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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兩種不同的書店老闆

2024-10-08 06:59:46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九月里有一天上午,天氣相當冷,呂西安挾著兩部手稿,從豎琴街往下走到奧古斯丁河濱道,沿著人行道踱過去,瞧瞧塞納河,瞧瞧書店,仿佛有個好心的神通在勸告他,與其投入文壇,還不如投河。從玻璃窗或店門口望到的臉相各各不等,有的和善,有的好玩,有的快活,有的抑鬱。呂西安先是遲疑不決,苦惱得厲害,把那些臉孔仔細打量了一番。最後發現一家鋪子,好些夥計在門口忙著打包,準備發貨;牆上全是招貼,寫著:本店發售——特·阿蘭戈子爵著:《孤獨者》,第三版;——維克多·丟岡日著:《雷奧尼特》,全五卷,上等紙精印,十二開本,定價十二法郎;——蓋拉德里著:《道德綜論》。

  「這些人可運氣啊!」呂西安叫道。

  招貼是有名的拉伏卡法國十九世紀初期的出版商。夏多布里昂及浪漫派作家的作品大多由他高價收買。想出來的新花樣,那時初次在牆上大批出現。不久群起效尤,巴黎城內花花綠綠貼滿了這種GG,國家也增加了一項稅源。在安古蘭末那麼威風,在巴黎那麼渺小的呂西安,心裡又激動又慌張,沿著屋子溜過去,鼓足勇氣踏進那書店,裡頭擠滿著夥計,顧客和書店老闆——「說不定還有作家在內。」呂西安私下想。

  他對一個夥計說:「我要見維大先生或者包熏先生。」

  他看見招牌上寫著幾個大字:維大–包熏合營書店,專營國內外圖書發行及經銷業務。

  忙碌的夥計回答:「他們兩位都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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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等著就是了。」

  詩人在鋪子裡待了兩小時,打量整包整捆的圖書,看看題目,打開書來東翻幾頁,西翻幾頁。最後他肩膀靠著一個用玻璃槅子圍起來的小房間,掛著綠色的短窗簾;呂西安疑心維大或者包熏就在小房間內,他聽見談話的聲音。

  「你要願意批五百部,就算五法郎一部,每十二部奉送兩部。」

  「那麼每部實價多少呢?」

  「照原價減去八十生丁。」

  「那就是四法郎二十生丁。」說話的大概是維大或者包熏,對方是來兜銷書的。

  「對。」兜銷的人回答。

  「是不是記帳呢?」進貨的人問。

  「好傢夥!難道你打算十八個月結帳,付我一年的期票不成?」

  「不,馬上結清。」不知是維大還是包熏回答。

  「什麼期頭?九個月嗎?」說話的不是來兜銷的出版商便是作者。

  「不,朋友,一年。」兩個經銷人中的一個回答。

  雙方不出聲了。一會兒,陌生人叫道:「你太辣手了。」

  「怎麼,我們一年銷得掉五百部《雷奧尼特》嗎?」經銷人對丟岡日的出版商說。

  「銷路要能按照出版商的心思,我們都是百萬富翁了,親愛的先生!無奈銷路操在大眾手裡。沃爾特·司各特的小說只賣九十生丁一卷,三法郎六十生丁一部;你想叫我把你的書賣得更貴嗎?要我幫你推廣這部小說,得給我好處才行。——維大!」

  一個胖子耳朵上夾著一支筆,離開帳台走過來。

  包熏問:「你上回出門,發了多少丟岡日的作品?」

  「《加萊的小老頭兒》銷去兩百部,為此不能不把兩部回扣小一些的書跌價,現在都變了夜鶯。」

  呂西安後來才知道,凡是擱在貨棧的架子上,冷清清無人過問的作品,書業中稱為夜鶯。

  維大接著說:「而且你知道,比卡[111]正在寫小說;他的出版商向我們兜生意,為了要暢銷,答應比一般的批價多給兩成回佣。」

  丟岡日的出版商聽著維大告訴包熏的內幕消息,著了慌,可憐巴巴的回答說:「那麼,一年就一年吧。」

  包熏毫不含糊的追問一句:「這話算數嗎?」

  「算數。」

  出版商走了。呂西安聽見包熏對維大說:「客戶已經定下三百部;咱們給他遠期票子,把《雷奧尼特》五法郎一部賣出去,要人家付我們六個月的期票,那……」

  「那就淨賺一千五。」維大說。

  「嘿!我看出他手頭很緊。」

  「他糟糕得很!印兩千部,給了丟岡日四千法郎。」

  呂西安走到小房間門口,打斷了維大的話。

  他對兩個合伙人說:「對不起,打攪你們……」

  兩個老闆對他似理非理。

  「我寫了一部法國的歷史小說,近於沃爾特·司各特一路,題目叫《查理九世的弓箭手》,我想請你們收買。」

  包熏把手裡的筆放在桌上,朝呂西安冷冷的瞅了一眼。維大虎著臉瞧著作者,回答說:「先生,我們不出版,只經銷。我們自己出書的話,做的是知名作家的生意;並且只收買正經書,像歷史和什麼概論之類。」

  「我的書非常正經,目的是把擁護專制政體的天主教徒和想建立共和政體的新教徒的鬥爭,寫出一個真面目來。」

  一個夥計在外面叫:「維大先生!」

  維大走出去了。

  包熏不客氣的揮了揮手,說道:「我不說你的小說不是傑作,可是我們只銷現成的書。你去找買稿子的人吧,比如羅浮宮附近公雞街上的道格羅老頭,便是出版小說的。你要是早一些開口,剛才就好見到包萊,他跟道格羅和一些木廊書店是同行。」

  「先生,我還有一部詩集……」

  「包熏先生!」外面有人叫。

  「詩集?」包熏氣沖沖的嚷道。

  「你當我什麼人。」他朝呂西安冷笑一聲,往鋪子的後間去了。

  呂西安穿過新橋,想著許許多多念頭。剛才那些生意上的行話,他聽懂了一些,知道在書店老闆的眼裡,書不過是低價收進,高價售出的商品,同頭巾店老闆看待頭巾一樣。

  他想:「我找錯了門路。」可是發覺文學有這樣一副惡俗的生意面孔,暗暗吃驚。

  他在公雞街上找到一家外表挺老實的鋪子,原來是剛才走過的,綠色的店面漆著幾個黃字:道格羅書店。他記得在布洛斯閱覽室中念過的小說,好幾部的封面插圖底下有這個名字。呂西安忐忑不安的走進鋪子,富於幻想的人遇到鬥爭總是這樣。他看見一個很特別的老頭兒,帝政時代出版界中的一個怪物。道格羅穿著古老款式的黑禮服,前面是大方擺,後面是鰲魚尾。背心的料子很普通,織成顏色不同的方格,口袋外面吊著一根鏈子,一把銅鑰匙,在寬大的黑紮腳褲上晃來晃去。表的厚薄大概同玉蔥差不多。底下是深灰的羊毛襪和銀搭扣的皮鞋。他光著頭,花白的頭髮亂七八糟,頗有詩意。包熏稱為道格羅老頭的傢伙,從他的禮服,紮腳褲和鞋子來看,像文學教授;看他的背心,表和襪子,又是個做買賣的。他的相貌也有這股奇怪的混合味兒:威嚴而霸道的神氣,凹下去的臉孔,儼然是個修辭學教師;尖利的眼睛,多疑的嘴巴,心緒不寧的表情,明明是個書店老闆。

  呂西安問道:「這位可是道格羅先生?」

  「是的,先生……」

  呂西安道:「我寫了一部小說。」

  出版商道:「你年輕得很啊。」

  「先生,我的年紀跟寫作無關。」

  「對。」老出版商說著,接過稿子。

  「啊!《查理九世的弓箭手》,題目不壞。好吧,先生,你把內容簡單的說一說。」

  「先生,這是一部沃爾特·司各特式的歷史小說。我把新教徒和天主教徒鬥爭的性質,寫成兩種政體的鬥爭,王權在鬥爭中受到嚴重的威脅。我是贊成天主教徒的。」

  「嗯,嗯,倒是異想天開。好吧,我可以念一念你的作品,我答應你。我更喜歡拉德克利夫太太[112]一路的小說,不過你倘若工作認真,稍微有些風格,意境,思想,安排情節的能力,我很樂意幫忙。我們要求什麼?……不是優秀的稿子嗎?」

  「什麼時候聽回音?」

  「我今晚下鄉,後天回來,那時作品可以看完了,我要認為合式的話,後天就好談判。」

  呂西安看他這樣和氣,轉錯了念頭,掏出《長生菊》來。

  「先生,我還有一部詩集……」

  「哦!你是詩人,那我不要你的小說了。」老人把稿子還給呂西安,「起碼詩人寫散文總是不行的。散文不能拿廢話充數,一定要說出些東西來。」

  「可是沃爾特·司各特也寫詩啊……」

  「不錯。」道格羅又變得軟和了。他看出這個青年很窮,便留下稿子,說道:「你住哪兒?我過一天去看你。」

  呂西安寫了地址,沒想到老人別有用心,也不知道他是老派的出版商,恨不得把餓肚子的伏爾泰和孟德斯鳩鎖在頂樓上。

  出版商看了地址,說道:「我才從拉丁區回來。」

  呂西安告別的時候心上想:「這個人真好!對年輕人多熱心,而且是個識貨的行家。不是嗎?我早就告訴大衛:只要有本領,在巴黎是容易出頭的。」

  呂西安又快活又輕鬆的回去,做著功成名就的好夢。他忘了在維大和包熏的帳桌上聽到的可怕的話,只道至少有一千二百法郎到手。一千二百法郎能在巴黎住一年,讓他準備新作品。他從這個希望出發,定下不知多少計劃!發憤用功的生活引起他不知多少甜蜜的幻想!他把屋子安排了一下,整理了一下,差點兒沒置辦東西。他在布洛斯閱覽室成天看書,耐著性子等回音。過了兩天,道格羅對於呂西安在第一部作品中表現的風格感到驚異,賞識他的人物寫得誇張,那在故事發生的時代也說得過去;也注意到他的想像力非常奔放,青年作家勾勒近景的時候往往有這種氣魄;道格羅居然不拿架子,親自上旅館訪問他未來的沃爾特·司各特。他決意花一千法郎買下《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的版權,另外訂一份合同要呂西安再寫幾部。一看見旅館,老狐狸馬上改變主意。——「住這種地方的青年欲望不大,一定是個用功的讀書人;給他八百法郎就行了。」旅館的老闆娘聽道格羅問到呂西安·特·呂龐潑萊,回答說:「五樓!」道格羅仰起頭來,看見五樓以上就是天空,心上想:「這個年輕人長得漂亮,簡直是個美男子,錢太多了會心猿意馬,不用功的,為了咱們的共同利益,給他六百法郎吧,不過是現金,不是期票。」他爬上樓去,在呂西安的房門上敲了三下,呂西安開了門。屋子裡空無所有。桌上擺著一碗牛奶,一小塊兩個銅子的麵包。天才的窮苦使道格羅老頭看了心中一動。

  他私忖道:「這種樸素的習慣,菲薄的飲食,簡單的欲望,但願他保持下去。」隨即對呂西安說:「看到你我很高興。先生,你同約翰–雅各[113]有好幾點相像,他便是過的這樣的生活。天才在這等地方爆出火花,寫出好作品來。文人的生活正該如此,萬萬不能在進咖啡館,上飯店,大吃大喝,糟蹋他們的光陰和才具,浪費我們的金錢。」說著他坐下了,「小朋友,你的小說不壞。我當過修辭學教師,熟悉法國史;你的作品頗有些出色的地方。你是有前途的。」

  「啊!先生。」

  「是的,你是有前途的。咱們可以合作。我願意收買你的小說……」

  呂西安心花怒放,高興得胸坎里撲通撲通直跳,他要登上文壇了,終究能出書了。

  「我給你四百法郎。」道格羅說話的聲音特別甜,望著呂西安的神氣仿佛他是大發慈悲。

  「四百法郎買這部稿子?」呂西安問。

  「對,買這部小說。」道格羅看著呂西安詫異並不奇怪,接著說,「可是付你現款。你還得答應六年中間每年寫兩部。如果第一部在六個月之內銷完,以後我給你六百法郎一部。一年兩部,每月一百法郎收入,你生活有了保障,應該快活了。有些作家的小說,我每部只給三百法郎。英國小說的譯本,我只出兩百。這個價錢在從前是驚人的了。」

  呂西安渾身冰冷,說道:「先生,我們談不成了,請你把稿子還我。」

  出版商回答說:「稿子在這裡。先生,你不懂生意經。出版一個作家的第一部小說,要擔一千六百法郎印刷費和紙張費的風險。寫一部小說比張羅這樣一筆款子容易得多。我店裡存著一百部稿子,可拿不出十六萬法郎。唉!我開了二十年書店,還沒賺到這個數目呢。可見出版小說發不了財。維大和包熏經銷的條件一天比一天苛刻。你大不了白費時間,我卻要掏出兩千法郎。書的命運個個不同[114],我要是眼光看得不准,就得賠兩千法郎;至於你,你只消寫一首詩罵一通愚蠢的群眾。你把我的話細細想過以後,會再來找我的。」呂西安不勝輕蔑的揮了揮手,道格羅正色重複了一句:「是的,你會再來找我的。你瞧著吧,不但沒有一個出版家肯為一個無名的青年人擔兩千法郎風險,也沒有一個書店夥計肯看你亂七八糟的稿子。我倒是看完的,能指出好幾處文字的錯誤。應該說提醒的地方,你寫著提到,儘管後面應當用直接被動詞,你卻加了一個介詞。」兩句話說得呂西安好不慚愧。道格羅又道:「你下次再來看我,可要損失一百法郎,我只給三百了。」他說罷起身告辭,走到房門口又道:「你要沒有才能,沒有前途,我要不關心用功的年輕人,我也不會給你這樣好的條件。每月一百法郎!你考慮考慮吧。一部小說丟在抽斗里,當然不比一匹馬關在馬房裡,不用吃飯;可是老實說,也不會給你飯吃!」

  呂西安抓起稿子扔在地下,嚷道:「我寧可燒掉的,先生!」

  「你真是詩人脾氣。」老頭兒說。

  呂西安吞下麵包,喝完牛奶,走下樓去。房間太小了,不出去的話,他只能團團打轉,像關在植物園鐵籠里的獅子[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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