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一文不名

2024-10-08 07:01:33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呂西安回去,虧得高拉莉已經上床,睡著了。她臨時演了一出小戲,受到群眾鼓掌,吐了一口氣,因為那掌聲不是花錢買來,而是憑她的藝術得來的。那天晚上的演出,敵人沒料到;經理看到成績,決意讓高拉莉擔任加米葉·莫班劇中的主角;高拉莉第一天登台失敗的原因,經理也弄明白了。他鑑於佛洛麗納和拿當暗中搗鬼,想打倒一個他重視的女演員,十分氣惱,答應從今以後支持高拉莉。

  清早五點,拉斯蒂涅來陪呂西安出發。

  「親愛的,你住這條街再合適沒有[61]。」拉斯蒂涅用這句話代替寒暄,「咱們最好先到,地點在通往格里娘谷的大路上;到的早表示有氣派,咱們應當立個好榜樣。」雇的街車經過聖·但尼城關的時候,特·瑪賽說:「讓我把節目告訴你。你們倆用手槍決鬥;距離二十五步,各人可以隨便向前,到相隔十五步為止。各人走五步,放三槍,不能再多。不論結果怎樣,事情從此結束。對方的手槍由我們上子彈,他的證人替你上子彈。武器是四個證人在一家軍火鋪里會同挑選的。我向你擔保,我們的確想促成你的運氣,挑了騎兵用的手槍。」

  在呂西安看來,人生變了一場噩夢;活也罷,死也罷,對他都無所謂。自殺的勇氣使他在目睹決鬥的人眼中大有英雄好漢的氣概。他站在他的位置上一動不動。這個滿不在乎的態度仿佛他胸有成竹,大家覺得這詩人厲害得很。米希爾·克雷斯蒂安向前走了五步。兩人同時發槍,因為雙方受的侮辱相等。第一槍,克雷斯蒂安的子彈擦過呂西安的下巴,呂西安的子彈比對方的頭高了十尺。第二槍,米希爾的子彈打中詩人外套的領子,幸而領子是細針密縫的,裡面還襯一層硬麻布。第三槍,呂西安胸部中了子彈,倒下去了。

  「死了嗎?」米希爾問。

  「沒有。」外科醫生[62]回答,「他死不了的。」

  「糟糕。」米希爾說。

  「噢!是的,糟糕。」呂西安應聲說著,眼淚直淌下來。

  中午,可憐的孩子給抬進臥房,放在床上;人家花了五個鐘點,費了好多手腳才把他送回家。雖然傷勢不重,還是得小心照料,熱度可能引起危險的併發症。高拉莉把悲痛和憂急咽在肚裡。在朋友危急的期間,她從頭至尾和貝雷尼斯兩人陪夜,念著她的台詞。呂西安的危險期共有兩個月。可憐的姑娘有時上演快活的角色,心裡想著:「親愛的呂西安或許就在這個時候死了!」

  那時呂西安由皮安訓護理,他的性命就靠這位熱心朋友挽救的。皮安訓雖然受過呂西安嚴重的傷害,大丹士卻告訴他呂西安上門的事,替不幸的詩人洗刷。皮安訓疑心大丹士寬宏大量,便在呂西安神志清醒的時候盤問他,因為他一度發過神經性的高熱,病情嚴重;呂西安說只有在埃克多·曼蘭的報上發表那篇嚴肅的批評,此外不曾寫過別的稿子攻擊大丹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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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個月末了,方唐和卡瓦利埃的合營書店宣告破產。這個可怕的打擊,皮安訓吩咐高拉莉不給呂西安知道。《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那部有名的小說,換了一個古怪的題目出版,一點銷路都沒有。方唐在清理之前要撈一筆現款,瞞著卡瓦利埃把作品整批賣給雜貨商,雜貨商三錢不值兩文的轉賣給貨郎擔。呂西安的書那時擺在巴黎橋頭和河濱道的石欄杆上。奧古斯丁河濱道的書業批進不少,市價暴跌,損失不貲:四冊十二開本的小說進價四法郎五十生丁,只賣到兩法郎半。書商急得直嚷,而報上始終絕口不提。巴貝沒料到這陣跌風,他相信呂西安的文才,一反平時習慣,進了兩百部;眼看要蝕本了,他暴跳如雷,大罵呂西安。同業儘管削價脫手,他卻狠了狠心,拿出守財奴的固執脾氣,把兩百部書送進棧房存起來。以後到一八二四年,靠著大丹士那篇精彩的序,小說本身的優點,雷翁·奚羅的兩篇評論,作品的價值顯出來了;巴貝的存貨一部部的零賣,賣到十法郎一部。貝雷尼斯和高拉莉儘管提防,也沒法攔著埃克多·曼蘭不來看他病勢兇險的朋友;曼蘭把那碗苦味的肉湯一滴滴的給呂西安喝下去。像方唐和卡瓦利埃那樣,印一個初出道的作家的書而做的倒霉生意,書業的行話叫作肉湯。忠於呂西安的朋友只有一個瑪丹維爾,他寫了一篇出色的書評讚美呂西安的作品;可是不論政府派還是進步黨,都痛恨這位《評論報》《王旗報》和《白旗報》的主編,所以瑪丹維爾雖是勇將,進步黨罵一句,他回敬十句,他的幫助對呂西安反而不利。英勇的保王黨人的攻擊無論如何兇狠,也沒有一份報紙出來應戰。高拉莉,貝雷尼斯和皮安訓,把所謂呂西安的朋友一律擋駕,聽憑他們大呼小叫的生氣;可是執達員上門是不好阻攔的。方唐和卡瓦利埃破產了,他們的票據需要立刻兌現,商法上這一條規定對第三者損害最大,剝奪了他們票子沒有到期不用負責的權利[63]。呂西安被加繆索告了一狀,逼得很緊。高拉莉看到原告的姓名,才明白她認為多麼天真的詩人做過一件又可怕又屈辱的事;她因之更愛呂西安了,可是她還不願意去央求加繆索。商務警察上門逮捕,看見被告病在床上,不敢帶走,在請示庭長指定一所療養院,把債務人送往寄押之前,先去告訴加繆索。加繆索立刻趕往月亮街。高拉莉下樓見他,回來手裡拿著法院的公事,公事根據呂西安的背書,確定呂西安是商人身份[64]。高拉莉用什麼方法從加繆索手中拿到這些文件的呢?許了什麼願呢?她沉著臉一聲不出,回到樓上像死人一般。她演了加米葉·莫班的戲,半男半女的名作家[65]那一回的成功,多半是高拉莉的功勞。扮這個角色也是這明星的最後一道光彩。演到二十場,正當呂西安身體復原,開始散步,吃飯,說要重新工作的時節,高拉莉受不住暗中的痛苦,病倒了。貝雷尼斯始終相信,高拉莉因為要救呂西安,答應加繆索將來回到他身邊去。高拉莉眼看她擔任的角色被佛洛麗納搶去,又羞又恨。拿當恐嚇說,要不讓佛洛麗納補缺,就向競技劇場開火。高拉莉竭力抵抗,直演到最後一刻,因此大傷元氣。她在呂西安病中向戲院預支過錢,此刻不能再要;呂西安雖有決心,還不能工作,同時他也得服侍高拉莉,減輕貝雷尼斯的負擔。可見這一家的生活到了山窮水盡的田地,幸虧還有皮安訓這樣一個高明而熱心的醫生,替他們向藥房說情,讓他們賒帳。高拉莉和呂西安的境況不久傳到房東和街坊上的小商人耳里,家具查封了。男女裁縫也不再怕新聞記者,要求法院嚴追兩個窮藝人的欠帳。最後只剩藥房和豬肉鋪讓兩個可憐的孩子賒欠。呂西安,貝雷尼斯和病人吃了一星期光景的豬肉,老闆把供應的花色都翻盡了。豬肉火氣大,女演員的病越發重了。呂西安窮愁交迫,只能去找那出賣他的朋友羅斯多,討還一千法郎。在他連續遭難期間,那一次的奔走最難堪。羅斯多已經回不了豎琴街,晚上睡在朋友家裡,像野兔似的被人搜索,跟蹤。帶呂西安踏進文壇的該死的介紹人,呂西安只能在弗利谷多鋪子裡找到。果然,羅斯多坐在老位置上,和呂西安不幸碰到他而離開大丹士的那天一樣。羅斯多請呂西安吃飯,呂西安居然接受了!

  那天在弗利谷多鋪子吃飯的還有格勞特·維濃,還有向薩瑪農典押衣服的那個了不起的陌生人。羅斯多和呂西安同他們一起走出飯店,想到伏爾泰咖啡館去喝咖啡,大家把口袋裡叮叮噹噹的零錢統統掏出來,還湊不足三十銅子。四人便往盧森堡公園閒蕩,希望碰上一個書店老闆;果然有個當時最出名的印刷商被他們撞見了,羅斯多向他借了四十法郎,平均分作四份,每個作家拿一份。呂西安人窮志短,一點傲氣都沒有了,對三個藝術家淌眼抹淚,訴說他的遭遇;誰知這些同伴都有一段慘痛的經歷說給他聽;各人吐完了苦水,四個人中還算呂西安受的打擊最輕。因此他們都需要忘掉痛苦,忘掉使他們苦上加苦的思想。羅斯多奔向王宮市場,拿剩下的九法郎做賭本。了不起的陌生人雖有天使般的情婦,也到一個下等地方追求危險的快樂去了。維濃走往小仙岩飯店,打算喝兩瓶波爾多酒,叫理智和記憶力失去作用。呂西安不願參加宵夜,在飯店門口和維濃作別。從來沒有跟呂西安作對的記者只有這一個,內地大人物一陣心酸,握著他的手問:

  「怎麼辦呢?」

  大批評家回答:「只有逆來順受。你的書很精彩,可是遭到嫉妒,你的鬥爭必定時期很長,很艱苦。天才是一種可怕的病。所有的作家心坎里全有一個妖魔,賽過胃裡的絛蟲,一邊發展一邊吞掉你的感情。將來到底哪個得勝呢?是疾病戰勝人還是人戰勝疾病?當然,天才要跟性格平衡,只有大人物才辦得到。才能一天天的長大,心一天天的枯萎。除非是巨人,除非有赫克里斯[66]式的肩膀,一個人不是沒有心肝,就是沒有才能。你身體又瘦又嬌,我看你是支持不住的。」維濃走進飯店補上一句。

  呂西安一路想著這番沉痛的議論回家,其中有些千真萬確的道理使他把文藝生涯看清楚了。

  「要錢啊!」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叫著。

  呂西安開了三張期票,一個月的,兩個月的,三個月的,各一張,每張票面一千法郎,寫著自己的抬頭,簽上大衛·賽夏的字,筆跡學得像極了,還加上背書。第二天他拿著票子送給賽邦德街上的紙商梅蒂維埃,梅蒂維埃毫不留難,給他兌了現款。呂西安寫一封簡訊通知妹夫,說是給了他這筆負擔,呂西安答應按照生意上的規矩,到期把款子解給紙鋪。高拉莉和呂西安還清欠帳,剩下三百法郎,詩人交給貝雷尼斯收起,吩咐她如果他開口要錢,一個子兒都不能給,他怕自己賭性發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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