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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8 06:48:48 作者: (法)巴爾扎克

  快到歌劇院時,參議官呆了一呆,他看到班勒蒂哀街上的大廈陰森森的,沒有警察,沒有燈火,沒有執事人員,沒有阻止群眾的木柵。他瞧瞧戲目,只見上面貼著一張白紙,寫著幾個大字:

  因病停演

  他立刻奔向玉才華的寓所,她像歌劇院所有的藝員,住在附近的旭夏街上的。

  「先生,您找誰?」門房這一問,弄得他莫名其妙。

  「怎麼,你不認得我了?」男爵心裡一慌。

  「不是這個意思,先生,因為我奉命把您擋駕,所以才問您上哪兒。」

  男爵打了一個寒噤。

  「出了什麼事呀?」他問。

  「要是你爵爺走進彌拉小姐的公寓,您可以碰到勃里斯多小姐、皮克西渥先生、雷翁·特·洛拉先生、羅斯多先生、特·佛尼賽先生、史底曼先生和一些香噴噴的女太太們,在那裡喝進屋酒……」

  

  「那麼她在哪兒?……」

  「彌拉小姐嗎?……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對您說……」

  男爵把兩枚五法郎的錢塞在門房手裡。

  「噢,她此刻在主教街,據說是埃羅維公爵送給她的屋子。」看門的放低了聲音回答。

  問明了屋子的號數,男爵雇了一輛馬車趕去,看到一所雙重大門的時式漂亮屋子,單是門首那盞煤氣燈,已經顯出奢華的氣派來了。

  男爵穿著他的藍呢上裝,白領帶,白背心,淺黃褲子,漆皮靴子,在這座全新的樂園的門房眼中,很像一個遲到的客人。他的威武的氣概、走路的功架,渾身上下都證明他是一個來賓。

  門房一打鈴,列柱成行的廊下出現一名跟屋子一樣新的當差,把男爵讓了進去。他拿出帝政時代人物的姿態和口吻,吩咐道:

  「把這張片子送給玉才華小姐……」

  這位專門侍候女人的傢伙,心不在焉的打量著那間屋子,發覺原來是一間外客廳,擺滿了奇花異卉,家具陳設要值到兩萬法郎。當差的來請先生進里客廳,說等席面散了,大家喝咖啡的時候,主人就會出來。

  帝政時代的奢華,當然亦是場面偉大,雖說為時不久,也非有大量的財富不辦;男爵雖是經歷過當年的盛況,對著眼前這間屋子也不免眼花繚亂的呆住了。三扇窗子外面,是一座神仙洞府似的花園,那種一個月內趕造起來的園子:泥土是搬來的,花木是移植來的,草皮仿佛是化學方法變出來的。他不但欣賞精雅的擺設,鍍金的器具,最值錢的篷巴杜式的雕塑,以及暴發戶們不惜重金爭購的、精美絕倫的綾羅綢緞;他更欣賞唯有天潢貴胄才有本領挑選、羅致、收買的東西:兩張葛灤士,兩張華多,兩張梵·代克的頭像,兩張拉斯達爾的風景,兩張杜·迦斯潑,一張倫勃朗,一張霍爾朋,一張牟利羅,一張鐵相,兩張泰尼埃,兩張美茲,一張梵·華薩姆,一張阿伯拉罕·彌濃,一共是二十萬法郎的名畫。美妙的框子差不多值到畫一樣的價錢。

  「啊!現在你明白了嗎,糊塗蟲?」玉才華說。

  從一扇沒有聲響的門裡,她提著足尖在波斯地毯上走過來,把她的崇拜者嚇了一跳,原來他迷迷糊糊的愣在那裡,耳朵里轟轟的響,除了喪鐘以外聽不見別的聲音。

  把這個大官叫作糊塗蟲,足見那些女人的膽大妄為,連最偉大的人物都敢糟蹋;男爵聽了,頓時兩腳釘在了地上。玉才華穿著黃白兩種色調的衣衫,為這個盛大的宴會裝扮得那麼得體,在珠光寶氣的環境中,她的光輝也一點沒有減色,倒像是一件稀世奇珍的寶物似的。

  「多美噢,是不是?」她接著說,「公爵出錢不管事,跟人家合夥做生意,公司的股票漲了,他拋了出去,把賺來的錢都花在這裡。我的小公爵真行!噢,只有從前的王公大臣才會點鐵成金!飯前,公證人把屋契教我簽字,連付款收據都附了來。今天的來賓都是些大佬:哀斯葛里濃、拉斯蒂涅、瑪克辛、勒農古、梵奈伊、拉金斯基、洛卻斐特、拉·巴番里納;銀行界來的有紐沁根、杜·蒂埃;還有安多尼阿、瑪拉迦、加拉皮納、匈茲。他們都在可憐你呢。對啦,朋友,我也請你,只是有一個條件,你先得一口氣喝足他們的量,或是兩瓶匈牙利,或是兩瓶香檳,或是兩瓶加潑。告訴你,我們都灌飽了,歌劇院非停演不可,我的經理咕啊咕啊的亂叫,像一隻喇叭。」

  「噢!玉才華!……」男爵叫道。

  「還要跟我評理嗎?多無聊!」她微笑著截住了他的話。「這座屋子連家具值到六十萬,你說你值不值?你拿得出利息三萬法郎的存摺,像公爵那樣裹在一個雜貨鋪的三角包裹里遞給我嗎?……你看他的禮送得多妙!」

  「墮落到這個田地!」男爵這時的氣憤,恨不得拿太太的金剛鑽來跟埃羅維公爵斗一斗,即使只能打倒他一天一晚也是好的。

  「墮落是我的本行!」她回答,「啊!你看你這種態度!幹嗎不攪些出錢不管事的買賣?天!我的可憐的老雄貓,你該謝謝我呢:我離開你正是時候了,要不然你我非得吃掉你女人的生活費、你女兒的陪嫁,以及……啊!你哭啦。帝國完蛋啦!……我來向帝國致敬吧。」

  她擺出一個悲壯的姿勢,說道:

  「人家叫你於洛!我可不認得你嘍!……」

  說完她進去了。

  半開的門裡,像閃電一般漏出一片強烈的光,夾著一陣越來越凶的鬧酒的聲音和一股山珍海味的味道。

  女歌唱家回頭從半開的門裡張了一眼,看見於洛一動不動的站在那兒,好比一座銅像,於是她又走出來說:

  「先生,我把旭夏街上的破爛東西讓給皮克西渥的小姑娘勃里斯多了;要是你想去收回你的睡帽、你的鞋拔、你的腰帶和你染鬢角的油蠟,我是關照他們還給你的。」

  這幾句缺德話使男爵馬上走了出去,好似羅得當年走出峨摩拉城,卻並沒像他的妻子那樣「回頭一看」[24]。

  於洛怒不可遏,自言自語的一路走回家;家裡的人還在那裡靜靜的玩著兩個銅子輸贏的韋斯脫,和他出門的時候一樣。一看見丈夫,可憐的阿特麗納以為闖了禍,出了什麼丟人的事;她把牌遞給奧當斯,帶了埃克多走進小客廳,五小時以前,克勒凡就在這兒預言貧窮是如何如何難堪的。

  「你怎麼啦?」她害怕的問。

  「噢!請你原諒;讓我把那些豈有此理的事告訴你聽。」

  他的怒火一口氣發泄了十分鐘。

  「可是,朋友,」可憐的妻子忍著痛苦回答,「那樣的女人本來就不懂得愛情,那種配得上你的純潔、忠實的愛情!以你這般明白的人,怎麼會想跟百萬家財去拼呢?」

  「親愛的阿特麗納!」男爵抓著妻子,把她緊緊的抱在懷裡。

  受傷的自尊心,給男爵夫人塗了一層止痛的油膏。

  「當然,埃羅維公爵要沒有財產,在她面前,他怎麼能跟我比!」男爵說。

  「朋友,」阿特麗納拿出最後的勇氣,「要是你一定少不了情婦,為什麼不學克勒凡的樣,找些便宜的、容易滿足的女人?那不是我們大家都得益嗎?需要,我是懂得的,可不了解虛榮心……」

  「噢!你太好了!我是一個老糊塗,不配有你這樣的太太。」

  「我不過對我的拿破崙做一個約瑟芬罷了。」她悲哀的回答。

  「約瑟芬不如你。來,我要跟大哥和孩子們玩韋斯脫去。我應該負起家長的責任,把奧當斯出嫁,結束我的荒唐生活……」

  這種灑脫的態度大大的感動了阿特麗納,甚至於說:

  「那女人丟掉我的埃克多,真是沒有眼睛,不管她新找的是誰。啊!

  我喲,哪怕把世界上所有的黃金來換,我也不肯把你放手的。一朝得到了你的愛,怎麼還捨得離開你呢!……」

  男爵不勝感激的望著妻子,算是報答她盲目的信仰。於是她更加相信,溫柔與服從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可是她錯了。把高尚的情操推之極端,其結果與邪惡的結果一樣。拿破崙做成皇帝,因為他在離開路易十六丟掉腦袋與王國兩步路的地方,開槍射擊群眾,而路易十六的丟掉腦袋與王國,是因為捨不得讓一個名叫梭斯的人流血……

  奧當斯把銀印放在枕頭底下,連睡覺的時候都不肯離開。下一天,她清早起來穿扮齊整,教人通知父親一起身就到花園裡去。

  九點半左右,父親依著女兒的要求,攙了她手臂,沿著河濱,穿過王家大橋,走到閱兵場。剛進鐵柵要穿過那大廣場,奧當斯說:

  「爸爸,咱們應該裝作溜達的樣子。」

  「在這個地方溜達嗎?……」父親帶著笑話她的口吻。

  「咱們可以裝作到博物館去;告訴你,那邊有幾家賣小古董、賣圖畫的鋪子……」她指著一些木屋說,那是靠著杜揚南街轉角幾所屋子的牆根蓋的。

  「你姨母住在這裡呢……」

  「我知道,別讓她瞧見我們……」

  「哎,你想幹什麼?」男爵走到離瑪奈弗太太的窗子只有三十步左右的地方,忽然把她想起了。

  奧當斯把父親領到一家鋪子的櫥窗前面,正對南德府,坐落在沿著羅浮宮長廊一帶的屋子的轉角上。她走進店堂;父親卻站在外邊,專心望著那小娘兒的窗子。昨天晚上,她已經在老少年心中留下印象,仿佛預先撫慰他將要受到的創傷似的,此刻他要把太太的主意來實地試驗了。

  「還是回頭去找小家碧玉吧,」他想起瑪奈弗太太生得那麼十全十美,那麼可愛,「有了這個女人,我可以馬上忘掉貪得無厭的玉才華。」

  以下是鋪子內外同時發生的事實。

  打量著意中人的窗子,男爵瞥見那個丈夫自己在刷外氅,同時伸頭探頸的,似乎在廣場上等著什麼人。男爵怕他看見了將來會把他認出來,便轉身背對杜揚南街,但仍舊把身子斜著一點,好隨時張望。不料這一轉身,竟劈面遇見了瑪奈弗太太——她從河濱大道沿著屋子走過來預備回家,華萊麗看到男爵那副詫異的目光,也不免吃了一驚,羞怯的瞟了他一眼。

  「好一個美人兒!簡直教人魂靈出竅!」男爵嚷道。

  「喂!先生,」她轉過身來,仿佛決心要干一樁大事情似的,「你可不是於洛男爵嗎?」

  男爵點了點頭,越來越詫異了。

  「好吧,既然我們有緣碰上兩次,我又很榮幸的引起了你的好奇心或是注意,那麼請你不必魂靈出竅,還是高抬貴手,主持公道罷……我丈夫的命運就操在你老人家手裡。」

  「怎麼的?」男爵很殷勤的問。

  「他是你署里的一個職員,在陸軍部,屬于勒勃侖先生一司,高蓋先生一科。」她笑著回答。

  「我很樂意,太太,……請教貴姓哪?」

  「瑪奈弗。」

  「我的小瑪奈弗太太,為了討你喜歡,即使不公道的事我也願意幫忙……我有一個姨妹住在你屋子裡,這兩天我會去看她,有什麼要求,可以到她那兒告訴我。」

  「請原諒我的冒昧,男爵;可是我不得不大膽的說這種話,我是沒有依靠的。」

  「啊!啊!」

  「噢!先生,你誤會了。」

  她低下眼睛,男爵簡直以為不見了太陽。

  「我到了絕望的地步,但我是一個規矩女人,」她接著說,「六個月以前,我失去了唯一的保護人,蒙高南元帥。」

  「啊!你是他的女兒嗎?」

  「是的,先生,可是他從來沒有認我。」

  「大概是為要留一份家產給你吧。」

  「不,什麼都沒有,先生,因為找不到遺囑。」

  「噢!可憐的孩子,元帥是中風死的……好啦,別失望,太太。一個帝政時代的名將的女兒,我們應當幫助。」

  瑪奈弗太太很有風度的行了禮,暗暗得意自己的收穫,正如男爵得意他的收穫一樣。

  「她這麼早從哪兒來呢?」他一邊想一邊分析她衣衫的擺動,在這上面,她的賣俏似乎過火了一點,「她神色疲倦,絕不是從澡堂子回來,何況她丈夫等著她。真怪,倒是大有研究的餘地。」

  瑪奈弗太太進了屋子,男爵便想知道女兒在鋪子裡幹些什麼。他一邊往裡走一邊還望著瑪奈弗的窗子,幾乎跟一個青年人撞個滿懷。他腦門蒼白,灰色的眼睛挺有精神,穿著黑外氅、粗布褲子,罩有鞋套的黃皮鞋,沒頭沒腦的從鋪子裡奔出來;男爵眼看他奔向瑪奈弗的屋子,走了進去。

  奧當斯一進鋪子,立刻認出那座出色的雕像,很顯著的擺在桌子上,從門洞子望過去恰好居於正中的地位。即使沒有以前那些事情,單憑這件大作奔放熱烈的氣息,也能吸引少女的注意。在義大利,奧當斯本人就能給人家塑成一座奔放熱烈的雕像。

  那種有目共睹、雅俗共賞的光彩,其程度並非在所有的天才作品中都相等的。拉斐爾的某幾幅圖畫,例如《耶穌的顯容》、福里諾教堂中的《聖母》、梵蒂岡宮中的幾間壁畫,並不教人一見之下就欽佩讚賞,像西阿拉宮中的《提琴師》,畢蒂美術館中的幾幅《陶尼肖像》與《埃西基埃的幻象》,菩該塞美術館中的《耶穌手持十字架》,以及米蘭勃萊拉博物館中的《童貞女婚禮》。《先知約翰像》和羅馬學會中的《聖路加為聖母畫像》,就沒有《雷翁十世像》與德勒斯登的《童貞女》那樣的魔力。但它們的價值是相等的。不但如此,梵蒂岡宮中的壁畫,《耶穌顯容》,那些單色畫,和三張畫架上的作品,確是盡善盡美的最高成就。但這些傑作,必須由最有修養的鑑賞家聚精會神,加以深刻的研究,才能領會到它們所有的妙處;至於《提琴師》《童貞女婚禮》《埃西基埃的幻象》,都自然而然從你的眼睛透入你的內心,占據一個位置;你不費一點氣力,就欣然接受了它們。這不是藝術的極峰,而是神來之筆。這一點,可以證明古往今來的藝術品中,有一部分正如家庭中某些天賦獨厚,天生美好,從來不使母親生氣,無往不利,無事不成功的孩子;換言之,有些天才的花,正好像愛情的花。

  這一點兒奔放熱烈——這是一個無法迻譯的義大利字——確乎是初期作品的特點,是青年人慷慨激昂、才氣橫溢的表現;而這種慷慨激昂的氣勢,以後只有在興往神來之際才能再現;但那時候的奔放熱烈,不再是藝術家心中飛湧出來的了,不再像火山噴射烈焰一般的灌注在作品中的了,而是藝術家靠了某些特殊情形恢復過來的,為了愛情、為了競爭、為了怨恨,更多的是為要支持以往的聲譽而擠逼出來的。

  文賽斯拉這座銅像,對於他以後的作品,就像《童貞女婚禮》之於拉斐爾全部的製作。一個天才初顯身手的時候,有的是風流瀟灑,有的是童年的朝氣與豐滿:在笑容可掬的酒窩又白又紅的皮膚下面,潛藏著生命的力量。這幅《童貞女婚禮》,歐也納親王是花了四十萬法郎買下的,在一個沒有拉斐爾作品的國家可以值到一百萬。可是人家絕不會花這個數目去買最美的壁畫,雖然壁畫的藝術價值更高。

  奧當斯想到她少女的私蓄有限,不得不把讚美的情緒抑制著一點,她裝作漫不經意的問:

  「怎麼賣呢?」

  「一千五百法郎。」古董商說著,對一個坐在屋角里圓凳上的青年,遞了個眼色。

  一看到於洛男爵的活寶,那青年不由得呆住了。這可提醒了奧當斯,覺得他便是作者,因為他痛苦蒼白的臉上泛起一些紅暈,聽到有人問價,灰色眼睛就閃出一點兒光亮。瘦削的臉,她看作一個慣于禁欲生活的僧侶的臉;她喜愛那張粉紅的有樣的嘴巴、那個細巧的小下巴頦兒、斯拉夫族的柔軟如絲的栗色頭髮。

  「要是一千二,」她說,「我就教你送到我家裡去了。」

  「這是古物呀,小姐。」所有的古董商都以為這句話把一切小古董的妙處說盡了。

  「對不起,先生,這是今年的作品,」她不慌不忙的回答,「我正要托你請作者到我們家去,要是你同意這個價錢;我們可以介紹他相當重要的定件。」

  「作者拿了一千二,我拿什麼?我是做買賣的啊。」店主老老實實說。

  「啊!不錯。」她帶點兒輕視的意思。

  「噢,小姐,你拿去罷!老闆這方面由我安排就是了。」列伏尼人嚷著,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奧當斯的美貌和對藝術的愛好,打動了他的心,他往下說:

  「我就是作者,十天工夫,我一天到這兒來三次,看看有沒有識貨的人還價。你是第一個賞識的人,你拿去吧!」

  「先生,那麼過一小時你和掌柜的一起來……這是我父親的名片。」奧當斯回答。

  然後,趁掌柜的到裡邊拿破布包裹銅像的時候,她輕輕補上幾句,使藝術家大為詫異,以為是在做夢:

  「為你前途著想,文賽斯拉先生,這張名片不能給斐希小姐看見,也不能告訴她誰是買主,因為她是我的姨母。」

  藝術家聽了「我的姨母」這句話,竟有些頭暈眼花:從天而降的掉下一個夏娃,他就以為看見了天堂。過去他夢想李斯貝德的漂亮甥女,正如奧當斯夢想姨母的愛人。剛才她進門的時候,他就想:「啊!她要是這樣的人物才妙呢!」這樣我們就不難了解兩個愛人的目光了,那簡直是火焰一般,因為純潔的愛人是一點不會裝假的。

  「哎,你在這兒幹什麼?」父親問他的女兒。

  「我花掉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積蓄。呃,咱們走罷。」她挽著父親的手臂。

  「一千二百法郎!」

  「還是一千三呢!……短少的數目要你給的。」

  「這鋪子能有什麼東西,要你花那麼多錢?」

  「啊!就是這個問題!」快樂的姑娘回答,「要是我找到了一個丈夫,這個價錢不能說貴吧。」

  「一個丈夫?在這個鋪子裡?」

  「告訴我,爸爸,你會不會反對我嫁給一個大藝術家?」

  「不會的,孩子。今天一個大藝術家是一個無冕之王:又有名又有利,那是社會上兩件最大的法寶……除了德行之外。」他裝著道學家的口氣補上一句。

  「是的,不錯。你覺得雕塑怎麼樣?」

  「那是挺要不得的一門,」於洛搖搖頭,「才氣要很高,還要有大佬做後台,因為雕塑唯一的主顧是政府。那是一種沒有市場的藝術,現在沒有大場面,沒有了不得的產業,沒有繼承的王府,沒有長孫田。我們只能容納小幅的畫、小件的雕像;藝術大有成為渺小的危險。」

  「要是一個大藝術家找到了他的市場呢?」奧當斯問。

  「那麼問題解決了。」

  「還有後台?」

  「更好啦!」

  「再加是貴族?」

  「嗯!」

  「是伯爵呢?」

  「而他會雕塑?」

  「他沒有財產。」

  「而他想靠奧當斯·於洛小姐的財產是不是?」男爵挖苦的說,他瞪著女兒,想從她眼睛裡探出一個究竟來。

  「這個大藝術家,又是伯爵,又會雕塑,剛才生平第一次的看見了你的女兒,而且只有五分鐘。」奧當斯很鎮靜的回答,「昨天,我的好爸爸,你正在國會裡的時候,媽媽暈過去了,她說是肝氣,其實是為了我的親事沒有成功,因為她告訴我,你們為了擺脫我起見……」

  「她太愛你了,不會說這種話的……」

  「這種不夠圓滑的話,」奧當斯笑著把話接過來,「不,她沒有用這個字眼;可是我,我知道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兒沒有能嫁掉,對於有責任心的父母是一個沉重的十字架。所以媽媽想,如果找到一個有魄力有才具,只消三萬法郎陪嫁就足夠的男人,咱們就都稱心如意了!總而言之,她覺得應當做一番準備工夫,教我能接受比較平凡的命運,不要一味追求太美妙的夢……這就是說,那頭親事是完了,並且沒有陪嫁。」

  「你母親真是了不起。」父親回答。他覺得非常慚愧,雖然一方面聽了女兒這番心腹話也很高興。

  「昨天她告訴我,你答應她賣掉鑽石,做我的陪嫁;可是我希望她留著,由我自己來找一個丈夫。現在我認為已經找到這樣的人,合乎媽媽條件的女婿……」

  「在這兒嗎?……在閱兵場上!……一個早上就找到了?」

  「噢!爸爸,說來話長呢。」她狡獪的回答。

  「好啦,孩子,原原本本說給你爸爸聽罷。」他故意嬌聲嬌氣的裝作鎮靜。

  當父親答應嚴守秘密之後,奧當斯把她和貝姨的談話講了一個大概。然後,回到家裡,她把那顆銀印拿給父親看,證明她料事的聰明。父親對於姑娘們在本能衝動之下所表現的聰明機巧,不由得暗暗佩服,因為他承認,那單相思一夜之間給天真的姑娘出的主意,的確簡單得很。

  「我剛才買的那件精品,你就可看到,快要送來了。而且親愛的文賽斯拉要陪著古董商一塊兒來……能夠塑出這樣東西的作者一定會掙大錢的,可是你得憑你的面子,替他招徠一座雕像,然後送他進學士院……」

  「你瞧你急成這個樣子!由你的意思,你在法定限期內就會結婚,就是說在十一天之內……」

  「要等十一天嗎?」她笑著回答,「可是我五分鐘之內就愛上了他,好像你當年一看見媽媽就愛上了一樣!而且他也愛我,仿佛我們已經認識了兩年。」她看見父親做著一個手勢,又說:「是的,他一雙眼睛簡直是十大扎情書。再說,一經證明他確有天才之後,你和媽媽還會不要他嗎?雕塑是最高的藝術啊!」她又是拍手又是跳。「噢,讓我統統告訴了你罷……」

  「難道還有旁的事嗎?……」父親笑著問。

  多嘴而絕對的天真,教男爵完全放了心。

  「還有一句最要緊的話呢。我沒有認識他就愛上了他,可是從我一個鐘點以前見到他之後,我簡直瘋了。」

  「太瘋了一點。」男爵說,他很高興看到這種天真的熱情。

  「我告訴了你心裡的話,你可不能責備我。你瞧,能夠對爸爸嚷著『我有了愛人了,我快活了!』豈不痛快!你看吧,我的文賽斯拉是怎麼樣的。噢!一張不勝哀怨的臉!一對灰眼睛,全是天才的光輝!……又是一表人才!你認為怎麼樣?列伏尼是不是一個美麗的地方?……哼,讓貝姨嫁給這個青年人!她可以做他母親呢!……這不是害死人?……我才妒忌她幫了他的忙呢!我想她對我的婚姻一定不會高興的。」

  「好孩子,咱們什麼都不能瞞你的母親。」

  「那麼要把銀印拿給她瞧了,而我是答應不欺騙貝姨的,她怕母親笑她。」

  「你為了圖章那麼守信用,卻不怕挖掉貝姨的情人!」

  「我為了圖章發過誓,卻沒有為圖章的作者答應過一句話。」

  這一節簡單純樸,大有古風的愛情,跟這個家庭的內幕非常配合;所以男爵把女兒對他的信任誇獎了一番,囑咐她從此以後應當把事情交給懂得世故的父母去辦。

  「要知道,孩子,你姨母的那個愛人是不是伯爵,有沒有合格的證件,他的品行有什麼保證等等,都不是你能夠決定的。至於你姨母,二十年以前已經回絕了五頭親事,現在不至於再從中作梗,那由我去對付就是了。」

  「聽我說,爸爸,要是你願意我結婚,你得等到簽婚約的時候,才可以向姨母提……這個問題我盤問了她有半年!……嗯,她真有點兒不可解的地方……」

  「什麼?……」父親覺得很奇怪。

  「關於她的愛人,只要我把話說得過分一些,哪怕是笑著說的,她的眼睛就不善。你去打聽你的;我這方面讓我自己來把舵。一切不瞞你,總可以放心了吧。」

  「基督說:『讓小孩子到我這裡來!』你便是回來的孩子中的一個。」男爵帶著點取笑的口吻。

  吃過午飯,外面通報說古董商和藝術家送東西來了。女兒突然之間的臉紅,使男爵夫人先是不安,繼而留神;而奧當斯的羞怯、眼中的熱,馬上給母親窺破了秘密,那是她年輕的心中按捺不住的。

  史丹卜克渾身穿著黑衣服,在男爵眼中的確是一個很體面的青年。

  「你能夠雕一座大型的人像嗎?」他拿著新買的作品問。

  深信不疑的欣賞了一會,他把銅像遞給不大懂得雕塑的太太。

  「不是嗎,媽媽,多美啊!」奧當斯咬著母親的耳朵說。

  「男爵,人像並沒像處理這座時鐘那樣難,你瞧,掌柜的把這件作品也給帶來了。」藝術家回答。

  古董商忙著把愛神想抓住十二時辰的那個泥塑,安放在飯廳里的碗柜上。

  「把這座鐘留在這兒吧,」美麗的作品把男爵看呆了,「我要拿給內務部長和商業部長瞧瞧去。」

  「這年輕人是誰啊,你感到那麼大的興味?」男爵夫人問女兒。

  古董商發覺少女和藝術家眼神之間有著默契,便裝出內行的、莫測高深的神氣說:

  「一個藝術家要是有相當的資本利用這副模型,可以賺到十萬法郎。八千法郎一座,只要賣掉二十座就行啦。每座本錢不過三千;把它們編上號碼,再把模型毀掉,一定能找到二十個收藏家,肯買這件總數有限的作品。」

  「十萬法郎!」史丹卜克嚷著,把古董商,奧當斯,男爵,男爵夫人,一個一個的瞧過來。

  「對呀,十萬法郎!」古董商說,「我要有錢,我就花兩萬法郎把它買下來;模型毀掉之後,那就成了獨一無二的財產……一個大佬會花三萬四萬的,把這件作品買去裝飾他的客廳。藝術品中從沒有過一座雅俗共賞的時鐘,而這件作品,先生,的確解決了這個難題……」

  「這是給你的,先生。」奧當斯給了古董商六塊金洋[25],把他打發了。可是藝術家送他到門口囑咐道:

  「對誰都別說你到這兒來過。有人問你銅像送到哪兒,就說送給埃羅維公爵,那位有名的收藏家,住在華蘭納街的。」

  古董商點了點頭。男爵看見藝術家回進屋子,便問:「你貴姓哪?」

  「史丹卜克伯爵。」

  「有證明文件沒有?」

  「有的,男爵,是俄文和德文的,可是沒有經過官方簽證……」

  「你能不能塑一座九尺高的人像?」

  「能,先生。」

  「那麼我要去跟幾位先生商量,要是他們滿意你的作品,我可以讓你承攬蒙高南元帥的像,預備送入拉希公墓,立在他墓上的。陸軍部和前帝國禁衛軍軍官,捐了很大一筆款子,所以我們有挑選藝術家的權。」

  「噢!先生,那是我的運氣嘍!……」史丹卜克對著接二連三的喜事愣住了。

  「你放心,」男爵和顏悅色的回答,「我要把這座銅雕跟這個模型拿給兩位部長去瞧,要是他們賞識的話,你就走運了……」

  奧當斯抓起父親的手臂,拼命的擰著。

  「把你的文件拿來;你的希望,對誰都別提,連對我們的貝德老姨也不能說。」

  「怎麼!李斯貝德?」於洛太太終於明白了事情的結局,卻猜不透所用的方法。

  「我可以替夫人塑一座胸像,證明我的能力……」文賽斯拉補上一句。他欣賞於洛太太的美,正在把母女兩個比較。

  「哎,先生,可能你的前程很遠大呢,」男爵被史丹卜克文質彬彬的儀表迷住了,「不久你就會知道,在巴黎,一個人單靠他的才具是不會長久的,只有持久的工作才會成功。」

  奧當斯紅著臉,把一口裝著六十塊金洋的精美的阿爾基利錢袋遞給文賽斯拉。藝術家始終脫不了他的貴族氣,看到奧當斯臉紅,也不禁流露出羞怯的神色。

  「這是不是你的作品第一次賣錢?」男爵夫人問。

  「是的,太太,這是我藝術工作的第一次酬報,卻不是第一次出賣勞力,因為我做過工人……」

  「那麼,希望我女兒的錢給你發個利市!」於洛太太回答。

  男爵看見文賽斯拉老提著錢袋不收起來,便說:

  「你放心收起來罷。這筆錢將來會由一個大佬還給我們的,說不定什麼親王之流,為了要謀這件美麗的作品,肯出幾倍的價錢向我們收買的。」

  「噢!爸爸,不行,我不肯出讓的,哪怕是王太子要,我也不肯呢!」

  「我可以替小姐另外雕一座更美的……」

  「那不是這一座啦。」她說完又覺得說得太多了,羞得躲到花園裡去了。

  「那麼我回家去把泥塑與陰模一齊毀掉罷!」史丹卜克說。

  「好吧,你把文件拿來,不久我就有回音給你,要是一切都跟我預料的一樣。」

  聽到這一句,藝術家不得不告辭了。對於洛太太和奧當斯行過禮——她特意從花園中進來受他這個禮——他到蒂勒黎花園中去溜了一會,暫時不能,也不敢回到閣樓上去受暴君的盤問,把他的秘密逼出來。

  奧當斯的愛人,想像中一下子有了多少題材,又是群像又是人像;他覺得精神百倍,直有親自斫鑿大理石的力氣,像那個也是身體嬌弱的加諾伐一樣[26]。奧當斯把他改變了,他馬上有了靈感。

  「哎!哎!」男爵夫人對她的女兒說,「這是什麼意思呢?」

  「親愛的媽媽,你剛看到咱們貝姨的愛人啦,現在是我的囉,我希望。可是你得閉上眼睛,裝作不知道。天!我本想瞞著你的,現在都給你說了罷……」

  「好啦,再見,孩子們,」男爵擁抱了女兒跟妻子,「或許我要去看看山羊,從她那兒我可以知道很多事情,關於那個青年。」

  「爸爸,留神哪!」奧當斯又囑咐了一遍。

  奧當斯講完了她詩一般的故事,最後一節便是當天早上的情形,男爵夫人叫道:

  「噢!孩子!親愛的孩子,世界上最狡猾的還是天真!」

  真正的熱情自有它的本能。讓一個好吃的人在一盤果子中挑,他不大會錯的,甚至用不到看,就能抓到最好的。同樣,讓一般有教養的女孩子,絕對自由的去挑選她們的丈夫,要是所挑中的男人她們的確能得到,她們也難得會挑錯。天性是百發百中,萬無一失的。這一種的天性叫作一見生情。而愛情方面的第一眼,就等於千里眼。

  男爵夫人的快樂,雖然為了母親的尊嚴而多少藏起一點,也不下於女兒;因為克勒凡所說的奧當斯三種嫁人方式,她認為最好的一種似乎可以成功了。她覺得這樁奇遇就是她熱烈的祈禱感動了上帝所致。

  斐希小姐的奴隸,終於不得不回家了,他居然想出主意,把藝術家的快樂遮蓋他愛人的快樂,表示他的得意是為了作品的初次成功。

  「行啦!我那組像賣給埃羅維公爵了,他還要給我別的工作呢。」他把值一千二百法郎的金洋扔在了老姑娘的桌上。當然,他藏起了奧當斯的錢袋,揣在懷裡。

  「噯,總算運氣,」李斯貝德回答,「我已經累死了。你瞧,孩子,你這一行,錢來得多不容易,這是你第一次掙來的錢,可是辛苦了快五年了!這筆數目,僅僅足夠還我自從積蓄換成你的借票以後,新借給你的錢。」她數過了錢又說,「可是你放心,這一筆我要完全花在你身上。現在咱們可以消消停停的過一年。一年之內,你可以還清債務,還可以有多餘,倘使你老是這個勁兒幹下去。」

  文賽斯拉看見他的狡計成功了,便對老姑娘編了一套關於埃羅維公爵的故事。貝德回答說:

  「我要教你照著時行的款式穿黑衣服,內衣也得添新的,到你保護人那兒總得穿得像個樣。再說,你也該找個屋子,比這個怕人的閣樓更大更合適的地方,好好的布置起來……」她把文賽斯拉打量了一番,又道:「瞧你多高興!你簡直換了一個人。」

  「他們說我的銅像是一件傑作呢。」

  「那麼,再好沒有啦!再做幾件呀。」這個枯索而實際的姑娘,全不懂什麼成功的喜悅,什麼藝術的美。「已經賣掉的不用想了;應當再做點新的去賣。為這件該死的《薩姆松》,你花了兩百法郎,人工和時間還沒算上。你的時鐘要澆銅的話,還得兩千法郎。噯,倘使你相信我,就該把那兩個小孩替小姑娘戴菊花冠的東西完工,巴黎人一定喜歡的……我嗎,我要到葛拉夫裁縫鋪去,再上克勒凡先生家……你上樓吧,我要穿衣服了。」

  下一天,男爵對瑪奈弗太太簡直害了相思病,便找了貝姨去。她開出門來看見是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因為他從來沒有登門拜訪過。她心裡想:「是不是奧當斯打我愛人的主意呀?……」隔天晚上,她在克勒凡家知道大理院法官的那頭親事完了。

  「怎麼,姊夫,你來這兒?這是你生平第一遭來看我,絕不是為了我的漂亮眼睛來巴結我罷?」

  「漂亮眼睛!不錯,」男爵回答,「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那樣的漂亮眼睛!……」

  「你幹什麼來著?在這種醜地方招待你,我多難為情。」

  貝德住的兩間屋的第一間,為她又是客廳,又是飯廳,又是廚房,又是工場。家具就像一些小康的工人家裡的:幾張草墊的胡桃木椅子,一張小小的胡桃木飯桌,一張工作檯,幾幅彩色版畫,裝在顏色變黑了的木框內,窗上掛著紗窗簾,一口胡桃木大柜子,地磚擦得雪亮,乾淨得發光。一切都纖塵不染,可是到處冷冰冰的情調,活像一幅忒倍赫的畫,畫上所有的,這裡都有,連那灰灰的色調都不缺,那就是從藍色變為苧麻色的糊壁紙。至於臥房,從來沒有人進去過。

  男爵眼睛一掃便什麼都看清了,每件東西都留著庸俗的標記,從翻砂爐子起到家用的器皿,他感到一陣噁心,想道:「所謂德行,就是這副面目!」

  「我幹什麼來著?」他提高了嗓子回答,「你那麼精靈,瞞不過你的,老實跟你說了吧,」他一邊坐下,撩開一點疊襉的紗窗簾,從院子裡望過去,「你這屋子裡有一個挺美的美人兒……」

  「瑪奈弗太太!噢!我猜著了!」她一下子全明白了,「那麼玉才華呢?」

  「可憐!小姨,再沒有玉才華嘍……我給她攆走了,像一個當差似的。」

  「那麼你想?……」貝姨道貌岸然的瞪著男爵。一個假貞節的女人,老是迫不及待的要擺出她的道學面孔。

  「瑪奈弗太太是一個挺規矩的女人,一個公務員的太太,你跟她來往絕不致有失身份,所以我希望你和她親近親近。噢!你放心,她對署長先生的小姨一定是十二分恭敬的。」

  這時他們聽到樓梯上一陣衣衫悉索的聲音,同時還有極其細巧的皮靴的聲音。到樓梯頭,聲音沒有了。然後,門上敲了兩下,瑪奈弗太太出現了。

  「小姐,對不起,冒昧得很;我昨天來拜訪你,你沒有在家。我們是鄰居,倘使我知道你是男爵的令親,我早就要來懇求你在他面前吹噓吹噓了。我看見署長先生來,就大膽的跟著來了;因為我丈夫說,男爵,明天部里就要把人事單子送給部長去批准了。」

  她似乎有點兒激動,有點兒哆嗦,其實是因為她上樓時跑了幾步的緣故。

  「你別盡求情啦,美麗的太太,」男爵回答,「倒是我要請你賞臉,讓我見見你呢。」

  「那麼,要是小姐願意的話,就請到舍間去坐坐吧!」瑪奈弗太太說。

  「姊夫你先走,我等會兒去。」貝姨很世故的說。

  那女人早已拿準,署長先生一定領會到她的意思,會來拜訪的,所以她不但把自己裝扮得跟這一類的會面非常合適,而且還裝扮了她的屋子。從清早起,家裡就供著賒買得來的鮮花。瑪奈弗幫著他的女人收拾家具,又是刷,又是洗,把最小的東西都擦得雪亮。華萊麗要把自己放在一個新鮮的環境中,好討署長的喜歡,而討喜歡的程度要使她能夠故意刁難,運用那些現代技巧,當他小孩子一般高高的拿著糖逗他。她已經看透了於洛。一個巴黎女人只要窮極無聊到二十四小時,連內閣都會推倒的。

  這位帝政時代的人物,在帝政時代的風氣中混慣了,全不知現代風月場中的新玩意和新規矩。從一八三〇年以後,實行了一套不同的談話,可憐的弱女子自稱為給愛人的情慾做了犧牲品,做了裹扎傷口的慈善會女修士,甚至是忠心耿耿的天使。這一部新的戀愛經[27],大量引用福音書的辭藻來修煉魔道。情慾是殉道的事業。彼此嚮往於理想,嚮往永恆,目的是要使自己受了愛情的洗鍊而益臻完善。所有這些美妙的說辭,其實只是一種藉口,使你實際上欲情更熾,墮落得更徹底。這種虛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色,把談情說愛的事完全污辱了。嘴裡自命為一對天使,行事卻儘量要做成一對魔鬼。在大家忙著拿破崙戰役的時節,愛情是沒有時間做這種分析的,一八〇九年時,它只求成功,跟帝國跑得一樣快。在王政時代,美男子於洛回到脂粉隊裡,先把幾個好像殞星一般從政治舞台上倒下來的老相好安慰了一些時候,而後,到了老年,他又做了貞妮·凱婷與玉才華之流的俘虜。

  瑪奈弗太太的戰略是根據署長的前例,她的丈夫早已在部里打聽清楚,報告給她。既然時下這套談情的戲法對男爵是新鮮的玩意兒,華萊麗便決定了她的方針,而她這天上午的試驗,果然是如願以償。憑著那些感傷的、傳奇式的、才子佳人派的手段,華萊麗沒有給男爵什麼希望,就空口白舌的替丈夫謀到了副科長職位,和榮譽團的十字勳章。

  這些小小的戰爭場面,少不了仙岩飯店幾頓飯、幾場戲,以及頭巾、披肩、衣衫、首飾等等的禮物。既然杜揚南街的公寓討人厭,男爵便暗中在華諾街一幢漂亮的時式住宅內,布置一個富麗堂皇的新的住家。

  瑪奈弗先生得到十五天假期,一個月內開始,理由是到本鄉去料理一些私事,另外又到手一筆津貼。他決意上瑞士去做一個小小的旅行,研究一番那邊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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