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四種書店老闆

2024-10-08 07:00:15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喂,朋友們,我盤進了一份周報,眼前能夠花錢買下的只有這一份,一共有兩千訂戶。」說話的是個矮胖子,臉孔像當年羅馬帝國的總督,假裝的和氣很容易叫淺薄的人上當。

  「別胡扯!」勃龍台說。

  「印花稅證明只有七百訂戶,那已經很不差了。」

  「天地良心,足足有一千二。」他向勃龍台輕輕補上兩句,「我說兩千,因為有紙店和印刷所老闆在場。」隨後又高聲說,「沒想到你這樣冒失,老弟。」

  斐諾問:「要不要招人合夥啊?」

  道利阿說:「看條件。三分之一的股份作四萬法郎,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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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只要您接受我編輯部的名單:愛彌爾·勃龍台,格勞特·維濃,斯克利勃,丹沃陶·勒格蘭,番利西安·凡爾奴,奚埃,儒依,羅斯多……」

  「幹嗎不加上呂西安·特·呂龐潑萊?」內地詩人大膽插進一句。

  「還有拿當。」斐諾結束的時候說。

  「幹嗎不把這兒的遊人一齊請來呢?」出版商掉過身子,擰著眉毛向《長生菊》的作者說,「這一位是誰?」他很不客氣的望著呂西安問。

  羅斯多回答說:「道利阿,他是我介紹來的。趁斐諾考慮他的合夥問題,讓我先來談一談。」

  威風凜凜的書業大王對斐諾直呼為你,雖然斐諾對他稱您;他把人人忌憚的勃龍台叫作老弟,向拿當伸出手去氣概像王爺,還做著親昵的姿勢,呂西安看他冷冰冰的一副生氣面孔,嚇得連襯衫都濕透了。

  道利阿嚷道:「啊!老弟,又來一筆交易。你該知道,我手頭有一千一百部稿子。諸位先生聽見沒有?作家們送來一千一百部原稿,不信問迦皮鬆!不久我竟要另外設一科專管稿件了,辟一個審稿室負責審查,開會討論,投票表決,審稿的人每次都得簽到;還要有一個常任秘書向我提出報告。那等於法蘭西學士院的分院,而學士們出席木廊商場的報酬比出席學士院還要高。」

  勃龍台道:「倒是個主意。」

  道利阿道:「壞主意!你們之中凡是當不了資本家,做不成靴匠,不會當兵,不會做跟班,既不做官,也不做吏的人,都想當作家,搜索枯腸硬要寫文章;我才不替他們做清理工作呢。無名小卒不必光臨!你們打定了天下,自有大把黃金捧給你們。兩年工夫我一手捧出三個,結果三個都是沒良心的!拿當的書再版,要我六千法郎版稅;我請人寫書評花掉三千,此刻一千都不曾收回。勃龍台的兩篇稿子花了我一千法郎,請一次客,又是五百……」

  呂西安聽說道利阿為《辯論報》上的評論花到那個數目,對勃龍台的估價馬上一落千丈。他道:「可是先生,如果所有的出版家說話都像你先生一樣,作家的第一部書怎麼印出來?」

  呂西安向道利阿陪著笑臉,道利阿卻惡狠狠的瞪著他說:「那跟我不相干。我才不高興隨便印一部書,為了賺兩千法郎冒兩千法郎的險呢。我拿文學做投機,寧可挑四十卷的大書印一萬部,像邦戈克和布杜昂弟兄的做法。我有勢力,又能收買評論,盡可經營一筆三十萬法郎的買賣,幹嗎要推銷一部兩千法郎的小書呢?捧出一個新人、一部新作品,跟推銷掙大錢的《外國戲劇選》《勝利實錄》《大革命回憶錄》[173]比起來,並不少費氣力。我開鋪子不是替未來的大人物做墊腳石的,而是為賺錢,賺了錢送給出名的人。我花十萬法郎買的稿子,實際上比出六百法郎買無名作家的稿子便宜!就算我不是提倡文藝的貴人,文藝界至少得謝謝我,稿費被我提高了一倍以上。老弟,我告訴你這些道理,因為你是羅斯多的朋友。」道利阿說著,拍拍詩人的肩膀,狎昵的態度叫人受不了,「要是我同所有上門兜稿子的作家談談說說,我只好關門大吉,把全部時間花在怪有意思的談話上面,可惜代價太高了。我還不那麼富裕,沒法聽每個人自吹自捧的獨白。那只能搬上舞台,放在古典悲劇里。」

  這些正確得可怕的話,加上道利阿的奢華的裝束,給內地詩人的印象越發深刻。

  「什麼稿子?」道利阿問羅斯多。

  「一部極精彩的詩集。」

  道利阿做了一個名演員塔爾瑪式的姿勢,轉身向迦皮鬆說:「迦皮鬆,從今天起,誰要來兜稿子……喂,你們幾個聽見沒有?」他又對另外三個夥計說;三個夥計聽見東家冒火的聲音,從書堆里探出頭來。老闆瞧著他漂亮的手和手指甲,往下說:「誰要送稿子來,先問清楚是詩是散文。是詩,馬上打發掉,免得把書店蛀空了![174]」

  新聞記者都嚷起來:「好啊!道利阿說得妙啊!」

  出版商手裡拿著呂西安的原稿,在鋪子裡踱來踱去,嚷道:「我說的是事實,諸位先生,你們不知道,拜倫,拉馬丁,維克多·雨果,加西米·特拉維涅,卡那利斯,貝朗瑞的走紅,真是害人不淺。他們出了名,給我們招來一大批蠻子。我相信此刻送到書店去要求出版的詩稿有上千部,開場總是斷斷續續的故事,沒有頭,沒有尾,模仿拜倫的《海盜》《拉拉》。年輕人借新奇為名,來一些莫名其妙的章節,敘事詩明明是台利爾的老調,新派作家居然自命為創新!這兩年詩人多得像金殼蟲。去年我為著詩歌虧本虧了兩萬!不信問迦皮鬆!可能世界上真有不朽的詩人,我也看見過,臉孔白白嫩嫩,還沒長鬍子呢。」道利阿朝著呂西安說,「可是小朋友,對出版界來說,只有四個詩人:貝朗瑞,加西米·特拉維涅,拉馬丁,維克多·雨果;還輪不到卡那利斯……他是靠報上一篇又一篇的文章捧出來的。」

  在場的那些有勢力的人聽著哈哈大笑,呂西安不敢在他們面前挺起腰來表示傲氣,唯恐受人奚落,下不了台。可是他心癢難熬,恨不得撲上道利阿的脖子,撕下他那個整齊得可惡的領結,扯斷他掛在胸口發亮的金鍊,把他的表踩在腳下,把他的人撕作兩半。一個人傷了面子沒有不想報復的,呂西安對出版商裝著笑臉,心裡把他恨得要死。

  勃龍台說:「詩歌好比太陽,能夠幫助萬古長青的森林成長,也能產生蚊蟲和蒼蠅。世界上沒有一樁好事不帶來一樁壞事。文學產生了出版家。」

  「還有新聞記者。」羅斯多說。

  道利阿聽著大笑。

  他指著稿子問:「到底是什麼東西?」

  羅斯多回答:「一部十四行詩的集子,會叫彼特拉克臉紅的。」

  「你這話怎麼解釋?」道利阿問。

  「還不是跟大家一樣?」羅斯多回答,他發現眾人臉上都掛著俏皮的笑意。

  呂西安沒法生氣,只是暗暗的出汗。

  「好吧!我看一遍就是了。」道利阿做了一個氣概不凡的手勢,仿佛他的讓步是天大的情面,「小朋友,如果你的十四行詩夠得上十九世紀的標準,我一定叫你成為一個大詩人。」

  國會裡最有名的一個演說家正在同《立憲報》的編輯兼《彌納佛報》的經理談話,插進來說:「只要他的才氣比得上他的相貌,你也擔不了多大風險。」

  道利阿回答說:「將軍,叫一個人出名,報刊的評論要花一萬二,請客花三千,不信你問《孤獨者》的作者。假如朋雅明·公斯當先生肯為這個青年詩人寫一篇書評,這筆交易我絕不猶豫。」

  內地大人物聽見又是將軍,又是大名鼎鼎的朋雅明·公斯當,覺得這鋪子的氣派簡直同奧林潑斯[175]差不多。

  斐諾道:「羅斯多,我有事和你商量,等會咱們在戲院見面。——道利阿,這筆買賣我可以做,不過有條件。咱們上辦公室去談吧。」

  「來嗎,老弟!」道利阿讓斐諾走在前面,向十多個等著他的人揮了揮手,表示他忙得不可開交。他正要進辦公室,呂西安急起來,攔著他問。

  「先生留下我的稿子,什麼時候來聽回音?」

  「哎!我的小詩人,過三四天再來。咱們瞧著辦。」

  呂西安被羅斯多拉著就走,來不及向凡爾奴,勃龍台,拉烏·拿當,福阿將軍,朋雅明·公斯當等等告辭。那時公斯當剛剛發表他關於百日時期的著作,他做了二十年特·斯塔埃夫人的情人,先攻擊拿破崙,又攻擊波旁家,等到勝利的時候,他筋疲力盡的死了[176]。呂西安只對他匆匆一瞥,印象不過是一頭淡黃頭髮,眉清目秀,長方臉上,長著一張樣子可愛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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