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決鬥
2024-10-08 06:57:00
作者: (法)巴爾扎克
那時又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使米諾萊不得不趕快向才莉吐實:掛在他們頭頂上的那把無形的劍,開始動作了。十月中旬,米諾萊夫婦收到兒子但羨來的一封信:
親愛的母親,暑假以後我沒有回家,第一是因為檢察官不在這兒,我不能離職;其次我知道包當丟埃先生等在納摩,預備向我挑釁。大概他報仇的計劃老是這樣拖延下去,覺得不耐煩了,便親自到楓丹白露來,還約了他一個巴黎朋友,和駐在此地的騎兵營營長,特·蘇朗日子爵。他由這兩位陪著,客客氣氣的來看我,說我父親確實是侮辱他未婚妻彌羅埃的主使人;他向我提出的證據是古鄙當著幾個證人的招認以及我父親的行事:我父親先是翻悔前言,答應古鄙干那些下流事兒的酬報不肯照給;然後給了古鄙盤進書辦事務所的本錢,又害怕起來,再在第奧尼斯面前替古鄙作保,終於拿出錢來讓古鄙當了公證人。包當丟埃子爵既不能跟一個六十七歲的老人決鬥,又非代於絮爾報仇不可,便正式要我賠償名譽。這個主意是經過他鄭重考慮,不能動搖的。倘若我拒絕決鬥,他就要在交際場中,當著幾個與我前程最有關係的人,把我大大羞辱一頓,逼我非決鬥不可,否則我的前程就完了。沒骨氣的人在法國是沒人瞧得起的。何況他要我賠償名譽的理由,自有一般有聲望的人替他解釋。他說他並不願意走這種極端的路。據陪他同來的證人們的意見,我最聰明的辦法莫如按照體面人物的習慣來應付這決鬥,免得把於絮爾·彌羅埃牽在裡頭。其次,為了不要在國內張揚,我們可以帶著證人到最近的邊境上去。要解決這件事,這才是上策。子爵說他的姓氏比我的財產寶貴十倍,他將來的幸福,使他在那場性命出入的決鬥中比我冒著更大的危險。他要我挑選證人商量這些問題。雙方的證人昨天已經見過面,他們一致認為我應當賠償他的名譽。所以不出八天,我要同兩個朋友到日內瓦去了。包當丟埃先生帶著特·蘇朗日和特·脫拉伊先生也上那兒。我們決定用手槍做武器,決鬥其餘的條件也已談妥;雙方各發三槍,然後,不論結果如何,事情就算完了。為了免得這件醜事傳出去——因為我沒法替父親的行為辯護——我直到最後一刻才寫信給你。我不願意來看你,怕你意氣用事,失了體統。我既然想在社會上露頭角,就得依照社會的慣例行事,一個子爵的兒子有十個理由要決鬥,一個車行老闆的兒子就有一百個理由接受。動身那天,我夜裡經過納摩,再來和你們告別。
看完這封信,才莉和米諾萊大吵一場,結果是米諾萊承認了偷盜,說出當時的情形和近來到處盯著他的怪現象,便是睡夢之中也逃避不了。但一百萬巨款對於才莉的誘惑力,不下於對當初的米諾萊。
才莉一句都不埋怨丈夫胡鬧,只對他說:「放心,一切都在我身上。咱們不用拿出錢去,但羨來也不用去決鬥。」
才莉裹上披肩,戴上帽子,拿著兒子的信奔去見於絮爾;時間快到中午,只有於絮爾一個人在屋裡。
才莉·米諾萊雖然非常鎮定,被於絮爾冷冷的瞅了一眼也不禁為之一震;但她埋怨自己不該這樣心虛,便裝著隨便的口吻說道:「喂,彌羅埃小姐,可不可以請你念念這封信,把你的意見告訴我?」她說完把代理檢察官的信遞給於絮爾。
於絮爾念著信,感覺到無數相反的情緒;她看出薩維尼昂多麼愛她,把未婚妻的榮譽看得多重;但她的宗教觀念和慈悲心都很強,即使是最狠毒的敵人,她也不願意讓他受苦或是送命。
「太太,你放心,我一定阻止這場決鬥;可是請你把信留在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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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噯,我的小天使,咱們還有更好的辦法。你聽我說。我們陸續在羅佛四周買的田產,有四萬八千收入,羅佛本身又是一所行宮。我們再給但羨來利息兩萬四的公債,他一年的收入就有七萬二。你得承認,這樣有錢的丈夫是不多的。你很有野心,那也是應該的,」才莉看見於絮爾作了一個否認的手勢,急忙補上一句,「現在我為但羨來向你求婚;那麼你可以保留你乾爹的姓,表示紀念他。但羨來是個漂亮哥兒,你親眼看見的;他在楓丹白露很走紅,不久就要升作檢察官。加上你的應酬工夫,他一定能調往巴黎。到了巴黎,我們給你一所漂亮屋子,你可以大出風頭,成為一個角色;憑著七萬兩千收入,薪水在外,你和但羨來準是上流社會中頂兒尖兒的人物。你跟朋友們商量一下,看他們怎麼說。」
「我只消問我自己的心就得了。」
「哎唷唷!你的意思是指薩維尼昂那個小白臉嗎?哼!他那個姓,那些翹在空中像兩隻鉤子般的須,那一頭黑頭髮,要你花多少代價啊!他真有出息!拿七千法郎收入來開銷一個家,跟一個兩年之內在巴黎欠債欠到十萬法郎的男人,你日子才好過呢。你還不懂呢,孩子,天底下的男人都差不多;不是我誇口,我的但羨來就抵得上王太子。」
「太太,你把令郎此時此刻所冒的危險都給忘了;只因為包當丟埃先生不願拂逆我的意思,這件事才能挽回。要是他知道你對我提出這種可恥的條件,令郎的危險還能避免嗎?告訴你,太太,我憑著像你所說的區區薄產,將來我的日子比你向我炫耀的榮華富貴快樂得多。米諾萊先生為了現在還沒揭曉,而早晚會水落石出的理由,用下流無恥的手段迫害我,同時把我和包當丟埃先生之間的感情揭穿了,那我也不怕人家知道,因為他母親將來一定會同意的。所以我應當告訴你,這名正言順,各方面都認可的感情,便是我整個的生命。不管怎樣光華燦爛、登峰造極的前程,都不能動搖我的心。我的愛情是絕對不翻悔、不改變的。一心想著薩維尼昂而再去嫁一個別的男人,那在我是犯了不可饒恕的罪孽。太太,你既然逼著我,我還可以進一步告訴你:即使我不愛包當丟埃先生,也不能和令郎同甘共苦。薩維尼昂固然欠過債,你也替但羨來先生還過不少。要兩個人能心無芥蒂的相處,全靠彼此的性情脾氣有某些相同的地方和某些不同的地方:這一點我們都談不到。我對他不會有妻子對丈夫應有的容忍,他不久也會覺得我是個累贅。你不必再多想這頭親事了,我非但高攀不上你們,而且拒絕了也不會傷你們的心;你們有了那許多優越的條件,還怕找不到比我長得更俏、門第更高、更有錢的姑娘嗎?」
才莉道:「那麼,孩子,你能賭咒不讓兩個青年出門,不讓他們去決鬥嗎?」
「我可以預料,那是包當丟埃先生為我作的最大的犧牲了;但我作新娘的花冠不能由一雙血污的手來除下。」
「那麼多謝你了,表妹,祝福你將來幸福。」
於絮爾答道:「太太,我祝賀你替令郎安排的遠大的前程,能夠實現。」
這句回答直刺到做母親的心裡:於絮爾最近一次夢中聽到的預言,突然回到才莉的腦子裡來。她站在那兒,把小眼睛直盯著於絮爾的臉,盯著那麼白皙、那麼純潔,穿著孝服顯得那麼俊美的臉;因為於絮爾已經站起身子,預備把那位自稱為表嫂的送走。
才莉問:「難道你相信夢兆嗎?」
「我做夢的時候太痛苦了,不能不信。」
才莉說:「那麼……」
於絮爾聽見本堂神甫的腳步,便向米諾萊太太行著禮,說道:「再見,太太。」
神甫發現米諾萊太太在於絮爾家裡,大為驚奇。退休的車行老闆娘又瘦又打皺的臉上,露出一副憂急的表情;神甫不由得瞧瞧這個,瞧瞧那個,把兩人打量了一番。
才莉問神甫:「你相信陰魂會出現嗎?」
神甫微笑著回答:「你相信本金會生利嗎?」
才莉心上想:「這些人壞透了,故意賣弄玄虛,嚇唬我們。老教士,老法官,還有薩維尼昂那小子,都是串通了的。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夢,好比我掌心裡沒有長什麼頭髮一樣。」
她冷冷的行了兩個禮,走了。
「薩維尼昂為什麼到楓丹白露去,我知道了。」於絮爾和神甫說著,把決鬥的事告訴了他;還請神甫幫著勸阻薩維尼昂。
「米諾萊太太可是為她兒子向你求婚?」
「是的。」
「米諾萊大概把犯罪的事講給老婆聽了。」神甫補上一句。
這時法官來了。他一向知道才莉恨於絮爾,聽到才莉剛才那種行動和建議,便望著神甫,意思之間是說:「咱們出去一會,我有話跟你談,別讓於絮爾聽見。」
法官對於絮爾說道:「你拒絕八萬法郎進款和納摩第一個公子哥兒的親事,薩維尼昂會知道的。」
於絮爾回答:「難道這算得上犧牲嗎?一個人真愛的時候談得上犧牲兩字嗎?拒絕一個咱們都瞧不起的男人的兒子,有什麼可稱讚的?別人盡可把心中的嫌惡當作德行,可是由姚第先生、夏伯龍神甫、米諾萊醫生教育出來的姑娘,不能存這個心!」她說著望了望醫生的肖像。
篷葛朗拿著於絮爾的手親了一下。
篷葛朗和神甫走到街上,問神甫:「米諾萊太太剛才的來意,你知道沒有?」
「什麼來意?」教士望著篷葛朗,假裝不懂。
「她想藉此退還贓款。」
「難道你以為?……」神甫問。
「我不是以為,而是肯定的;嗨,你瞧!」
法官說著,指著米諾萊:米諾萊正向他們這邊過來,預備回家;兩位老朋友卻從於絮爾那兒走出,朝著大街的上手方面踱過去。
「以前出庭重罪法庭的時節,我自然有機會看到許多人受著良心責備的例子,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情形!一個無憂無慮的人,精壯結實,臉孔緊繃繃的像鼓一般,怎麼會變得毫無血色,腮幫上的皮肉那麼軟綿綿的?眼睛四周的黑圈是怎麼來的?像鄉下人那樣健旺的精神怎麼會不見的?你可曾想到這個人腦門上會有皺襉嗎?這大漢會擔心事嗎?唉!他終於良心出現了!受良心責備的現象,我是熟悉的,正如你神甫熟悉一個人懺悔的現象。我過去所看到的都是等待受刑,或者就要去受刑,以便跟社會清帳的人:他們不是聽天由命,便是存著報復的心;可是眼前這個例子,是罪孽沒有補贖的內疚,純粹的內疚,只管抓著罪人的心一片片的扯。」
法官攔住了米諾萊,說道:「彌羅埃小姐回絕了令郎的親事,你還不知道罷?」
神甫接著說:「可是你放心,令郎和包當丟埃先生的決鬥,彌羅埃小姐會阻止的。」
「啊!那麼我女人辦的交涉成功了,」米諾萊道,「我很高興;要不然我就沒有命啦。」
「的確,你改變得真厲害,叫人認不得了。」法官說。
米諾萊瞧瞧篷葛朗,瞧瞧神甫,疑心神甫泄露了秘密;但夏伯龍面不改色,安詳之中帶些淒涼的神氣,叫犯罪的米諾萊放了心。
法官接著又說:「我覺得更奇怪的是,照理你該心滿意足了。你做了羅佛古堡的主人翁,又把鮑第埃和你所有的農莊、磨坊、草原,跟羅佛並在一起。加上公債,你每年一共有十萬法郎收入了。」
「公債我是沒有的。」米諾萊搶著說。
「嘿!」法官叫了一聲,「這也跟令郎對於絮爾的愛情一樣,一會兒瞧她不起,一會兒向她求婚。你先恨不得送她性命,然後又想娶她做媳婦,親愛的先生,你準是心中有事……」
米諾萊想回答,支吾了一會,只說了句:「法官先生,你真好笑。再見了,兩位。」他慢吞吞的走進布爾喬亞街。
「他明明偷了咱們於絮爾的財產!可是哪裡去找證據呢?」
神甫說:「但願上帝……」
法官接著道:「上帝使我們心裡有種感覺,這感覺已經清清楚楚表現在這個傢伙身上;可是大家把這個叫作猜測,而人間的法律是不答應我們單憑猜測的。」
夏伯龍神甫不愧為教士,聽了這話竟一聲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