這麼久。也許一個月,也許兩個月,也許好幾個月。那兩天我和小米常常看到老兩口兒坐在院子裡,不說話,也不干別的。有時候太陽好也會去公園,隨便找個地方,還是坐著,他們不會像城裡的老頭兒、老太太那樣親昵地拉手,甚至坐著的時候身體都不接觸。就坐著,在大太陽底下,身後兩個一動不動的圓影子。
分別的前夜,他們依然什麼都沒說。後來老龐跟我說,那夜裡她老是醒,說不出來由。醒來了她就用手指去碰老段的額頭,一點兒一點兒碰,當她把手指變為手心時,老段在黑暗裡睜開了明亮的眼。
第二天早上老龐按時醒來,老段還在睡。她和往常一樣,給老段沖一杯雞蛋花生奶。具體做法是:把雞蛋打碎攪勻,用少量開水沖熟,然後倒入一杯已經沖好的花生奶。多少年都這樣。區別在於,過去用的麥乳精,這東西逐漸稀少了之後,改用花生奶了。老段不喜歡喝純牛奶,只有加了花生味才喝。沖好後,她把杯子放進熱水裡燉著,等老段起來喝。然後找來一張紙,把做法和用量寫清楚,折好了放進藤條箱的夾層里。她希望自己不在的時候,老段每天早上也能喝到雞蛋花生奶。
早飯也做好了,老段還沒起。老龐想,男人就是男人,心再重也就那麼回事,該怎麼睡還怎麼睡。她想叫醒他,又想老段接下來要做十幾個小時的火車,肯定睡不好,就讓他多睡會兒。於是搬了凳子坐到門口。這感覺像在家裡一樣,多少年了她都習慣於沒事的時候坐在院子裡,看看山,看看樹和草,聽鳥在看不見的地方叫。老龐鼻子一酸。然後聽見屋裡有玻璃摔碎的聲音。
老龐急忙跑進屋,看見老段拼命地對她揮動右手,右腿也在動。左側睡姿,左胳膊左腿都壓在身底下。老段的表情和動作都有點兒怪異,枕頭上流了一攤口水。他碰掉了床頭柜上的玻璃杯。不太像老兩口兒之間的撒嬌,也不像開玩笑。老龐問:「怎麼了你?」老段喔喔喔地說:「我,動,不,了。」
老龐頭腦里閃過一個黑色的詞。她趕緊過去扶老段,果然是半個身子不利索了。老段被扶起來坐在床沿上,右手搭上老龐的肩膀,左胳膊只能彎,左手像僵硬的雞爪一樣毫無規律地亂抖。老段的右嘴角開始往上拽,舌頭也不靈光了,老段說:「我,的,左,臉,是,不,是,沒,了?」一串口水掉下來。老龐看著他的臉,左半邊基本上像木瓜一樣板著,偶爾逃跑似的哆嗦一下,相比之下右半邊臉上的動作和表情就顯得極其誇張。老段的臉上仿佛藏著兩個人。
老龐又想起那個黑色的詞:中風。然後就在屋子裡悽厲地喊我的名字。當時我在做一個分成兩半的莫名其妙的夢:一半的夢中出現一條小路,越走越窄,讓人擔憂;另一半夢裡,很多人像瓶塞一樣擠在電梯口要進去,電梯門卻遲遲不開。我就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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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總聯繫的是北京治療這方面疾病最牛的一家醫院。老段住進去了。問題不是很大,但家肯定是沒法兒回了。火車票作廢。老段還是不死心,哆哆嗦嗦地說他想回家治。
「都這樣了您還回?」段總說,然後轉向老龐,「媽,全中國最好的大夫在這裡。」
老龐一聲不吭,只是抹眼淚。她不知道該聽誰的。
一直忙到下午三點才吃午飯。我和段總坐在醫院門口的小飯館裡,段總無奈地說:「人老了,你弄不清他在想什麼。待得好好的,你說你回什麼家嘛,你看出事了。一點兒辦法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