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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客廳里的夜晚,河邊的夜晚

2024-10-08 06:59:33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呂西安由於性格關係,對第一個印象特別敏感,那天晚上便是極小的事情都對他很有作用。像沒有經驗的情人一樣,他老早就去了。路易士還沒進客廳,只有特·巴日東先生一個人在那裡。愛一個有夫之婦需要在小地方用卑躬屈節的代價換取快樂,女人也憑這一點來估計她操縱情人的力量。這些手法,呂西安已經開始學習,只是還不曾和特·巴日東先生單獨照面。

  那位紳士思想狹窄,頭腦空虛,渾渾噩噩的守著他的小天地:一方面是個與人無害的膿包而還算懂事,一方面愚蠢高傲,什麼都不願意受人家的,也什麼都不願意回敬人家。他一心一意想著待人接物的義務,竭力要討人喜歡,唯一的語言是掛著舞女一般的笑臉。心中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始終是那副笑容。聽到好消息是微笑,聽到壞消息也微笑。特·巴日東先生另外加上一些表情,使他的笑容到處用得上。如果贊成的意思非直接表示不可,他便很殷勤的笑出聲來,加強笑容的意義,只要迫不得已才肯開一聲口。他只怕單獨見客,擾亂他死水般的生活,逼他在一大片空白的腦子裡找出些東西來。他多半用小時候的習慣來解救;他自言自語,告訴你一些生活瑣事,說他需要什麼,有什麼瑣瑣碎碎的感覺,他認為這些感覺就近乎思想。他不談天氣好壞,不像普通的俗物用一套濫調來應付,他只談他的私事。比如說:「我怕特·巴日東太太掃興,中午吃了她最喜歡的小牛肉,肚子脹得要命。我明明知道,卻老是不由自主!你說是什麼道理?」或者說:「我要打鈴叫人送一杯糖水來,你要不要也來一杯?」再不然:「我明兒要騎馬出門,去拜訪岳父。」這些簡短的話毫無討論的餘地,聽的人只能回答一聲是或否,話談不下去了。於是特·巴日東先生朝西揚起鼻子,像氣喘的老哈巴狗,要求客人幫忙。他向你睜著一雙長著白翳的大眼睛,仿佛問:「你說的是?……」凡是只談自己的討厭傢伙,最配他脾胃,他們說話,他洗耳恭聽,又誠懇又體貼,使安古蘭末的一些話匣子對他十分重視,認為特·巴日東先生胸有城府,聰明得很,大家一向錯看了他。那批傢伙逢到沒有聽眾的時候就來找他,把他們的故事或者大道理從頭講到尾,知道主人準會笑嘻嘻的表示讚許。特·巴日東太太的客廳經常高朋滿座,特·巴日東先生待在那兒挺舒服。他管著零星瑣事,留心觀看,有人進來,他笑臉相迎,陪到太太跟前;有人動身,他起來相送,滿面堆笑和客人告別。等到場面熱鬧,個個人都安頓好了,心情愉快的啞巴便挺著兩條長腿像仙鶴般站著,似乎在聽人談論政治,或者在客人背後揣摩一副牌,其實他什麼牌都不懂,看著莫名其妙;再不然他吸著鼻煙踱來踱去,幫助消化。阿娜依斯是他生命中最光彩的一面,從她那兒不知得了多少樂趣。太太招待賓客,特·巴日東先生靠在沙發上暗暗讚賞,先是他用不著開口了,而且喜歡聽太太說話,揣摩其中的妙處,往往過了好久才恍然大悟,透出一絲會心的笑意,好比陷在地下的炮彈忽然炸起來。他對妻子敬重到崇拜的地步。一個人有個崇拜的對象,生活不就幸福了嗎?阿娜依斯覺得丈夫脾氣和善,像小孩兒,巴不得受人指揮;她聰明厚道,絕不因此濫用威權。她照料丈夫賽過照料一件大衣,把他收拾乾淨,洗刷,保藏,調理周到;特·巴日東先生受著調理,洗刷,照顧,對妻子養成了像狗對主人一樣的感情。惠而不費的給人一點快樂真是太容易了!特·巴日東太太叫人把飯菜弄得很精緻,知道丈夫除了講究吃喝,沒有別的樂趣。她可憐丈夫,對他從來沒有一句怨言;她為了高傲,一聲不出,有些人不了解,只道丈夫有什麼大家不知道的美德。並且她把丈夫訓練得極有紀律,唯命是聽。她說一聲「替我去拜訪某先生或者某太太」,他立刻照辦,好比小兵去站崗。他在太太面前一動不動,擺著立正的姿勢。那個時期正在考慮替啞巴活動國會議員。呂西安在這戶人家出入不久,還不曾揭開幕來看清這個難以想像的角色。特·巴日東先生埋在大沙發中,無所不見無所不知的神氣,一聲不響的尊嚴,在呂西安看來簡直威嚴得不得了。富於幻想的人最會誇張,或者以為樣樣東西都有靈性。呂西安非但不把特·巴日東先生看作花崗石的柱子,反而當他是可怕的斯芬克斯[60],非奉承不可。

  「我第一個到了。」呂西安說著,行的禮比別人對這個老頭兒更恭敬一些。

  「那很自然。」特·巴日東先生回答。

  呂西安只道丈夫吃醋,話中帶刺,不禁滿面通紅,假裝照鏡子。

  特·巴日東先生說:「你住在烏莫,路遠的人總比路近的先到。」

  呂西安裝著討好的神氣問:「為什麼呢?」

  特·巴日東先生不動聲色,回復了老樣子,回答說:「不知道。」

  

  呂西安說:「那是你不願意想罷了。一個人提得出意見,一定說得出理由。」

  「啊!」特·巴日東先生說,「理由!噯!噯!……」

  呂西安搜索枯腸,想把話接下去。

  「特·巴日東太太大概在換衣服吧?」他說了又覺得這話問得無聊,暗暗發急。

  「是的,她在換衣服。」丈夫的回答很自然。

  呂西安抬起頭來瞧著兩根凸出的灰色梁木,梁木之間嵌著天花板,想不出話來接下去;他看見掛著舊水晶墜子的小型吊燭台卸去紗罩,插滿蠟燭,又不由得害怕。家具上的套子都拿下了,露出大紅織錦緞上褪色的花。這些排場說明今晚的局面非同小可。詩人因為穿著靴子,怕裝束不合規矩。一張路易十五時代的半圓桌刻著花環的圖案,上面供一個日本花瓶。呂西安擔著心事,傻支支的走過去瞧花瓶,一會兒又怕冷淡了丈夫,把他得罪了,決意探探口風,看他有什麼嗜好,藉此奉承一下。

  呂西安回過身來朝特·巴日東先生走去,問道:「先生,你難得出城嗎?」

  「難得出城。」

  兩人又無話可說了。特·巴日東先生被呂西安擾亂了安寧,暗暗留心呂西安的舉動,像多疑的貓。他們倆互相害怕。

  呂西安私下想:「是不是我常常來,引起他疑心?看樣子他對我大有反感!」

  特·巴日東先生瞧著呂西安走來走去,猜疑的眼神使呂西安十分難受,幸虧穿著號衣的老當差通報杜·夏德萊先生到了。男爵神態自若的進來,向他的朋友巴日東行了禮,對呂西安略微點點頭,那種招呼的方式當時很流行,詩人卻覺得他是仗著財勢瞧不起人。西克施德·杜·夏德萊的褲子白得耀眼,褲腳上兩條帶子套著鞋底,把褲子的折縫拉得筆直。他穿著講究的皮鞋,蘇格蘭細紗襪子。手眼鏡的黑絲帶在白背心上飄蕩。黑禮服的巴黎款式和巴黎做工特別令人注目。美男子的氣派跟他過去的經歷完全符合,只是多了一把年紀,滾圓的肚子不容易約束到合乎風流瀟灑的標準。因為出過遠門,飽經風霜,有股冷酷的神氣,頭髮和鬢角也已花白,不能不染色了。原來很嬌嫩的皮色同去過印度的人一樣變成古銅色;舉動態度保持自命不凡的功架,叫人看了好笑,可也顯出他在帝政時代的一位公主身邊當過討人喜愛的首席秘書。他擎著手眼鏡瞧了瞧呂西安的南京緞褲子,靴子,背心,安古蘭末做的藍色禮服,把情敵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後冷冷的把手眼鏡放進背心口袋,仿佛說:「行!」呂西安被稅務官的高雅大方壓倒了,只想等會在眾人面前動了詩興,神采飛舞的時候吐一口氣。剛才他以為特·巴日東對他沒有好感而慌張,此刻又感到另外一種痛苦。男爵的財勢仿佛全部壓在呂西安身上,使他的寒酸相形之下越發難堪。特·巴日東先生只道從此不用說話了,誰知兩個對頭互相虎視眈眈,一聲不出,叫他看了吃驚。幸而他逢到無計可施的時候,還有一句救急的話;當下他認為應當裝著忙人的樣子,拿出這個法寶來了。

  「喂!先生,」他對杜·夏德萊說,「有什麼新聞?外邊談論些什麼呢?」

  稅務官不懷好意的回答:「新聞?夏同先生是個新聞人物,應該請問他才對——你可有什麼得意之作帶來嗎?」男爵意氣洋洋的問呂西安,同時他覺得一邊鬢角上的頭髮捲兒亂了,整理了一下。

  呂西安回答:「詩好不好還得請教你呢,你是寫詩的老前輩了。」

  「噢!我為了應酬寫過一些有趣的通俗詩,應景的歌曲,全靠音樂幫忙的羅曼斯[61],還有寫給波那帕脫一個姐妹(忘恩負義的傢伙?)[62]的一首書信體的長詩,都不是什麼傳世之作。」

  那時特·巴日東太太出場了,她花了一番心思,打扮得光彩奪目。猶太式的頭巾扣著東方式的搭扣。脖子裡很嫵媚的圍一塊薄紗,底下掛一條寶石項鍊。短袖的印花紗衫露出一雙白淨美麗的胳膊,戴著一串手鐲。這一派舞台式的裝束把呂西安迷住了。杜·夏德萊先生對王后說了許多肉麻的恭維話,她笑盈盈的聽著,在呂西安面前受人讚美,特別高興。王后和她寵愛的詩人只交換一個眼風,對稅務稽核所所長卻禮數周到,不當他親密的朋友,使他難堪。

  請的客人開始上門了。先是主教和副主教,兩人都道貌岸然,長相可截然不同:主教又高又瘦,副主教又矮又胖。兩人都眼睛很亮,可是主教皮色蒼白,副主教滿面紅光,身體十分健康。他們的手勢和動作都很少,態度謹慎,難得開口,令人望而生畏,大家說他們倆智慧極高。

  跟著來的是特·鄉杜夫婦。這是兩個怪物,說出來恐怕不熟悉內地的人不會相信。特·鄉杜太太名叫阿美莉,就是想和特·巴日東太太對抗的角色。特·鄉杜先生,大家稱為斯大尼斯拉,是個過時的年輕人,年紀已經四十五,身段還苗條,臉孔像只篩子。打的領帶老是翹起兩隻狠巴巴的尖角,一隻角接近右面的耳朵,一隻角往下傾斜,接近鈕孔上的勛飾。衣擺強頭倔腦的翻在外面,背心領口很大,露出一件鼓起的上漿的襯衫,扣著好幾支鑲滿珠寶的別針。渾身的裝束都誇張過分,像漫畫上的人物,叫外國人看著好笑。斯大尼斯拉一刻不停的打量自己,很得意的從頭看到腳,查點背心上的紐扣,瞧著緊窄的褲子刻畫出來的曲線,欣賞自己的大腿,戀戀不捨的眼睛直瞧到靴尖為止。他要不這樣自我欣賞的話,便遠遠的照著屋子裡的鏡子,看卷好的頭髮是否牢固;眼睛喜滋滋的向女人們打問號,一個手指插在背心袋裡,側著大半個身子,微微往後仰著。這套賣俏的玩意兒在貴族圈子裡很能叫座,他是他們中間的美男子。開出口來多半是十八世紀的風情話。他靠著這套惡俗的談吐在女人堆里相當走紅,同她們逗笑取樂。近來他對杜·夏德萊先生不大放心。因為狂妄的稅官目空一切,引起女人們的好奇心;他假裝消沉,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口氣仿佛是一個享受過度而百無聊賴的蘇丹;這些表現大有刺激作用,所以從特·巴日東太太迷上安古蘭末的拜倫以後,一般婦女想接近夏德萊的心比他初來的時期更迫切了。阿美莉是白白胖胖的矮個子,頭髮烏黑,喜歡做作而手段極不高明:她樣樣誇張,說話高聲大氣,頭上夏天插著成堆的鳥毛,冬天插著鮮花,搖來晃去的擺架子。她最愛講話,每句話末了總得哼一陣,因為她鬧著氣喘病而不肯承認。

  農學會會長特·桑多先生,名叫阿斯多弗,皮色鮮紅,又高又胖,像一條拖船似的跟著太太到場。太太賽過乾癟的鳳尾草,名叫埃麗莎,簡稱麗麗。這個帶點孩子氣的名字,同她的性格舉動正好相反。她態度莊嚴,對宗教非常熱心,打起牌來脾氣挺壞,最會作難人。阿斯多弗被認為第一流的學者。他一竅不通,卻翻遍了報紙和前人的著作,把有關糖和酒精的文字詳細抄下來,為《農學辭典》寫了兩個條目。全州的人都以為他在準備一篇討論新式種植的文章。他每天上午關在書房裡,十二年工夫還沒寫上兩頁。客人上門,老是撞見他在紙堆中亂翻,尋找一條丟失的註解,或是修筆尖[63]。他在書房裡的時間就是做些無聊的事消磨的:看上大半天報紙,用小刀雕刻軟木塞,在吸墨紙上畫奇形怪狀的圖,翻翻西塞羅的文集,看有什麼能夠同時事結合起來的句子或者段落;然後到了晚上,想法把談話引到他預定的題目,說道:「西塞羅集子裡有一段文字,好像就為今天這件事寫的。」接著他背出原文,叫聽的人大吃一驚,背後爭著說:「阿斯多弗真是無所不知!」這樁稀罕事兒在城裡到處傳揚,替特·桑多先生維持聲譽。

  這對夫婦之後,來了特·巴爾大先生,他名叫阿特里安,專唱次低音[64]的歌曲,在音樂方面自以為了不起。他最得意的是練習音階;一邊唱一邊自我讚賞,然後談論音樂,最後只關心音樂。他為著音樂犯了神經病,只有談到音樂才有勁,晚會上沒有人請他唱歌就苦悶。只要窮嘶極喊,唱了一支歌,他方始精神奮發,趾高氣揚,提起腳跟接受恭維,同時還裝作謙虛;可是照樣往各處人堆里轉一轉,收集讚美的話;等到所有的話都說完了,他又回到音樂上來,解釋剛才那支歌多麼難唱,或者捧一陣作曲家。

  陪特·巴爾大先生同來的是位水墨畫大家,亞歷山大·特·布勒皮安先生,他的古怪可笑的作品把朋友們的屋子和本州所有的紀念冊都玷污了。他們倆各人攙著朋友的太太。據熟悉內部醜事的人說,這個交換很徹底。夏洛德·特·布勒皮安太太簡稱洛洛德,約瑟芬·特·巴爾大太太簡稱斐斐納,兩人對於圍巾,緄邊,搭配不調和的顏色,同樣感到興趣,一心要學巴黎的時髦,不問正事,家裡弄得一團糟。他們穿著精打細算做起來的衣衫,像小孩兒玩的娃娃,身上開著顏色刺目的展覽會。兩個丈夫又自命為藝術家,不修邊幅,一派內地人的馬虎叫人看了好玩。他們穿著破舊的禮服,活像小戲院的跑龍套扮著上流人物去參加婚禮。

  在客廳里出現的人中間,有個怪物叫作特·塞農希伯爵,在貴族圈子裡稱為雅各。他是打獵專家,高傲,古板,紫堂堂的臉色,脾氣和善像野豬,多疑像威尼斯人,愛吃醋像摩爾人,跟一個同住的朋友相處極好。那位朋友名叫杜·奧多阿先生,簡稱法朗西斯。

  特·塞農希太太名字叫柴斐莉納,長得高大漂亮,可是臉上長滿紅斑,因為肝火很旺,出名的脾氣難纏。她仗著腰肢細小,身段苗條,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未免做作,可也看得出她有人疼愛,滿足她的情慾,對她百依百順。

  法朗西斯相貌還不錯,放棄了華朗斯領事的職位和外交界的前程,住到安古蘭末來陪柴斐莉納,一名齊齊納。卸任的領事替她處理家務,管教孩子,教他們外國文,忠心耿耿的經營特·塞農希夫婦的產業。有過一個很長的時期,安古蘭末的貴族圈子,官方人士和布爾喬亞,看著這三個人的家庭那麼和睦,都議論紛紛,不以為然;可是日子久了,那三位一體的奇蹟越看越難得,越看越可愛,萬一杜·奧多阿先生再想結婚,反倒要受批評,說他太不道德了。特·塞農希太太還有一個乾女兒做伴,叫作特·拉海小姐。外邊看特·塞農希太太對乾女兒過分鐘愛,覺得事情蹊蹺:雖則年代合不上,法朗梭阿士·特·拉海小姐的面貌和法朗西斯·杜·奧多阿長得一般無二。雅各出城打獵,個個人向他打聽法朗西斯的近況,他便講他義務總管的小小的病痛,把朋友的地位放在妻子之上。一個愛吃醋的人會這樣糊塗,真是不可思議,連他最知己的朋友也喜歡逗他表現,告訴不知道內幕的人,引為笑談。杜·奧多阿先生是個愛裝腔的哥兒,那套保養身體的辦法終於變了撒嬌跟胡鬧。他關心自己的咳嗽,睡眠,消化,飲食。柴斐莉納把她的總管弄得嬌生慣養,給他穿上棉衣,戴上風帽,叫他吃藥,做些精緻的飯菜,當他侯爵夫人的小哈巴狗看待;要他吃這樣,忌那樣;還替他繡背心,領帶,手帕,經常把法朗西斯裝扮得花花綠綠,好比日本的神像。兩人心心相印,從來不曾鬧過誤會:柴斐莉納時時刻刻望著法朗西斯,法朗西斯也看著柴斐莉納的眼色行事。他們倆一同皺眉頭,一同微笑,似乎最簡單不過的動作也要彼此商量。

  安古蘭末四周最有錢的地主,大眾看了眼紅的特·比芒丹侯爵,夫婦倆有四萬法郎收入,每年在巴黎過冬。他們從鄉下坐著篷車,帶著鄰居特·拉斯蒂涅男爵和男爵夫人同來,車上還有男爵夫人的姑母和男爵的女兒。兩個可愛的姑娘教養極好,雖然家境清寒,樸素的穿扮反而顯出天生的美。這批人當然是全場的精華,一進屋子,大家立刻冷冰冰的靜下來,尊敬中帶著嫉妒,尤其因為特·巴日東太太接待他們的禮數與眾不同。內地自有少數幾戶人家,像他們一樣不聽閒言閒語,不同外界往來,無聲無息的過著隱居生活,保持他們的尊嚴。眾人對特·比芒丹先生和特·拉斯蒂涅先生只用爵位相稱;他們的妻子女兒跟安古蘭末上層的小圈子也談不上親昵:他們的地位已經接近宮廷貴族,絕不有失身份,沾染荒唐的內地習氣。

  州長和將軍最後到場。同來的有個鄉紳,就是白天拿養蠶的稿子送往大衛那兒的人。大概他是什麼鎮長之類,靠一些良田美產抬高了身份,態度衣著卻顯出他完全不懂得應酬交際:他穿著禮服老大不自在,一雙手沒處安放,一面講話一面在人家身邊打轉,對答的時候先站起來,又坐下去,好像準備替你當什么小差使;他忽而過分巴結,忽而心神不定,忽而一本正經;聽到一句笑話,來不及的笑出來,人家和他攀談,他畢恭畢敬的聽著,有時以為受了諷刺,裝出一副陰險的神氣。那天晚上他想著那部論文,悶得發慌,幾次三番提到養蠶;可是特·賽佛拉克先生運氣不好,撞著特·巴爾大先生回答他音樂,又撞著特·桑多先生引證西塞羅。晚會過了一半,可憐的鎮長好容易遇到一個寡婦杜·勃羅沙太太和她的女兒杜·勃羅沙小姐,談得很投機。那母女兩個在當夜的賓客裡頭也是挺有意思的人物。總括一句:她們的窮苦跟家世的高貴不相上下。她們竭力講究衣著,可是遮蓋不了寒酸。杜·勃羅沙太太手段笨拙,口口聲聲誇她身材高大的胖女兒,年紀二十七,說是彈的一手好鋼琴。一知道某個單身漢愛好什麼,杜·勃羅沙太太馬上宣布她女兒也愛好什麼。為了要嫁掉她親愛的加米葉,她在同一個晚上說加米葉喜歡隨著軍隊調動,過流浪生活,又說她喜歡經營田地,過安靜的地主生活。娘兒倆故意裝作尊嚴,半和氣,半尖酸。遇到這等人物,誰都樂於同情,表示關切,藉此抬高自己。能夠安慰安慰可憐蟲本是一種樂趣,不過聽的人也把空口白舌的人情看透了。特·賽佛拉克先生五十九歲,老婆死了,無兒無女;他講到蠶房的細節,杜·勃羅沙母女倆誠心誠意的聽著,讚嘆不置。

  母親說:「小女向來愛動物。並且那些奇怪的小動物吐的絲,女人都感到興趣,所以請你允許我們到寶莊上去,讓加米葉見識見識絲是怎麼收穫的。加米葉聰明極了,不管跟她說什麼,她都一聽就懂。有一回她把平方反比律也弄清楚了。」

  在呂西安朗誦完畢以後,杜·勃羅沙太太和特·賽佛拉克先生的交談就是用這句誇耀的話結束的。

  幾個熟客隨隨便便溜進場子,還有兩三個大家子弟,怯生生的,一聲不出,衣服穿得像供聖體的寶匣,因為被請來參加隆重的文學晚會,覺得很得意,膽子最大的一個還同特·拉海小姐談了不少話。所有的女太太一本正經團團坐著,男人站在後面。這批古怪的人物,離奇的服裝,塗脂抹粉的臉孔,在呂西安心目中變得十分可怕。他發現所有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不由得心驚肉跳。這個第一次考驗實在不容易支持,不管他怎麼勇敢,也不管情人怎樣壯他的膽,為著他賣弄行禮的風度,拿出全身本領來應酬安古蘭末的名流。呂西安本來就局促不安,此刻更有一樁意料之中的難堪事兒,使一個不懂交際手腕的年輕人大為驚慌。他的眼睛耳朵那時特別靈敏,聽見路易士,特·巴日東先生,主教,和幾個存心討好女主人的來賓,叫他特·呂龐潑萊先生,而他見了害怕的大多數人都稱他夏同先生。他被許多好奇的眼睛打量之下,心虛膽怯,看見人家嘴唇一動就知道是提他的本姓;他猜到大家事先就在批評他,用的又是內地人那種坦率的,近於無禮的話。這一類連續不斷而意想不到的暗箭使呂西安越發心緒不寧。他只盼望時間快到,一開始朗誦,身心就有著落,不至於受罪了。無奈雅各還在跟特·比芒丹太太講他最近一次的行獵;阿特里安和洛爾·特·拉斯蒂涅小姐談著樂壇上的新明星洛西尼;阿斯多弗背熟了報上描寫新式犁的一篇文字,正在告訴男爵。呂西安這可憐的詩人,不知道除了特·巴日東太太,這些人的頭腦沒有一個能理解詩。所有的客人都缺少刺激,弄錯了晚會的性質才趕來的。有些字兒好比江湖藝人的喇叭,鐃鈸,大鼓,專會吸引群眾。美啊,光榮啊,詩歌啊,這一類的字近乎咒語,便是最庸俗的人也會受到迷惑。

  客人到齊了,特·巴日東先生受著妻子囑咐,仿佛教堂的門丁拿棍子撞擊地下的石板一樣,不知通知了多少回才叫打擾的人靜下來。呂西安坐在一張圓桌前面,靠近特·巴日東太太,心裡非常震動。他聲音慌慌張張的宣告,為了免得大家失望,他預備念一些新近發現的傑作,是個無名的大詩人寫的。雖則安特萊·特·希尼埃的詩集在一八一九年上就印出了,安古蘭末還沒有一個人聽見過作者的名字。個個人以為那聲明是特·巴日東太太出的計策,既顧著呂西安的面子,也讓聽眾的情緒鬆動一些。呂西安先念了《年輕的病人》,聽見一陣輕輕的讚美聲;又念了《盲人》,那些俗物就覺得作品太長了。呂西安一邊朗誦一邊感到劇烈的痛苦。那種痛苦,只有傑出的藝術家,或者憑著熱情和高度的悟性和藝術家並肩的人,才能完全體會。你要不真誠嚴肅,全神貫注,休想用聲音來表達詩,也休想領會詩。朗誦的人和聽眾必須密切結合,否則感情不可能像電流一般溝通。雙方的心靈不打成一片,詩人就等於一個天使在地獄的詬誶聲中唱天國的頌歌。而凡是聰明人,在他的器官特別發展的領域之內,都具有蝸牛般眼觀四方的目力,狗一般的嗅覺,田鼠般的耳朵,能看到、感到、聽到周圍的一切。有人賞識還是無人了解,音樂家和詩人立刻能感覺到,同植物在適宜的氣候中復甦,在不適宜的氣候中枯萎一樣快。當時那般男人只是為奉陪太太而來,來了又忙於談彼此的私事,唧唧噥噥的聲音,由於特殊的音響作用,傳到呂西安耳邊格外響亮;他還看見有些人張著大嘴打呵欠,對他惡狠狠的露著牙齒。等到他像洪水中的鴿子[65],想找一個愉快的地方讓眼睛停留一下,又發現一些不耐煩的眼神,表示他們只想利用當天的集會和朋友們商量實際問題。除了洛爾·特·拉斯蒂涅,兩三個年輕人和主教以外,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不悶得發慌。真正懂詩的人會把作者詩句中只透露一星半點的東西拿到自己心中去發展。而這般冷冰冰的聽眾非但對詩人的情緒毫無感受,連他的聲調口吻都沒聽進去。呂西安灰心到極點,一身冷汗把襯衫濕透了。他轉身望望路易士,看見她眼神熱烈,才鼓足勇氣把詩念完;可是詩人的心已經大受傷害。

  「你覺得有趣嗎,斐斐納?」乾癟的麗麗問她鄰座的朋友,也許麗麗是存心來看什麼驚人的表演的。

  「還是別問我的好,親愛的。一聽見讀文章,我眼皮馬上合攏來了。」

  法朗西斯道:「但願娜依斯不要常常叫我們夜晚聽詩。吃過晚飯聽朗誦,我要集中精神,妨礙消化。」

  柴斐莉納悄悄的說道:「可憐的貓咪,去喝一杯糖水吧。」

  亞歷山大道:「念得真好;不過我更喜歡韋斯脫。」

  因為韋斯脫在英文中另外有個意思[66],大家認為這話妙不可言。幾個愛打牌的女客接著說,念詩的人也該歇歇了。一兩對客人趁此溜進小客廳。呂西安不好推卻路易士,主教,以及可愛的洛爾·特·拉斯蒂涅的央求,又念了幾首諷刺詩。詩中的反革命熱情引起了注意,好幾個人被激昂的聲調鼓動了,雖然不了解意義,也拍起手來。那種人只會受窮嘶極喊的影響,好比老粗的舌頭只覺得烈酒才有刺激。吃冰淇淋的時候,柴斐莉納打發法朗西斯去瞧了瞧詩集,告訴她鄰座的阿美莉,說呂西安念的詩原來是印好的。

  阿美莉聽著很得意,回答說:「那有什麼奇怪?特·呂龐潑萊先生在印刷所做工,他印書就好比漂亮女人自己做衣衫。」她說的時候望著洛洛德。

  女人們便爭相傳說:「他的詩是自己印的。」

  雅各問道:「那麼幹嗎他要稱為特·呂龐潑萊先生呢?世家子弟做了手藝就應當改名換姓。」

  齊齊納道:「他不是改了姓嗎?不過原來是平民的姓,現在改了母親的貴族的姓。」

  阿斯多弗道:「既然他的詩已經印出來,我們自己會念的。」

  這種胡說八道把事情越弄越糊塗,臨了杜·夏德萊只得耐著性子向那些無知的客人解釋,剛才的開場白並非巧妙的託詞,那些美妙的詩是一個保王黨寫的,作者的弟弟瑪麗–約瑟·希尼埃倒是個革命黨。聽著這偉大的詩歌感動的只有主教,特·拉斯蒂涅太太和她的兩個女兒;除此以外,安古蘭末的上層社會都覺得上了當,大不高興。客廳里隱隱然有一片抱怨的聲音,可是呂西安沒有聽見。內心的音律使他陶醉了,他極力想表達那音律,眼前的俗物變得和他渺不相關,各人的面貌對他好像隔著一重雲霧。他念了那首關於自殺的沉痛的詩,蒼茫憂鬱的情調純粹是古風。接著又念了一首,其中有兩句: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最後朗誦的是一首雋永的牧歌,叫作《奈埃爾》。

  特·巴日東太太心情歡暢,獨自坐在客廳中央出神,一隻手下垂,一隻手扶著頭,不知不覺把頭髮捲兒伸直了,眼睛神思恍惚。她生平第一次進入她的理想世界。阿美莉自告奮勇,過來代眾人請願的時候,我們不難想像,特·巴日東太太受到打擾多麼不愉快。

  阿美莉說:「娜依斯,我們存心來聽夏同先生的詩,剛才念的是印出來的作品,雖然很好,那些太太們為了鄉土觀念,更喜歡土產。」

  阿斯多弗對稅務官說:「你不覺得法國語言不宜於作詩嗎?我認為西塞羅的散文反而詩意濃得多。」

  杜·夏德萊答道:「真正的法國詩是輕鬆有趣的一類,是歌謠。」

  阿特里安道:「歌謠證明我們的語言音樂性很強。」

  柴斐莉納道:「叫娜依斯神魂顛倒的詩,我真想領教一下;可惜她對阿美莉的態度表示她不願意給我們看樣品。」

  法朗西斯回答說:「娜依斯為她自己著想也應該要他念;只有證明這小子的天才,她的行為才說得過去。」

  阿美莉對杜·夏德萊說:「你辦過外交,還是你去說吧。」

  男爵說:「那容易得很。」

  前任的首席秘書慣會耍這一類花招,他過去攛掇主教。娜依斯礙著主教的情面,只得要呂西安挑一首記熟的詩來念。阿美莉看見杜·夏德萊男爵馬到成功,向他脈脈含情的笑了一笑。

  「這位男爵真聰明。」她對洛洛德說。

  洛洛德想起阿美莉話中帶刺,說過女人自己做衣衫的話,便笑著回答:「帝政時代的男爵,你從什麼時候起承認的呢?」

  呂西安用一般初出校門的青年人想出來的題目,寫過一首頌歌給情人,把她比作天上的仙女。滿腔的熱情使作品顯得更美,他自己也更喜歡,覺得只有這一首才能和希尼埃的詩見個高下。他很得意的瞧了瞧特·巴日東太太,報告題目:《獻給她》,躲在特·巴日東太太背後,作者的自尊心有了依傍,他昂昂然擺好姿勢,預備念他的得意之作了。可是在女人們眼中,娜依斯露了馬腳。她平日儘管恃才傲物,瞧不起周圍的人,這一下也免不了替呂西安捏一把汗。她忽然態度拘束,眼睛似乎在向人求情;聽著一節又一節的詩,她只能低下眼皮,唯恐人家看出她內心的快樂。

  獻給她

  榮耀顯赫,只看見萬道霞光,

  眾天使屏息凝神,奏著玉瑟金琴,

  在耶和華的寶座之下告稟:

  大千世界在祈禱,呻吟;

  一個金髮的仙童

  往往遮起額上的神光,

  在天上卸掉銀色的翅膀,

  向人間緩緩下降。

  上帝眼中的慈悲他悉心領會:

  窮而無告的天才由他撫慰;

  又化作受盡鍾愛的女郎,

  讓老人重溫如花似錦的舊夢;

  罪人的懺悔他一一登記;

  「希望吧!」他對焦急的母親夢中鼓勵;

  眾人對著苦難聲聲哀嘆,

  他懷著歡樂的心情傾聽。

  這些美麗的使者,我們身邊只剩下一個,

  私心企慕的大地把他中途留住;

  他卻嚶嚶啜泣,兩眼淒涼而柔和,

  望著他蒼穹之上的鄉土。

  並非他潔白的前額

  使我看出他高貴的出身,

  也不是為了他雙眸炯炯,

  也不是為了他品德超凡入聖。

  然而那麼多的光華眩惑了我的心,

  只想和他聖潔的本體交融,

  誰知那威嚴的天使長

  全身金甲,無隙可乘。

  啊!留神!別讓我的心

  再見首座的天使飛向太空;

  黃昏時奇妙的語言

  不宜他早聽!

  那時但見他們像曙光一點

  穿過夜幕,振翼高飛,

  迴翔於眾星之間;

  於是那仰窺天象,終宵不寐的水手,

  指著他們輝煌的足跡,

  當作指路的明燈永永不熄!

  「這個啞謎你猜得出嗎?」阿美莉做了一個媚眼問杜·夏德萊。

  「這一類的詩,我們念完中學的時代多少作過一些,」男爵要充內行,對什麼都看得平淡無奇,有心裝作很膩煩的樣子,「從前我們浸在奧喜安的濃霧裡:什麼瑪維娜啊,芬加爾啊,雲端里的鬼影啊,戰士們披星戴月爬出墳墓啊。詩壇上這些破衣服如今換了耶和華,古琴,天使長的翅膀,天堂上的服裝;用偉大,無窮,寂寞,智慧一類的字兒把那些服裝翻新。動起筆來就是湖啊,神的詔示啊,披著基督教外衣的泛神主義,押上冷僻的,好不容易才想出來的韻,拿『綠玉』和『吹竽』押韻,『始祖』和『菖蒲』押韻。我們的經緯度也改變了:過去我們住北方,現在住東方,不過望上去同樣漆黑一團[67]。」

  柴斐莉納道:「詩固然暗晦,愛情倒是表白得再清楚沒有。」

  法朗西斯道:「天使長的金甲其實不過是一件薄薄的紗衫。」

  大家礙著特·巴日東太太的面子,表面上不能不稱讚呂西安的頌歌;女太太們因為沒有詩人捧她們做天使,氣惱得很,裝作不勝厭煩的樣子站起來,臉上冷冰冰的,咕噥著說:嗯,好,很好,妙極了。

  洛洛德吩咐她親愛的阿特里安:「你要是愛我,就不能恭維作者,也不能恭維他的天使。」說話的神氣挺專橫,阿特里安只有服從的份兒。

  柴斐莉納對法朗西斯說:「歸根結底,全是空話,愛情的詩在乎行動。」

  斯大尼斯拉眯著眼睛把自己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接上來說:「齊齊納,我心裡的話被你說出來了,我可不能形容得像你這樣深刻。」

  阿美莉對杜·夏德萊說:「我真想叫娜依斯的驕傲收斂一些;她讓人捧作天使長,好像她比我們高出一頭。她還侮辱我們,招來一個藥劑師的兒子,娘是看護病人的,妹子是個女工,他自己也在印刷所幹活。」

  雅各道:「既然老子賣治蟲的藥餅,應該叫他兒子先吃[68]。」

  斯大尼斯拉有心賣俏,擺著最動人的姿勢說:「他是承繼他父親的行業,他給我們喝的就是藥水。就算吃藥,我也不喜歡這一種。」

  一剎那間,每個人說了幾句貴族式的刻薄話羞辱呂西安。虔誠的麗麗覺得娜依斯快要干出糊塗事來,趁早點醒她也是一樁功德。那些小心眼兒的人都好像急於要看戲文的結局,恨不得安排一個詭計,作為第二天說笑的資料;外交官法朗西斯決心要把這個荒唐的陰謀策劃成功。

  青年詩人如果在情人面前受到一句侮辱,是絕不肯善罷甘休的;前任領事不想同一個年輕人決鬥,覺得最好用一樣神聖的,沒法還手的武器致呂西安的死命。於是他便仿照狡猾的杜·夏德萊逼呂西安念自己作品的辦法,走過去和主教談天,假裝同他大人一樣對呂西安的頌歌感到興趣;然後故弄玄虛,說呂西安的母親是個傑出的女人,而且極其謙虛,兒子寫詩的題材都是她供給的。呂西安十分孝順,最高興人家稱道他母親的好處。法朗西斯把這個意思印進了主教的腦子,但等談話之間有個機會,讓主教漏出一句法朗西斯意想中的話,傷害呂西安。

  法朗西斯和主教走向圍著呂西安的小圈子,對呂西安放過不少冷箭的人看著格外留心。可憐的詩人完全不懂交際場中的把戲,只顧望著特·巴日東太太;人家問他一些傻裡傻氣的話,他也傻裡傻氣的回答。在場的人的姓名身份,他多半弄不清;也不知同那般婦女談什麼好;她們說的幼稚可笑的話,先就使他臉紅耳赤。呂西安覺得自己同這些安古莫阿的貴族隔著十萬八千里,只聽見他們一會兒稱他夏同先生,一會兒稱他特·呂龐潑萊先生,而他們自己又叫作洛洛德,阿特里安,阿斯多弗,麗麗,斐斐納。他最窘的是誤認麗麗為男人,把粗暴的特·塞農希先生叫作麗麗先生。那寧錄截住呂西安的話,說道:「什麼!呂呂先生?」羞得特·巴日東太太滿面通紅[69]。

  特·塞農希低聲說:「讓這個小子到這兒來,還介紹給我們,真是糊塗透了。」

  柴斐莉納問特·比芒丹太太:「侯爵夫人,你不覺得夏同先生跟特·剛德–克洛阿先生非常相像嗎?」柴斐莉納故意把話說得很輕而照樣聽得見。

  特·比芒丹太太笑著回答:「也許是精神上相像吧。」

  特·巴日東太太對侯爵夫人說:「仰慕名流倒用不著忌諱。」又望著法朗西斯補上兩句:「有的女人喜歡平凡庸俗,有的女人喜歡崇高偉大。」

  柴斐莉納沒有聽懂,她覺得她的領事偉大得很呢。侯爵夫人卻站在娜依斯一邊,笑起來了。

  「先生,你很幸運。」特·比芒丹先生叫了他夏同,又改口稱他特·呂龐潑萊,「你從來不會感到無聊。」

  洛洛德問道:「你工作很快嗎?」神氣仿佛問木匠做個匣子是不是要很多時間。

  呂西安挨了這一下悶棍,不禁垂頭喪氣。特·巴日東太太笑著回答:「親愛的,特·呂龐潑萊先生腦子裡的詩意,不比我們院子裡的野草。」呂西安聽著又抬起頭來。

  主教對洛洛德道:「太太,高貴的心靈照著上帝的光,我們再尊敬也不嫌過分。詩是聖潔的東西。所謂詩,就是痛苦。你剛才欣賞的作品,不知要花多少更深夜靜的時間才寫得出來!我們應當對詩人表示敬意,他的生活差不多永遠是苦惱的,大概上帝在先知中間給他留著一個席位。」主教拿手按著呂西安的頭,又說:「這青年的確是個詩人,你看不見他清秀的腦門上就有命運的烙印嗎?」

  有人用這樣莊嚴的話庇護呂西安,呂西安很快活,他用柔和的眼神望著主教表示感謝,沒料到正直的教士會拿他開刀。特·巴日東太太得意揚揚,瞧著周圍的敵人,目光像匕首一般直刺過去,惹得她們愈加氣憤。

  詩人有心利用主教的金杖打擊那些蠢貨,回答說:「啊!大人,世界上的俗物既沒有您的智慧,也沒有您的慈悲。沒有人知道我們的痛苦,我們的勞動。工人從礦井裡開採黃金,也不像我們在最貧乏的語言中追求我們的意境那麼艱苦。假如詩歌的目的在於把我們的思想表達得非常明確,讓所有的人都能看到,感到,那麼詩人對於人的高下不同的智力就該不斷衡量,才能使個個人滿足;必須把兩種對立的力量,邏輯和感情,藏在最強烈的色彩之下;一個字要包含無數的思想,一個畫面要概括整套的哲理;總之,詩句是一些種子,應當在別人心裡開花,在每個人的感情刻畫出來的溝槽中開花。要表達一切不是先得感受一切嗎?而強烈的感受不就是痛苦嗎?所以只有在社會和思想的廣闊的天地中,千辛萬苦跋涉過後,才能產生詩歌。創造一些比真人更真實的人物,的確是不朽的工作,例如理查孫的克拉立薩,希尼埃的加米葉,提巴拉斯的台莉,阿里歐斯托的安日麗葛,但丁的法朗采斯卡,莫里哀的阿賽斯德,博馬舍的費加羅,沃爾特·司各特的利蓓卡,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

  杜·夏德萊問道:「那麼你給我們創造些什麼呢?」

  呂西安回答:「我不敢自命為天才,預告這樣的計劃。而且這一類偉大的出品需要長期的社會經驗,研究人的情慾和利害關係,我還沒有這些準備;不過我正在開始。」他帶著牢騷的口吻對周圍的人狠狠的瞪了一眼:

  「頭腦需要長期的醞釀……」

  法朗西斯插了一句:「你生產的時候一定很辛苦。」

  主教說:「你的了不起的母親會幫助你的。」

  這句安排得多巧妙的話,這一下人人渴望的報復,使每一雙眼睛放出快樂的光彩,每個人嘴邊浮起一副得意的笑容;特·巴日東先生還糊塗透頂,等了一會笑起來,讓他們更加高興。

  特·巴日東太太說:「大人,您這話對我們說來太微妙了些,這些太太們沒有了解您的意思。」大家聽著馬上收起笑容,詫異的望著特·巴日東太太。「在《聖經》里找靈感的詩人,他的真正的母親是教會。——特·呂龐潑萊先生,請你念《聖·約翰在巴德摩斯》或者《巴爾泰乍的宴會》,證明羅馬始終是維琪爾的偉大的祖先[70]。」

  女太太們聽見娜依斯說出幾個拉丁字,彼此望著笑笑。

  初出茅廬的人不管多麼勇猛,灰心喪氣總是免不了的。呂西安當頭挨著一棒,沉到河底,一跺腳又浮上水面,發誓要控制這個社會。他像一條牛中了亂箭,怒不可遏的重新站起來,預備按照路易士的意思朗誦《聖·約翰在巴德摩斯》。多數客人卻受著牌桌吸引,回到他們的老習慣中尋快活去了,那種樂趣在詩歌中是得不到的。何況那麼多人的自尊心受了傷害,要不消極的輕視本地出品的詩,不拆特·巴日東太太的台,怎麼能出盡惡氣呢?每個人都好像心中有事:有的同州長討論區裡的一條公路,有的提議晚會的節目應該有些變化,不妨來點兒音樂。安古蘭末的上層社會知道自己不懂詩,特別想探聽拉斯蒂涅和比芒丹兩家對呂西安的看法,當下就有好幾個人圍在他們身邊。遇到重大事故,這兩家在本州的聲望是一致公認的;每個人嫉妒他們,同時也巴結他們,大家都防到有朝一日需要他們照應。

  常在比芒丹家打獵的雅各問侯爵夫人:「我們的詩人和他的詩,你覺得怎麼樣?」

  侯爵夫人笑道:「在內地,他的詩也不壞了。並且這樣漂亮的詩人無論幹什麼不會不好的。」

  個個人認為這評語精彩之極,拿去到處宣傳,還越出侯爵夫人的本意,把話說得很刻薄。

  杜·夏德萊被請去替特·巴爾大先生伴奏,《費加羅》[71]的大段唱詞在巴爾大嘴裡變得面目全非。音樂節目開了場,就得聽杜·夏德萊唱幾支騎士風格的羅曼斯,夏多布里昂在帝政時代寫的作品。接著姑娘們表演兩人合奏的鋼琴曲,杜·勃羅沙太太提出這個節目,讓她親愛的加米葉在特·賽佛拉克先生面前顯顯本領。

  特·巴日東太太看大家瞧不起她的詩人,心中有氣,就照樣回敬,趁他們彈琴唱歌的當口躲往小客廳。主教聽見副主教解釋,知道剛才一句無心的話竟是尖刻的諷刺,他有心補救,跟在女主人後面。特·拉斯蒂涅小姐受著詩歌吸引,不給母親發覺,溜進小客廳。路易士挽著呂西安坐在墊子用細針密縫的長沙發上,不給人瞧見也不讓人聽見,湊著呂西安的耳朵說:「親愛的天使,他們不了解你!可是……

  君詩雋永如甘泉,長日低吟苦不足。」

  呂西安受到誇獎,安慰了些,暫時忘記了痛苦。

  特·巴日東太太抓著他的手緊緊握著,說道:「世界上沒有廉價的光榮。受苦吧,朋友,受苦吧,一個人受了苦才偉大;你的苦惱是換取不朽的聲名的代價。我自己恨不得經過一場戰鬥,受一番磨鍊。但願上帝保佑你,不要過死氣沉沉的,沒有鬥爭的生活,使大鵬沒有展翅的餘地。我羨慕你的痛苦,因為你至少是活著!你可以發揮力量,有勝利的希望!你的鬥爭一定是轟轟烈烈的。一朝你進入大智大慧的人的國土,別忘了一般薄命的可憐蟲。他們的智力在惡濁的氣氛中化為烏有,明知道人生的境界而一輩子沒有生活過,目光犀利而一無所見,靈敏的嗅覺只聞到腐爛的花。那時你應當歌詠在叢林深處枯萎的植物,壓在蔓藤和貪饞茂密的草木底下,不曾得到陽光的撫愛,沒有開花就夭折了!那不是一首傷心慘目的詩嗎?不是充滿奇思幻想的題材嗎?再不然描寫一個生在亞洲或荒漠中的少女,被人帶到寒冷的西方,渴望她熱愛的太陽,受著寒冷和愛情的折磨,在無人理解的痛苦中死去!這樣的作品豈不悲壯?並且也代表許許多多人的生活。」

  主教說:「這樣你就寫出了我們的靈魂對天國的懷念,那是應當在古代出現的詩,我很高興在《雅歌》中發現這樣一個片段。」

  洛爾·特·拉斯蒂涅說:「你就來擔任這個事業吧。」她表示很天真的相信呂西安的天才。

  主教說:「法國缺少一首偉大的宗教詩。我相信,有才能的人只有為宗教服務才能得到光榮和財富。」

  「大人,他一定會接受這個使命。」特·巴日東太太用著誇大的語氣說。

  「這種詩歌的意境不是已經像曙光一般在他眼中透露了嗎?」

  斐斐納道:「娜依斯太冷淡我們了。她在幹什麼啊?」

  斯大尼斯拉道:「你不聽見嗎?她在那裡說一些沒有頭沒有尾的大話。」

  特·拉斯蒂涅太太過來找女兒,準備回去;阿美莉,斐斐納,阿特里安,法朗西斯,陪著特·拉斯蒂涅太太在小客廳門口出現。

  兩個女人能夠打擾小客廳里的密談,非常高興,說道:「娜依斯,請你彈幾個曲子給我們聽。」

  特·巴日東太太回答說:「親愛的,特·呂龐潑萊先生要給我們念他的《聖·約翰在巴德摩斯》,那首輝煌的詩用的是《聖經》的題材。」

  斐斐納詫異道:「《聖經》的題材!」

  阿美莉和斐斐納把這句話帶往客廳,當作取笑的資料。呂西安推說記性不行,謝絕了朗誦。等到他重新出場,已經沒有人對他再感興趣。大家談天的談天,打牌的打牌。詩人變得黯淡無光了,地主們覺得他一無所用,自命不凡的人忌他的才具,怕他瞧不起他們的無知。照副主教的說法,特·巴日東太太是新生的但丁的俾阿特利克斯;嫉妒特·巴日東太太的婦女用著冷冷的輕蔑的目光瞅著呂西安。

  「這就是上流社會!」呂西安對自己說著,走下菩里歐的石梯回烏莫。我們有時喜歡挑最遠的路走,用步行來刺激當時的思想,讓自己浸在裡頭。野心家碰過釘子並不灰心,反而勇氣勃勃。像他這種還沒有力量在高等社會中站穩腳跟,光憑著本能闖進去的人,決意犧牲一切,保持已得的地位。他中的毒箭,他在路上一支一支拔掉;高聲自言自語,把當晚遇到的一些蠢貨痛罵一頓,對他們荒唐的問話想出許多俏皮的回答,只恨事過境遷,念頭來得遲了一步。走到在山腳下沿著夏朗德河前進的波爾多公路上,呂西安趁著月光,好像看見一所工廠附近,夏娃和大衛兩人坐在河邊一根橫木上,便抄著小路走過去。

  呂西安趕往特·巴日東太太家去受罪的時候,他的妹子穿起一件粉紅的條紋紗衫,戴上草帽,裹一條小小的絲圍巾,這個樸素的穿扮在她身上等於盛裝一樣;有的人生來氣派很大,能夠使極平常的裝飾顯得很體面。所以她一脫下女工的衣衫,大衛見著格外膽怯。印刷商決心要談談自己,不料攙著美麗的夏娃穿過烏莫,一句話都想不出來。動了真情的人喜歡這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仿佛信徒見到了神的光輝。兩個情人一聲不出走向聖·安納橋,打算穿往夏朗德的左岸。夏娃覺得一路靜默很不自在,便在橋中央停下來欣賞河上的景致;從這裡到正在建造火藥廠的地方為止,一長條水面照著落日,放出絢爛的光彩。

  夏娃想找個談話的題目,說道:「晚景多美啊!空氣又溫和又新鮮,到處是花香。天色好極了!」

  大衛回答說:「是啊,樣樣打動人的心。」他想借這個譬喻來談到他的愛情。

  「多情的人最喜歡在景色的變化,明淨的空氣,泥土的香味中,體會他們心裡的詩意。大自然代替他們把話說出來了。」

  夏娃笑道:「而且也逗他們開口了。剛才穿過烏莫的時候,你一句話不說,你可知道我多窘啊……」

  大衛天真的回答:「剛才你那麼美,使我出神了。」

  夏娃道:「那麼現在我就不好看了嗎?」

  「不是的,我能夠陪你散步太快活了,所以……」

  他心中一慌,停住了,眼睛望著聖者路從上面盤下來的一帶山崗。

  「你要覺得這次散步快樂,我很高興。我認為你犧牲了晚會,應當給你補償。你謝絕到特·巴日東太太家去,跟呂西安不怕得罪她,向她提出要求,一樣慷慨。」

  大衛道:「不是慷慨,是識時務。此刻除了夏朗德河兩岸的蘆葦和雜樹,只有我們兩個,請你允許我,親愛的夏娃,說一說我為呂西安眼前的行動擔的心事。既然我和他說了那番話,想必你能體會到,我的憂慮只是表示我進一步的友誼。你和你母親想盡方法抬高他的地位,你們鼓動他的雄心,不是輕舉妄動叫他將來更痛苦嗎?在他一心嚮往的上流社會裡,他怎麼站得住呢?我是知道他的!他的脾氣喜歡不勞而獲。應酬交際勢必吞掉他的時間,而除了聰明沒有別的財產的人,時間是唯一的資本。他愛出風頭,上流社會可能把他的欲望刺激得愈來愈大,不論多大家業也滿足不了:將來他只會花錢,不會掙錢;總之,你們養成了他自命不凡的習慣,社會卻先要看到輝煌的成績,才肯承認你的本領。而文學的成就又只能靠孤獨的生活和頑強的工作去爭取。你哥哥在特·巴日東太太腳下消磨了多少光陰,特·巴日東太太拿什麼來酬報他呢?呂西安太高傲了,絕不肯受她幫助;同時他還太窮,沒法老是在特·巴日東太太的圈子中來往,花那麼高的代價。那女人要使我們親愛的兄弟不想再用功,叫他愛奢華,愛享受,瞧不起我們樸素的生活,加強他遊手好閒的傾向,這是富於幻想的人最容易犯的毛病;然後她有朝一日把呂西安丟開完事。是的,我提心弔膽,生怕這位貴族太太玩弄呂西安:她或是真心的愛呂西安,使他忘掉一切,或是並不愛他而使他傷心絕望,因為他對特·巴日東太太簡直愛得發瘋。」

  夏娃走到夏朗德的水壩那兒停下來,說道:「我聽著你的話心都涼了。不過只要母親還能對付她辛苦的工作,只要我活著,我們掙的錢大概足夠呂西安使花,維持到他事業成功。我永遠不會缺少勇氣。」夏娃說著興奮起來,「替一個心愛的人幹活,不會覺得工作苦悶或者厭煩的。就算辛苦一點,一想到為誰辛苦,我也快樂了。因此你不必擔心,我們一定能掙到足夠的錢,供給呂西安去結交上流社會。那才是他的出路。」

  「那也是斷送他的地方。」大衛接著說,「告訴你,親愛的夏娃,天才的作品不是短時期寫得出來的,他需要一大筆現成的產業,或者是滿不在乎的過苦日子。可是相信我的話!呂西安最恨窮苦,他已經挺得意的咂摸過酒席的香味,虛浮的名聲;他的自尊心在特·巴日東太太的小客廳里不知擴大了多少,現在他什麼都肯干,只要能維持他的地位。你們兩人的收入永遠不可能滿足他的需要。」

  夏娃發急了,叫道:「你叫我們泄氣,你不是一個真正的朋友!」

  大衛答道:「夏娃!夏娃!我存心要做呂西安的哥哥。只有你能給我這個身份,使他能接受我的一切,使我有權利替他盡心出力。我對他除了和你們一樣忠心耿耿以外,還能幫他辨別利害。夏娃,親愛的孩子,你可願意讓呂西安有一個拿了錢不用臉紅的銀庫嗎?哥哥的錢不是等於他自己的錢嗎?你不知道呂西安目前的處境叫我想起多少念頭!可憐的孩子要在特·巴日東太太家進出,就不能再做我的監工,不能再住在烏莫,你不能再幹活,你媽媽那個行業也不能再幹下去。你要肯嫁給我,一切都解決了:呂西安暫時住在我三樓上,等我在院子盡頭的偏屋頂上替他蓋起一個樓面來,除非我父親肯把正屋添蓋一個三層樓。這樣他可以不用操心,獨立過活。我因為存心幫襯呂西安,掙起家業來比單為我自己掙錢勁道更足。不過我的盡心出力先要得到你的准許。說不定他有一天要去巴黎,只有那兒才是他活動的天地,才有人賞識他的才具,給他報酬。巴黎開支浩大,我們三個人支持他也不嫌多。再說,你同你的母親不是也需要有個依靠嗎?親愛的夏娃,你既然愛呂安西,你就嫁給我吧。以後你看到我為了幫助他,為了使你快活所花的心血,也許你會愛我的。我們兩人都欲望不大,沒有什麼需要;我們的大事只是要呂西安幸福,我們的財富,感情,激動的情緒,一切都存放在他的心坎里!」

  夏娃看見這股偉大的愛情謙卑到這個田地,很感動,她說:「我和你地位相差太遠了。你富,我窮。真要十二分的愛才能破除這個顧慮。」

  大衛喪氣的說:「那麼你還不大愛我嗎?」

  「說不定你父親會反對……」

  大衛答道:「行了,行了,假如只要跟我父親商量,你我的婚姻一定成功。夏娃,親愛的夏娃!這一下你使我覺得生活好過了。可憐我的滿腔熱情一向不能說,也不知道怎麼說。只要你告訴我有點兒愛我,我就有勇氣把其餘的話一齊說出來。」

  夏娃說:「真的,你使我慚愧得很。不過我們既然吐露彼此的感情,我可以告訴你,我生平除了你,心上不曾有過別人。一個女人能嫁一個像你這樣的丈夫,是值得驕傲的。我是個沒有前途的可憐的女工,不敢指望這樣的好福氣。」

  「別說了,別說了。」大衛說著坐在水壩的橫木上。他們倆像瘋子般老是在一個地方來回打轉,那時又回到水壩旁邊。

  「你怎麼啦?」夏娃第一次露出多情的關切。女人只有把你看作自己人的時候才會這樣表示。

  他道:「事情太圓滿了。看到一生快樂的前景,我頭腦迷糊了,心也沉下去了。為什麼我比你更快活呢?」他帶著悵惘的口氣說。

  「反正我心中有數。」

  夏娃望著大衛,做出一副賣俏而不相信的樣子,等大衛解釋。

  「親愛的夏娃,我受的多,給的少。將來我對你的愛永遠要超過你對我的愛,因為我有更多的理由愛你:你是天使,我是凡人。」

  夏娃笑著回答:「我不像你這樣博學。我只是很愛你……」

  大衛搶著問:「跟你愛呂西安一樣嗎?」

  「愛到願意做你的妻子,把我的生命交給你,在共同生活中儘量不給你一點煩惱,因為我們的生活開頭必定有些困難的。」

  「親愛的夏娃,你可曾發覺我第一天見到你就愛你了?」

  她反問道:「哪有女人不發覺人家愛她的?」

  大衛道:「你以為我有錢,因此有顧慮,讓我來替你解除。親愛的夏娃,我是個窮光蛋。父親有心剝削我,想從我的工作中榨出一筆錢來,他的作風像自命為做好事的人對待受他們幫助的人。假如我將來有錢,也是靠你的力量。這不是為了愛情故意把話說得好聽,而是經過仔細考慮的。我要你知道我的缺點,在一個應當掙一份家業的人身上,那是很大的缺點。我的性格,習慣,喜歡的工作,都不適宜做買賣,做投機;而事實上我們又只能靠實業發財。我就算能發現一個金礦,可沒有本領開採。可是你啊,為了愛你的哥哥,你會注意到最細微的事,你有理財的天賦,像真正的生意人一樣肯耐性等待,將來我播的種子,你會去收穫。咱們的處境——我說咱們,因為我久已把自己看作你們一家人——咱們的處境壓在我心上多麼沉重,因此我日夜都在找發財的機會。我懂得化學,也看出商業上的需要,正在研究一樣極有出息的東西。現在還什麼都不能告訴你,事情絕對快不了。也許咱們要苦熬幾年;可是我准能找出工業上的一些新技術;摸索的人不止我一個,要是我捷足先登,就好掙一筆極大的家私。我對呂西安一字不提;他容易衝動,可能弄糟事情;他會把我的希望當作現實,生活過得像王侯一樣,說不定會背債。所以請你保守秘密。我做著長時期試驗的時候,有你這個溫柔可愛的人陪著,就是我唯一的安慰,正如要你跟呂西安有錢的願望能給我恆心和毅力……」

  夏娃插嘴道:「我早猜到你是個發明家,跟我可憐的爸爸一樣需要一個女人照顧。」

  「那麼你是愛我的了!啊!別害怕,說出來吧。我把你的名字看作我愛情的象徵。夏娃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女人,當初對亞當是如此,如今你在我精神上也是如此。噢!天哪!你愛我嗎?」

  「愛的。」夏娃拖長著聲音,表示情意深長。

  大衛挽著夏娃走到一家紙廠的機輪底下,指著一根長長的橫木說:「好,咱們在這兒坐一會。我要呼吸晚上的空氣,聽聽青蛙的叫聲,欣賞在水面上抖動的月光。沒有一樣東西不反映出我的幸福,我第一次發現自然界這樣光華燦爛,它受著愛情照耀,被你點綴得更美了。我要把這些景致牢牢的記在心上。夏娃,親愛的人兒!這是命運第一回賜給我純粹的快樂!我怕呂西安沒有我幸福!」

  大衛握著夏娃的手,覺得有些汗濕,有些顫動,不禁掉了一滴眼淚在她手上。

  夏娃嬌聲問道:「我能知道你的秘密嗎?」

  大衛道:「我應當給你知道,因為那是你父親考慮過的,將來問題更要嚴重。讓我告訴你為什麼。從帝國崩潰以後,大家差不多全用棉織品,原因是比麻料便宜。目前造紙還用破舊的萱麻布和亞麻布;這種原料很貴,法國出版業必然會有的大發展因此延遲了。我們不能加速破布的生產,那是大眾用舊的東西,數量受一國的人口限制。希望用布的數量增長,先要生育增長。而一個國家不經過二十五年的時間,不在風俗,商業或農業方面來一些大改革,人口不會有顯著的變動。假如紙廠的需要超過法國破布的供應,或是超過一倍或是超過兩倍,我們就得採用另外一種原料,才能有便宜的紙張。這個結論有本地的事實做根據。至今還用破麻布造紙的,安古蘭末的紙廠是最後一批了,那些廠家發現棉料侵入紙漿的情形越來越驚人。」

  年輕的女工不懂什麼叫紙漿,問了一句,大衛便告訴她造紙的常識;這常識放在這兒敘述也不算越出範圍,我這部作品要出版,除了印刷也得靠紙張。不過要了解兩個情人之間的一大段插話,最好先來一個提要。

  給印刷做基礎而和印刷的產生同樣奇妙的紙,在中國出現很久之後,方始由地下商業網傳到小亞細亞。相傳七五〇年左右,小亞細亞用棉料搗成的薄糊造紙。羊皮紙價值奇昂,不能不找代用品,於是有人仿照繭紙(當時稱呼東方棉料紙的名字[72]),用破布造出一種紙來。有人說是一一七〇年時流亡瑞士的希臘人在巴爾創製的;也有人說是一個叫作巴克斯的義大利人一三〇一年在巴杜創製的。可見造紙工業進步極慢,經過情形也不大有人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查理六世治下[73],巴黎有人做紙牌用的紙漿。等到了不起的費斯德,高斯忒和加頓堡[74]發明書籍的時候,同當時許多大藝術家一樣沒世無聞的工匠改進了造紙技術,滿足印刷的需要。十五世紀的人非常天真,精力非常充沛,尺寸不同的紙和大小鉛字的名稱都反映出那個時代的天真。葡萄紙,耶穌紙,鴿籠紙,水壺紙,銀洋紙,貝殼紙,王冠紙,都是用紙中央水印上的葡萄,耶穌,王冠,錢幣,水壺等等的圖像命名的,正如後來拿破崙時代用鷹做水印的紙叫作大鷹紙。同樣,第一次排印宗教書,神學書,西塞羅文集等等的字體,從此叫作西塞羅,聖奧古斯丁,大法規。斜體字是十七世紀威尼斯的印刷商阿爾特發明的,所以稱為義大利體。在長度沒有限制的機器紙[75]出現之前,尺寸最大的紙是大耶穌或大鴿籠[76];而大鴿籠只限於印地圖或版畫。紙的尺寸必須適應印刷車上的雲石的大小。在大衛和夏娃談論造紙問題的時候,連續不斷的紙在法國還近於空想,雖然一七九九年時但尼·勞培[77]已經在埃索納發明造這種紙的機器,以後第多–聖–萊日又想法改良。至於安布羅阿士·第多發明仿小牛皮紙,還不過是一七八〇年的事。從這段簡短的敘述中可以很清楚的看出,實業界和知識界的一切重大收穫都極其遲緩,有賴於不知不覺的積累,跟自然界化育萬物的情形完全一樣。書法,也許連文字在內,還有許多別的東西,都經過類似印刷和造紙的摸索,才逐漸完美的。

  大衛結束的時候說:「破布商在全歐洲搜羅破布,舊衣,買進各種破爛的紡織品。這些破爛東西分門別類理清之後,由批發破布,供應紙廠的商人送進倉庫。要知道破布買賣有多大規模,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小姐。銀行家加同是皮日和朗葛萊紙廠的主人,早在一七七六年,雷沃里埃·特·列爾就在那些廠里打算解決你父親想到的問題;一八一四年加同跟一個姓普羅斯德的人打過一場官司,因為在一筆總數一千萬斤,價值四百萬法郎的破布交易中弄錯了兩百萬斤!紙廠把破布洗淨,搗碎,做成潔白的紙漿,再同廚娘用篩子過濾沙司[78]一般,澆在一塊金屬的網板上,四面圍著鐵框,中央嵌一個水印圖案,根據圖案定出各種紙張的名稱。紙張的尺寸隨網板的尺寸而定。我在第多廠工作的時代,已經有人研究原料問題,至今還在研究。你父親想要改進的技術原是現代最迫切的問題之一。原因是這樣的。麻料雖則比棉料耐用,所以歸根結底更經濟;可是要窮人掏出錢來,多花一文總不如少花一文,不管從長遠計算有多大損失,這也是吃了窮苦的虧!中等階級和窮人一樣作風。麻料織物因此大大的減少。英國五分之四的人口改用了棉織品,他們已經只造棉料紙了。這種紙性質太脆,摺痕容易碎裂,入水容易化掉;一本棉料紙的書泡水一刻鐘就成為紙糊,麻料紙的舊書浸兩小時還不要緊,晾乾之後儘管顏色發黃,墨色變淡,文字照樣看得出,作品並沒毀掉。我們這個時代,財產經過平均分配[79],數目減少,大家都窮了,需要廉價的內衣,廉價的書籍,正如屋內沒有地方掛大畫,我們都在物色小畫。結果是襯衫和書都不經用了。樣樣東西不再講究堅固。因此,我們所要解決的造紙問題,對於文學,科學,政治,重要無比。有一次在我巴黎的辦公室內,幾個人為了中國造紙用的原料,展開一場熱烈的爭論。由於原料關係,中國紙一開始就勝過我們的紙。中國紙又薄又細潔,比我們的好多了,而且這些可貴的特點並不減少紙的韌性;不管怎麼薄,還是不透明的。當年大家對中國紙極感興趣。有位非常博學的校對——巴黎的校對員中不少學者,傅立葉和比哀·勒羅此刻就在拉希華第埃那兒當校對!……我們正在討論,那時正在做校對員的特·聖西門伯爵來看我們[80]。他說開普弗和杜·阿爾特[81]認為中國紙和我們的紙同樣是用植物做的,原料是楮[82]。另外一個校對認為中國紙主要用動物性的原料,就是中國大量生產的絲。他們在我面前打賭。第多廠平日承包學士院的印件,就把問題送交學士院,由前任帝國印刷所所長馬賽爾先生做評判。馬賽爾先生打發兩個校對去見阿爾什那圖書館館長葛羅齊埃神甫。據葛羅齊埃神甫的意見,兩個打賭的人都輸了。中國紙的原料既不是楮,也不是絲,而是用搗碎的竹子纖維做的紙漿[83]。葛羅齊埃神甫藏著一部講述造紙技術的中國書,附有不少圖解,說明全部製造過程;他指給我們看紙坊里堆的大批竹竿,畫得很精。我聽呂西安說,你們的父親憑著聰明人的直覺,想出破布的一種代用品,用極普通的,生長在本地而隨手可得的植物做造紙的原料,像中國人利用纖維質的枝幹一樣。我聽了這話把前人做過的試驗整理了一下,開始研究。竹是一種蘆葦,我自然想到我國的蘆葦。中國人工便宜,一天只要三個銅子,所以他們的紙從網板上揭下以後,盡可一張一張壓在白的瓷磚中間,用火烘烤;這麼一來,紙就有光彩,韌性,又輕又薄,像緞子一般柔和,成為世界上最好的出品。我們要用機器來代替中國人的辦法。便宜的成本在中國是依靠便宜的人工,我們可以依靠機器。如果能造出一種廉價的紙,和中國紙的品質差不多,書的重量和厚薄可以減去一半以上。用我們的仿小牛皮紙印一部精裝的伏爾泰全集,重二百五十斤,用中國紙印不到五十斤。這一點不能不說是很大的成功。安放圖書的地位越來越成問題。我們這個時代,不管是人是物,都在縮小規模,連房屋在內。巴黎的宏大的住宅早晚要拆掉,上代留下來的建築,我們的財產快要配合不上了。印出來的書不能傳久,真是這個時代的恥辱!再過十年,所謂荷蘭紙,就是說破麻布做的紙,再也造不出來了。既然你慷慨的哥哥告訴我,你們的父親想到用某種植物纖維造紙,將來我要成功的話,你們不是有權利……」

  那時呂西安走到妹子身邊,打斷了大衛那句表示感激的話。

  呂西安說:「不知道你們覺得今天晚上愉快不愉快,對我來說可著實難受。」

  夏娃發現哥哥臉色緊張,便問:「可憐的呂西安,你碰到了什麼事啊?」

  氣惱的詩人說出他的苦悶,把腦子裡翻騰起伏的思想傾注在兩個知己的心裡。夏娃和大衛不聲不響,聽著呂西安在痛苦的浪潮中流露出他的偉大和渺小,很難過。

  最後,呂西安說:「特·巴日東先生已經老了,不久準會鬧一次消化不良,完事大吉。那時我就能壓倒那些驕傲的傢伙,我可以和特·巴日東太太結婚!今天晚上,看她眼睛就知道她的愛情跟我的愛情一樣強烈。是的,她感覺到我受的傷害,安慰我的痛苦;她的高尚偉大不亞於她的美貌和風雅!她永遠不會欺騙我的!」

  大衛輕輕對夏娃說:「你看,不是得趕快讓他生活安定嗎?」

  夏娃悄悄的把大衛的胳膊捏了一把。大衛懂得她的意思,立刻和呂西安說出他的計劃。兩個情人和呂西安同樣只想著自己,急於要他贊成他們的婚事,沒有發覺特·巴日東太太的情人聽著做了一個驚訝的動作。呂西安夢想等自己發跡以後,叫妹子嫁給高門望族,讓他靠著有勢力的親戚關心,多一個幫襯。夏娃和大衛結了親,呂西安在上流社會出頭的希望就多一重障礙,因之他心中懊惱。

  「就算特·巴日東太太答應做特·呂龐潑萊太太,可絕不肯做大衛·賽夏的內嫂!」這句話把呂西安感到痛心的思想簡單明了的包括盡了。他好不心酸的想道:「路易士說的不錯!有前程的人永遠不會受到家屬了解。」

  如果換了一個時間,他沒有想入非非叫特·巴日東先生離開世界的話,聽到妹子攀這門親事一定歡喜不盡。只要考慮到他當前的處境,考慮到夏娃這樣一個窮苦的美人兒能有什麼前途,他準會覺得妹子嫁給大衛是意想不到的幸運。無奈那時他做著年輕人的好夢,左一個假定,右一個假定,一廂情願的闖過了所有的難關。詩人剛才在上流社會中露過鋒芒,馬上跌回到現實世界,自然感到痛苦。夏娃和大衛只道呂西安不說話是受了朋友的義氣感動。在兩個心地高尚的人看來,呂西安悄沒聲兒的接受倒是顯出真正的友誼。印刷商描寫他們四個人將來的幸福,話說得親切動聽。不管夏娃插嘴反對,他要把二層樓布置得十分講究,表示他情人的心意;他又一片好心要替呂西安蓋三樓,在偏屋頂上為夏同太太造一個樓面,儘量孝順她,照顧她。總而言之,大衛要家裡的人完全快樂,要他的兄弟完全獨立。呂西安被大衛的聲音和妹妹的撫愛陶醉了;在路旁的樹蔭底下,沿著平靜而明亮的夏朗德河走著,頭上是明星燦爛的天空,夜間的空氣十分暖和,他終究忘了上流社會給他戴上的荊冠。特·呂龐潑萊先生又承認大衛是他的朋友了。反覆無常的性格很快的使他想起過去的純潔,用功,平凡的生活,看到今後無憂無慮,更美滿的生活。貴族社會的喧鬧逐漸消失。等到走進烏莫鎮,野心家居然握著他兄長的手,和兩個快樂的情人語調一致了。

  他對大衛說:「但願你父親不反對這頭親事。」

  「他要為我操心才怪呢!老頭兒只顧他自己。可是明兒我還是要上瑪撒克去;單單要求他替我們蓋屋子也不能不走一遭。」

  大衛送兄妹倆回家。他一刻都不能多等,馬上向夏同太太求親。母親滿心歡喜,拿女兒的手放在大衛手裡;情人大著膽子親了親未婚妻的額角,夏娃紅著臉向他微笑。

  母親說:「這是窮人的定親。」她眼睛朝上望著,仿佛求上帝賜福。又對大衛說:「孩子,你勇氣不小;我們遭著不幸,我真怕我們的背運連累人。」

  大衛一本正經的回答:「我們會有錢的,會幸福的。先是你不用再服侍病人,跟你兒子女兒一同住到安古蘭末去。」

  於是三個孩子急不可待的說出他們美好的計劃,母親聽了只是詫異。家庭中常有這一類瘋瘋癲癲的談話,把播種當作收成,不等幸福實現,先快活起來。大衛恨不得那一夜不要天亮,他們只能逼他動身。呂西安陪著未來的妹夫走到巴萊門,已經半夜過後一點鐘了。老實的卜斯丹聽見鬧哄哄的聲音不大放心,站在百葉窗後面張望;他打開窗子,發現夏娃家那時還有燈火,私下想:「夏同家有什麼事啊?」

  他看見呂西安回來,問道:「老弟,你們有什麼事啊?要不要我幫忙?」

  詩人回答說:「用不著,先生。不過你是我們的朋友,我可以告訴你:大衛·賽夏向我妹子求婚,媽媽答應了。」

  卜斯丹一言不答,霍的關上窗子,恨自己早先沒有向夏同小姐提親。

  大衛不回安古蘭末,直接上路去瑪撒克,只當散步一般走往父親家。太陽剛升起,他到了屋旁的園子外面。情人瞥見老熊站在一株杏樹底下,頭聳在籬笆上面。

  大衛道:「爸爸,你好。」

  「呦,是你,孩子?這個時候怎麼會出門的?打這兒進來。」種葡萄的向兒子指著一扇小柵門,「我的葡萄藤都開花,一棵也沒凍壞!今年一畝能出二十桶酒;不過肥料也不知加了多少!」

  「爸爸,我來同你商量一件要緊事兒。」

  「啊!咱們的印刷車怎麼啦?你錢賺飽了吧?」

  「慢慢會賺的,爸爸,眼前我可沒有錢。」

  父親回答:「地方上都埋怨我,說我不該拼命上肥。那些大戶,什麼侯爵,伯爵,這位先生,那位先生,怪我弄壞了酒味。哼!教育有什麼用?只能教你頭腦糊塗。你聽著:他們一畝出七桶酒,有時八桶,每桶賣六十法郎,年成好的時候大不了一畝收入四百法郎。我一畝出二十桶,每桶賣三十法郎,一共六百法郎!到底誰傻誰聰明,你說吧!品質!品質!品質跟我有什麼相干?讓那些侯爵去關心品質吧!我只曉得錢就是品質。——你說什麼?……」

  「爸爸,我要成家了,我來要求你……」

  「要求我?哼,什麼都沒有,孩子。你成家,我不反對;可是別向我開口,我一個子兒都沒有。人工把我弄窮了。兩年工夫下的本錢才大呢,又是人工,又是捐稅,各種各樣的開銷;樣樣被政府拿去了,油水都歸了政府!這兩年種葡萄的什麼都沒撈到。今年年成不壞,誰知該死的酒桶已經漲到十一法郎!我們的收成還不是孝敬箍桶匠?幹嗎你不等收割完了再結婚?……」

  「爸爸,我只是來徵求你同意。」

  「啊!那又是一回事了。對方是誰呢,告訴我行不行?」

  「夏娃·夏同小姐。」

  「她是誰?靠什麼過活的?」

  「她父親死了,夏同先生從前在烏莫開藥房。」

  「你,堂堂一個生意人,娶一個烏莫的姑娘!你還是在安古蘭末領著王家執照的印刷商呢!受了教育,結果這樣!唉!這就是送孩子上學的報應!那麼,我的兒,她一定非常有錢囉?」種葡萄的眉開眼笑挨近兒子,「你要肯娶一個烏莫的女孩子,她准有成千上萬的家私!好,你可以付我房租了。孩子,你可知道,房租已經欠了兩年零三個月,總數有兩千七百法郎?付給我正是時候,我好拿來開發木桶帳。你要不是我的兒子,我還有權利向你討利息呢;歸根到底,買賣總是買賣;不過我對你客氣,不問你要了。話說回來,她手頭有多少?」

  「不多不少,跟我媽媽一樣。」

  老頭兒險些兒沒說出:「原來只有一萬法郎!」他想起過去不肯向兒子交代他媽媽的遺產帳,便叫道:「那麼她竟一無所有了!」

  「媽的財產是她的聰明和相貌。」

  「你到集上去說給人家聽聽,看他們怎麼說!該死!做老子的多倒霉!大衛,我娶親的時候,赤手空拳,全部家私只有頭上一頂紙帽子[84],我是個可憐的大熊。你啊,我給了你一個出色的印刷所,憑你的本領、學問,正應該娶一個城裡的布爾喬亞,有三四萬陪嫁的女人。你的痴情還是趁早撂開,讓我來替你找一門親事!離這兒三四里有個寡婦,三十二歲,開著磨坊,有十萬法郎產業,這才配得上你。你可以把她的田產跟瑪撒克的合起來,兩塊地本來連在一塊兒。哎!這麼一來,咱們的莊園可體面啦,你看我將來怎麼經營!聽說她要嫁給她的大夥計戈多阿,你比戈多阿強多了!我管理磨坊,讓她到安古蘭末去做你得力的助手。」

  「爸爸,我已經訂婚了……」

  「大衛,你一點不懂生意經,我看你是弄窮人家。你要娶那烏莫姑娘,我就跟你算帳,我要求法院叫你付清房租,因為我料你沒有好結果。哎喲!我可憐的印刷車啊,我的印刷車啊!車子要上油,要保養,要開動,哪一樣少得了錢?唉,除非來個大好的年成,我心裡是不會快活的了。」

  「爸爸,我到此為止並沒給你多少煩惱……」

  「也沒付我多少房租。」種葡萄的老頭兒回答。

  「我除了來請你答應我結婚,還想請你在正屋上面蓋一個三層樓,偏屋上加一個樓面。」

  「呸!你明明知道我沒有錢。再說那不是平白無故把錢扔在水裡嗎?那會給我生利嗎?嘿!你大清早跑來要我蓋新屋子,花一筆皇帝老子也吃不消的大本錢!你雖然名叫大衛,我可沒有梭羅門的財富[85]。你不是瘋了嗎?我的孩子變作吃奶的娃娃了。這一棵一定結葡萄!」他把話岔開去,指著一棵葡萄藤叫大衛看,「這些孩子才不會叫父母失望,多少肥料下去,就是多少收成。我把你送進中學,花了多大本錢培植你成為學者,到第多廠去研究印刷,誰知全是沒出息的事兒,臨了給我弄一個烏莫姑娘來做媳婦,一個錢陪嫁都沒有!要是你不讀書,跟我在一起,你就由我安排,今天倒好娶一個磨坊的老闆娘,不算磨坊,就有十萬法郎產業。嘿!你真聰明,當我會賞識你的好主意,替你蓋起宮殿來?……難道你現在的屋子兩百年來都是養豬的,你的烏莫姑娘住不得嗎?呦!難道她是法蘭西的王后嗎?」

  「好吧,爸爸,蓋三層樓的費用歸我負擔,就讓兒子來替父親掙家業吧。事情雖然顛倒,有時還看得見。」

  「怎麼,小傢伙,你有錢蓋屋子,沒有錢付房租?你好調皮,耍弄你父親!」

  這樣一來,問題不容易解決了。老頭兒能夠做到一錢不花而不失其為慈愛的爸爸,非常得意。他同意大衛結婚,允許兒子按照他的需要自己出錢在老家添造房屋。大衛得到的不過是這些。老熊這個保守派父親的模範,居然寬宏大量,不向兒子討房租,不叫他把粗心大意露了口風的私蓄捧給老子。大衛怏怏不樂的回去,知道一朝遇到患難,絕不能指望父親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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