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其他類型> 人間喜劇精選集(全十冊)> 攪水女人 第一部 兩兄弟[1] 01 台戈安家和羅日家

攪水女人 第一部 兩兄弟[1] 01 台戈安家和羅日家

2024-10-08 06:58:1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一七九二年,替伊蘇屯的布爾喬亞治病的有個姓羅日的醫生,出名的為人陰險。他老婆是當地最漂亮的女人,但據某些大膽的人說,羅日待老婆很壞。說不定那女的也有點兒傻。雖然朋友們多方刺探,閒人們議論紛紛,嫉妒的人飛短流長,這個家庭的內幕,外邊還是知道很少。大凡對羅日那種人,社會上一向有句老話,說「他不是個好惹的人」。因此羅日活著的時節,大家絕口不提他的事,見了他也客客氣氣。

  女的姓台戈安,出嫁之前身體就很虛弱,據說醫生倒是看中這一點才娶她的。她開頭生一個兒子,又生一個女兒,事有湊巧,一男一女相隔十年,人家還說羅日雖是醫生,也沒料到會生第二個孩子。那很晚出世的女兒名叫阿迦德。這些小事太簡單太平凡了,似乎不值得史家作為一個故事的開場,但不說明在先,像羅日那種性格的人可能被認為忍心害理,滅絕人性的父親;其實他只不過逞著壞脾氣行事。許多人把這壞脾氣用一句可怕的老話掩蓋,說什麼「男子漢非有烈性不可」!這句剛強的格言害不少女人受罪。醫生的丈人丈母台戈安夫妻做的是貝利的金羊毛生意[2],代業主賣出,代商人買進,兩面拿佣金。他們靠此營生變得又有錢又嗇刻:不少人的處世之道都是這樣。

  台戈安的兒子,羅日太太的兄弟,不喜歡住在伊蘇屯,到巴黎去另謀出路,在聖·奧諾雷街盤下一家油酒雜貨鋪。這一下台戈安可倒了霉。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油酒雜貨商喜歡油酒雜貨的程度,同藝術家討厭油酒雜貨的程度正好相等。促成各式各樣志趣的社會因素,還沒有人深入研究。我們不比埃及人,兒子不一定要繼承父親的行業,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使一個人不開麵包店而開紙店呢?這是一個很有的問題。何況台戈安的志趣還受愛情推動。老闆娘漂亮得很,他為之神魂顛倒,眼睛望著她,心裡千思百想,其中有個念頭是:「好吧,讓我也來開一家雜貨店!」憑著耐性跟父母寄給他的一點兒錢,他和老東家皮克西沃的寡婦結了婚。一七九二年,人家都說台戈安的營業很好。那時兩老還活著,他們把羊毛生意收歇了,拿資金買進政府沒收下來的產業[3]:而這又是一種金羊毛!他們的女婿羅日醫生,差不多算準自己快斷弦了,把女兒送往巴黎的舅子那裡,一方面讓她見識見識京城,一方面對她也不懷好意。巴黎的台戈安沒有兒女,台戈安太太大丈夫十二歲,身體壯健,但胖得像葡萄收割過後的畫眉。狡猾的羅日醫生醫道還高明,料定台戈安夫妻正和童話上的說法相反,兩口子儘管日子過得快活,卻絕不會生兒育女。他們很可能疼愛阿迦德。羅日醫生存心不給女兒遺產,能送她到外地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好不得意。阿迦德是伊蘇屯最美的姑娘,長得既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為了她的出世,羅日醫生和他的好朋友羅斯多先生鬧得友誼破裂。羅斯多過去做按察使的代辦,不久以前從伊蘇屯搬走。在伊蘇屯那山明水秀的地方上出生的人,看見一家人家肯脫離本鄉,當然覺得奇怪透頂,要追問原因了。一般嘴皮刻薄的人說,有仇必報的羅日曾經大聲嚷過,羅斯多將來一定由他送終。這話從一個醫生嘴裡說出來,作用跟炮彈一樣。國民議會一撤銷按察使代辦的職位,羅斯多便離開伊蘇屯,從此沒有再來。

  羅斯多家搬走以後,羅日太太老是在奧勛太太身邊消磨日子;奧勛太太是前任按察使代辦的同胞姊妹,也是阿迦德的乾娘,羅日太太的苦處只向她一個人訴說。因此關於美麗的羅日太太的事,伊蘇屯人所知道的一星半點全得之於好心的奧勛太太,而且是在醫生死後說的。

  羅日太太一聽到丈夫要送阿迦德去巴黎,就說:

  「我從此看不見女兒了!」

  老成的奧勛太太講到這裡,加上一句按語說:「唉!這話竟被她說中了。」

  於是可憐的媽媽臉色黃得像木瓜。據說羅日有心用文火慢慢兒烤她;看她神氣,此話倒也並非虛謠。她的膿包兒子的態度叫受了冤枉的娘更加傷心。那傢伙事事糊塗,父親既不管教,或許還加以鼓勵,所以兒子對娘應有的孝順和規矩完全談不到。約翰–雅各·羅日長相像爺,並且像他壞的方面;而醫生本人,無論品行相貌都已經不大體面了。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可愛的阿迦德到了台戈安家,對舅舅並不吉利。一個星期之內,或者應當說一旬[4]之內,因為那時已經宣布共和,夫幾埃–丹維爾[5]憑著羅伯斯庇爾一句話,把台戈安抓進監獄。台戈安先是不聰明,認為當時的大饑荒是出於虛構,又糊塗透頂,相信真有什麼言論自由,一邊侍候主顧一邊說出自己的意見。羅伯斯庇爾住在一個木匠家裡,木匠的女人杜北萊替偉大的公民收拾屋子。也是台戈安合該倒霉,女公民[6]杜北萊偏偏照顧貝利佬的生意。她認為雜貨店老闆的想法侮辱了瑪克西米里安一世[7]。她看了台戈安夫妻倆的生活本來就不順眼,加上她是雅各賓俱樂部的信徒,常在群眾法庭上一面打毛線一面聽審,覺得台戈安女公民的姿色大有貴族意味;便把台戈安的議論搬給她的溫和厚道的東家聽,還添油加醬,把話說得更惡毒。雜貨店老闆的被捕是為了囤積,那是當時極普通的罪名。台戈安坐了牢,老婆便四下奔走營救。但她手段非常笨拙,向一般掌權的人說的話,在老於世故的人聽來竟以為她有心要斷送丈夫。台戈安太太認識內政部部長洛朗手下的一位秘書,也是以後幾任內政部長的得力助手,姓勃里杜。勃里杜幫她活動,救雜貨店老闆。按說世界上總有些了不起的傻子,真正做到一清如水,所以那廉潔的科長絕不向操台戈安生殺之權的人行賄,只求他們秉公辦理!無奈要求那時的人秉公辦理,等於要求他們讓波旁王室復辟。吉倫特黨的部長正和羅伯斯庇爾明爭暗鬥,他對勃里杜說:

  「你管什麼閒事呀?」

  老實的科長到處說情,到處聽到那句冷酷的回答:「你管什麼閒事呀?」勃里杜乖乖的勸台戈安太太安靜下來;可是她非但不去交結羅伯斯庇爾的老媽子,反而把告密的女人惡口毒舌咒了一頓。她去見一位國民議會的議員,那議員自己還怕性命難保,嘴裡卻回答道:

  「我會跟羅伯斯庇爾說的。」

  漂亮的雜貨店老闆娘聽了,賽過吃了定心丸;那位保護人當然守口如瓶,一字不提。其實只要送杜北萊女公民幾斤糖,幾瓶好燒酒,就能救出台戈安。這一點小枝節證明在革命時期為保住腦袋而請託規矩人,跟請託壞蛋一樣危險:你只能靠自己。台戈安性命是完了,不過上斷頭台有安特萊·希尼埃[8]做伴,也算沾到一些光榮。沒有問題,雜貨和詩歌那一回是破題兒第一遭在真人身上結合,因為不論過去將來,詩歌和雜貨暗裡始終有關係[9]。台戈安的死比安特萊·希尼埃的死更加震動人心。只要三十年之後,大家才看出死掉安特萊·希尼埃對法蘭西的損失,遠過於死掉一個台戈安。羅伯斯庇爾的措施至少有一點好處,就是到一八三〇年為止,雜貨商都嚇破膽子,沒有敢再過問政治。台戈安鋪子和羅伯斯庇爾的住家近在咫尺。接手雜貨鋪的人營業虧本,把店基盤給有名的花粉商賽查·皮羅多。但是台戈安上斷頭台的晦氣好像會傳染似的,「女蘇丹兩用雪花膏」和「潤膚水」[10]的發明人也在那屋子裡弄到破產。這個問題只能讓占卜星相一類的學問去解答了。

  內政部的科長勃里杜拜訪過幾回倒霉的台戈安的老婆,看了阿迦德·羅日那種恬靜的、冷冰冰的、純樸的美,印象很深。寡婦悲痛萬分,沒有心腸把第二個亡夫的買賣繼續下去。科長去安慰寡婦,結果是不出十天,但等阿迦德的父親一到——而他也來得很快——就把可愛的姑娘娶過去了。醫生發覺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喜出望外,因為從此他的老婆變為娘家唯一的承繼人了。他急忙趕到巴黎,主要不在於參加女兒的婚禮,而在於按照他的意思訂立婚書。勃里杜只有一片痴情,念頭不在金錢,聽憑居心不良的醫生一手擺布。醫生如何利用女婿的盲目,看了這故事的下文就知道。

  台戈安老夫婦相隔兩年,先後過世。所有的動產,不動產,全歸羅日太太承繼,就是說歸了醫生。後來醫生太太也敵不過丈夫,到一七九九年年初死了。羅日又有葡萄園,又買進農莊,又買進鐵鋪,還有羊毛出賣!他的寶貝兒子一無所能,好在老子替他安排的前途不過做個現成的業主,讓他痴佁佁的在金錢堆里長大,斷定孩子至少會把日子混到老死,在這方面不一定就比世界上最博學的人差到哪裡。一七九九年,伊蘇屯一般精明人已經派定羅日老頭有三萬法郎收入。老婆死後,醫生照舊荒唐,不過把生活調整了一下,關起大門躲在家裡作樂。一八〇五年,性格那麼剛強的醫生死了。那時伊蘇屯的布爾喬亞可不知說了他多少壞話,關於他腐敗的私生活,傳來傳去的故事也不知有多少!約翰–雅各·羅日後來被老子看出糊塗沒用,管得很緊;他始終沒有娶親,沒娶親的原因很嚴重,我們這部小說有許多筆墨就是說明這一點。以後你們會發覺,他的獨身一部分也錯在醫生。

  現在應當看看父親拿女兒出氣的後果。他認為女兒不是自己生的,其實千真萬確是他生的。生育方面有些為科學說不出所以然的怪現象,伊蘇屯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阿迦德像羅日醫生的母親。一般人認為痛風症會跳過一代,由祖父傳給孫子;性情脾氣和痛風症一樣跳一代的情形也並不少見。

  例如阿迦德的大孩子相貌像娘,品性完全像外公羅日醫生。這又是一個難題,還是留給二十世紀去解答吧;也許咱們的子侄輩會用一套微生物學上的好聽的術語,對這個奧妙的問題跟現在的學術界寫出一樣多的謬論來。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