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地 1
2024-10-02 06:07:35
作者: 徐則臣
蹲在「京片子」菸酒店門前的那個男人是我堂哥,分頭,上了啫喱水,腳底下是梧桐樹巨大的樹蔭。每一輛公交車進站他都要跟著跑過去,站在車門口往裡看,然後和前一次相同,再回到菸酒店門口蹲下來。他跑來跑去,第十一次蹲回樹蔭底下時,菸酒店老闆胡大年實在忍不住了,「你個死山羊!」那是我堂哥的外號,念中學時我堂哥喜歡搞怪,留了一撮小鬍子,他們就叫他山羊了,一直到現在。「山羊,」大年說,「你他媽的能不能少跑兩趟,晃得老子眼暈。」
「歪頭,你忙你的,」山羊說,「我弟弟要來。再來一包中南海,別拿假的糊弄我。」
「知道你弟弟要來。」歪頭大年歪著頭去櫃檯里拿煙,「死山羊你別亂放屁,老子什麼時候賣過假貨!」跟著一包煙扔出來,砸到山羊的後腦勺兒上。
山羊打開包裝盒抽出來一根,用鼻子出了兩聲,你他媽不賣假貨,那你賣什麼?那根煙吸了一半,他感到嘴裡發麻,腳底下一片菸頭,他已經抽了大半盒煙。然後覺得腿也麻,蹲久了。他看看表,下午三點半,已經蹲了兩個鐘頭。看完表又去掏手機,還是沒動靜。他又開始按一串數字,那個女人還是重複那句話:「您撥叫的用戶已關機。」山羊對著梧桐樹上的一隻螞蟻響亮地吐了一口痰,螞蟻一下子陷入黏稠的汪洋大海中。他一直看著那隻螞蟻掙扎到筋疲力盡,才接著吐了第二口痰。山羊說,這小子,跑哪兒去了!
那小子就是我。說好了下午兩點在公交車站裡碰頭,他擔心我對這地方不熟,提前半小時就在這裡等。但是那天我犯了點兒小錯,被領導揪著訓話了,去趕公交車時已經下午一點二十了。據我堂哥說,從我單位到他住處附近,不堵車也要一個半小時。
我們見面不僅為了敘敘兄弟之情,更重要的是讓他幫我完成一次採訪。我的名片上印的是記者,其實不務正業,整天抱著相機和錄音筆滿大街轉悠,我跟領導說,我要衝在生活的第一線。因為瞎沖,經常會沖錯地方,這種時候就得老老實實地回報社,周期性地接受領導的訓話。但我這次的選題很牛,至少聽起來很牛,我要採訪流竄在北京城裡的那些辦假證的人。這個靈感主要來自我堂哥山羊,他就是個辦假證的,來北京已經五年了。
這五年裡我從一個本科生變成研究生,現在又變成一個進公園不要錢的記者,山羊還在辦假證。照他說的,「老杆子」了。辦假證的那套程序我基本上了解,但我關心的不是假證本身,而是辦假證的人。比如他們在北京的生活如何,辦假證有什麼心得,為什麼要幹這個行當,第一次開張心情如何,見到警察是否緊張,準備什麼時候洗手不干,如果進去了會作何打算,包括家庭生活,等等。據我所知,在北京辦假證的基本都是外地人。因為常年在北京,從事的又是沒法兒正大光明的職業,他們跟家裡的關係有時就會很有意思。這些我都有興趣。問題在於,這些事他們願意跟我說嗎?
「沒問題,」山羊說,「我願意跟你說。想聽什麼說什麼。」
可惜我對他興趣不大。我對這個堂哥熟悉到都不想打聽他的隱私了。從他進北京的第二天開始請我吃飯,到現在堅持請了五年,每次吃飯他都跟我說辦假證的事。如果不是我耳根子硬,這五年足以把我調教成一個優秀的假證製造者了。這行當比我做學生做記者都舒服,掙錢容易,他們的主要任務就是在大街上閒逛,貼貼小GG,告訴別人,要辦假證就撥這個號;或者直接迎上去,謙恭地問:辦證嗎?畢業證、駕駛證、停車證、出國護照都有。攬到了生意就去找人做。聽山羊的口氣,他可能真賺了一點兒,本小利大嘛。當然這兩年有點兒不景氣,一來競爭對手數量逐年暴增,二來證件控制越來越嚴,假證的市場開始大面積萎縮。
我對堂哥之外的假證製造者感興趣。
山羊說:「那好吧,我跟他們說說看。」
這事過去一個多月了,我以為沒戲了。誰會願意呢,那等於向全社會公開聲明和招供,我就是個辦假證的。警察的耳朵好使著呢。堂哥突然跟我說,他搞定了一個,女的,願意跟我聊聊,長得不錯。他們都住豐臺區,是鄰居。這就好。我說那一定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