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比哀蘭德初見世面

2024-10-08 06:48:18 作者: (法)巴爾扎克

  比哀蘭德的祖父母進了救濟院,淒淒涼涼的過著待盡餘年;年輕而有志氣的孩子眼看自己靠著人家施捨過活,心裡痛苦極了,聽說還有兩個有錢的親戚,不由得感到高興。她小時候的同伴,布里谷少校的兒子,在南德學木工,知道比哀蘭德要出門了,捧出他的全部家當六十法郎,做學徒辛辛苦苦掙來的酒錢,送給比哀蘭德,讓她能搭著車子上路。比哀蘭德收下的時候那種毫不介意的態度非常了不起,顯出他們是真正的朋友;反過來,要是比哀蘭德幫助朋友而朋友道謝,她也要生氣的。過去布里谷每逢星期日總到聖·雅各堂去安慰比哀蘭德,陪她玩兒。對於我們不由自主看中的對象應當如何照顧,如何盡心出力,也是一種滋味無窮的學習,年輕力壯的工人已經把那一套學會了。兩人常常星期日坐在園子的一角,為前途作著許多天真的打算:比哀蘭德在家等著,小木匠騎著刨子去週遊世界,為她打出一個天下來。

  一八二四年十月,正當比哀蘭德十一足歲的時期,兩個老人和青年木工忍著悲痛,把比哀蘭德送上從南德到巴黎去的班車,央求車夫到巴黎送上普羅凡的班車,托他一路照料。可憐的布里谷!他像一條狗似的跟在車後奔著,儘量望著他心愛的比哀蘭德。布勒塔尼姑娘揮手叫他回去,他卻跑出城外四五里地,直到筋疲力盡才停下來,眼淚汪汪對比哀蘭德瞧了最後一眼。比哀蘭德望不見布里谷了,也哭了;但她把頭探出車門,發覺朋友還站在那兒,看著沉重的班車越去越遠。洛蘭老夫婦和布里谷毫無經驗,布勒塔尼姑娘到了巴黎就一文不剩。車夫聽孩子講起有錢的親戚,便代她付了巴黎的旅館帳,向脫羅阿的班車車夫領回墊款,托他把孩子送到普羅凡,向那邊的親戚收錢,完全像運貨一樣。

  離開南德以後四天,一個星期一晚上九點光景,王家驛車公司的班車正在普羅凡的大街上卸下旅客和包裹,一個胖胖的老車夫經過當地辦事處主任的指點,牽著比哀蘭德的手,帶著她的行李,統共只有兩件袍子,兩雙襪子,兩件襯衫,送到洛格龍小姐府上。

  車夫道:「小姐和各位都好!我把你們的表妹送來了;真的,她乖得很呢。你們欠我四十七法郎。儘管孩子沒有帶多少東西,單子上還得你們簽個字。」

  西爾維小姐和她兄弟又驚又喜,忙起來了。

  車夫道:「對不起,車子等著,請你們簽了字,給我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我跟南德的車夫,隨你們給些酒錢就是了。我們一路照呼過來,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代她付了旅館錢、飯錢、從巴黎到普羅凡的車錢,還付了些零碎帳。」

  西爾維道:「怎麼!只要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車夫叫道:「你不見得要還價吧?」

  洛格龍道:「那麼發票呢?」

  「發票?帳目都在單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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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廢話少說,照付就是!」西爾維吩咐兄弟。「你看除了照付有什麼辦法?」

  洛格龍去拿了四十七法郎六十生丁。

  車夫道:「我跟我南德那個夥計就不該拿些酒錢嗎?」

  西爾維從裝滿鑰匙的舊紅絲絨袋裡掏出兩個法郎。

  車夫道:「算了,你留著吧。我們寧可看在孩子面子白當差的。」

  他拿起單子走了,一路對胖老媽子說:

  「擺什麼臭架子!猶太人不一定都在猶太。」

  西爾維聽見了,說道:「那些人粗野得不像話。」

  女傭人阿但爾把兩個拳頭叉在腰裡,回答說:「哦,孩子也虧得他們照顧啊!」

  洛格龍道:「好在咱們又不同那種人一起過活。」

  女傭人問:「叫她睡在哪兒呢?」

  比哀蘭德就這樣到了表兄表姊家,一進門就受到這樣的接待,被他們愣頭傻腦的瞧著。她像個包裹似的被人從聖·雅各堂扔出來,直接扔到表親府上;和祖父母同住的房間十分破爛,這裡的飯廳在她眼中像王宮一般。她手足無措,非常難為情。布勒塔尼姑娘的模樣和那種裝束,除了兩個退休的針線商以外,沒有一個人不覺得可愛:粗呢的藍裙子,粉紅竹布的圍身,大鞋子,藍襪子,白頸圍,通紅的手戴著紅毛線白鑲邊的半截手套,還是車夫替她買的。地道布勒塔尼式的帽子在南德路上弄皺了,在巴黎漿洗過,托著那張快活的臉賽過神像背後的光輪。那頂本地風光的小帽用的是細竹布料子,四周鑲著鏤空的硬花邊,釘一圈扁平的管子形疊襉,又樸素又有趣,值得細細描寫一番。從竹布和鏤空花邊中透過來的光線,照在皮膚上半明半暗,十分柔和,特別顯出少女的嫵媚:這是畫家們竭力追求的境界,雷沃博·勞倍畫的一幅《收穫者》,其中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相貌像拉斐爾的人物,就有這種風韻。臉蛋嵌在一片光暈中間,白里泛紅,神氣極天真,而且生氣勃勃,說明比哀蘭德身體好得不得了。有樣的耳朵,嘴唇,清秀的鼻尖,因為屋子暖和,都紅紅的上了火,使健康的皮色愈加顯得潔白。

  西爾維道:「喂,怎麼不和我們說話呢?我是你的洛格龍表姊,他是你表兄。」

  洛格龍道:「可要吃東西嗎?」

  西爾維問:「你哪一天從南德動身的?」

  洛格龍道:「竟是個啞巴。」

  胖老媽子解開比哀蘭德的小包,還是用洛蘭老頭的一塊手帕做的包袱,說道:「可憐的孩子,竟沒有衣衫。」

  西爾維道:「去親你表兄。」

  比哀蘭德親了洛格龍。

  洛格龍道:「去親你表姊。」

  比哀蘭德親了西爾維。

  阿但爾道:「孩子趕路趕得昏昏沉沉,說不定要睡覺了。」

  突然之間,比哀蘭德不由自主的覺得兩個親戚討厭;過去她可從來不曾討厭過人。西爾維和老媽子帶比哀蘭德上三樓去睡,就是布里谷看見掛白卡里谷窗簾的那一間。房內擺著一張單人床,藍漆的杆子上吊一頂布帳子,一口沒有白石面子的胡桃木五斗櫃,一張胡桃木小桌子,一面鏡子,一張底下沒有門的難看的床幾,還有三把破椅子。因為是頂樓,前面牆壁的上半段是只斜角,壁上糊著藍地黑花的起碼花紙。地磚塗過顏色,上過蠟,踏在腳下冷得很。地毯只有床前一塊薄薄的草蓆。用普通雲石砌的壁爐架,上面嵌一面大鏡子,架上擺一對金漆的銅燭台,一隻俗氣的礬石杯子,兩隻鴿子蹲在兩邊喝水,代替提手,那是西爾維巴黎臥房裡的東西。

  表姊問:「你覺得這裡舒服麼?」

  孩子用清脆的聲音回答:「噢!美極了!」

  女傭人喃喃說道:「她倒好說話——要不要暖暖被窩呢?」

  西爾維道:「好吧,恐怕被單潮了。」

  阿但爾送上湯婆子,還拿來扣睡帽的帶子。比哀蘭德睡慣布勒塔尼的粗布被褥,想不到這裡的布又細又軟,詫異得很。孩子安頓完畢,睡下了;阿但爾一邊下樓一邊忍不住說:

  「小姐,她的全副家當還不值三法郎。」

  西爾維自從行出一套辦法,節省開支以後,為了只點一盞燈,只生一處火,叫女傭人晚上坐在飯廳里;逢著古羅上校維奈律師上門,阿但爾才退入廚房。那天比哀蘭德到了,整個黃昏都不寂寞了。

  西爾維道:「明天就得給她里里外外做起衣衫來,她簡直什麼都沒有。」

  阿但爾道:「她只有腳上一雙大鞋子,倒有斤把重呢。」

  洛格龍道:「她那個地方就是這樣。」

  「小姐,她瞧她的房間的神氣,您看見沒有?老實說,那間屋子給小姐的表妹住還不夠體面呢。」

  西爾維道:「得了吧,別胡說。你看她已經高興死了。」

  阿但爾掏空了比哀蘭德的小包,說道:「天哪!這樣的襯衫!不要刺肉嗎?真的,一樣東西都穿不得了。」

  男東家,女東家,女傭人,一直商量到十點鐘:襯衫該用怎樣的竹布,多少錢一尺的,襪子需要幾雙,襯裙用什麼料子,要多少條,估計比哀蘭德的內外衣衫總共要多少錢。

  洛格龍對姊姊說:「你少了三百法郎辦不了。」他按著老習慣,記著每樣東西的價錢,總數已經用心算加好了。

  西爾維道:「要三百法郎!」

  「對,三百法郎!你算吧。」

  姊弟兩個從頭再算一遍,果然要三百法郎,工錢在外。

  西爾維上床的時候心裡想:「哎啊!一上手就是三百法郎!」一上手三個字倒把她當時的心思表現得活龍活現。

  愛情濃厚的夫妻生的孩子,往往賦有愛情的特色:溫柔,活潑,快活,高尚,熱心。比哀蘭德便是這樣一個孩子,生來極敏感,至此為止還保留她原有的感情,也不曾有過一點兒不順心的事;她看到兩個表親的態度,覺得心上受了壓迫,痛苦得很。對她說來,布勒塔尼是個苦地方,可是充滿溫暖的情意。洛蘭家的兩老做起買賣來一無能力,但像一切沒有心計的人一樣,感情最豐富,脾氣最爽快,待人最體貼。他們的孫女兒在邦霍埃只順著她的天性發展,沒有受過別的教育。比哀蘭德可以隨便在池塘里划船,在鎮梢上和田野里跑來跑去,跟同伴雅各·布里谷在一起,同保爾和維奚尼[60]完全沒有分別。兩個孩子竟是人人疼愛,個個喜歡。他們自由自在,整天忙著小孩子的各式玩意:夏天不是去看釣魚,便是捉蟲,採花,種這樣種那樣;冬天或者溜冰,或者堆雪人,做雪宮,扔雪球打架。他們到處受人歡迎,看到笑臉。到上學的年齡,家裡遭了變故。雅各死了父親,沒法生活,家屬送他去學木工,師傅看他可憐,不收飯錢,像後來比哀蘭德在聖·雅各堂一樣。但即使在那私立的救濟院中,可愛的比哀蘭德也照樣受到大家的憐惜、寵愛、照顧。孩子受慣這樣的溫情,連陌生人和班車上的車夫對她的神氣、說話、眼風、態度,都不像對別人那樣;如今在她迫切嚮往而又那麼有錢的表親身上反而看不見這些。所以除開新到一個地方大感驚奇之外,還有精神氣氛的改變使她心情更複雜。人的心和身體一樣會覺得忽冷忽熱。可憐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只想哭;幸而她累了,睡熟了。

  在鄉下長大的兒童都起得很早,比哀蘭德第二天比廚娘早醒兩小時。她穿好衣服。在表姊頭頂上的房間裡走了一會,望望小廣場,想下樓,看見樓梯那麼漂亮,呆住了,把仿古的花紋,鑲的銅皮,各種裝飾品和油漆等等飽看了一會。走到底下,沒法打開通往花園的門,只得退回樓上;等阿但爾醒了又下來,直奔園子。她稱心象意的在園中走了一轉,一直到河邊,看見亭子怔了怔,走進去了;到表姊西爾維起來為止,她還在東張西望,覺得沒有一樣東西不新奇。吃早飯的時候,表姊對她說:

  「原來是你,小傢伙,天才亮就在樓梯上摸來摸去,鬧出許多響聲來。我被你吵醒了,就此沒睡著。你應當非常安靜,學得乖乖的,悄悄的玩兒。你表兄不喜歡吵鬧。」

  洛格龍道:「還得留心你一雙腳。你穿著糊滿泥巴的鞋子跑進亭子,把地下打滿腳印。你表姊喜歡乾淨。你這麼大的姑娘也應當懂清潔了。難道你在布勒塔尼不曉得乾淨嗎?啊,不錯,我從前去收買絲線看見那些野人,真作孽啊!」洛格龍拿眼睛望著姊姊說,「嗯,她胃口倒不錯,好像三天沒吃飯了。」

  這樣,比哀蘭德一開頭就覺得被表兄表姊的責備傷害了,為什麼傷害,她不明白。她生來率直,坦白,天真未鑿,根本不會用腦子。她弄不清表兄表姊在哪一點上不對,只要以後吃了許多苦才慢慢懂得。

  表兄表姊發現比哀蘭德處處表示驚訝,心中很高興,想趁此機會讓自己得意一下,吃過早飯便帶她參觀華麗的客廳,告訴她一切貴重物件都不能亂動。單身人因為生活孤獨,精神上又不能不有所寄託,往往把虛構的感情代替天然的感情,喜歡貓,狗,金絲雀,有的喜歡女傭人,有的喜歡上司。洛格龍和西爾維兩人沒頭沒腦的喜歡他們的屋子和家具,他們為之花了那麼多錢呢。西爾維發覺阿但爾不會擦抹家具,永遠保存得簇新,便每天早上幫傭人收拾。這番打掃工作不久成為西爾維的正經事兒。因此家具非但不用折舊,反而更有聲價!目的是要動用而不能用舊,不能弄髒,木料不能擦傷,漆水不能脫落。老姑娘不久為這件事著了迷。她柜子里藏著零碎的呢絨,油蠟,凡立水,各種刷子,用起來和做紫檀木器的專家一樣內行;她有專用的雞毛撣子,專用的抹布;儘管擦洗打磨,絕不碰傷皮膚,她身子才結實呢!目光像鋼鐵般又冷又硬的藍眼睛,連家具底下也隨時望得進去。所以要發現她真正的感情所在,比發現牧羊女腳下的羊還容易。

  西爾維在蒂番納家有話在先,就不能為著三百法郎退縮。第一個星期,西爾維從早忙到晚,比哀蘭德也有連續不斷的消遣:外面的衣衫要定做,要試樣子;襯衣襯裙要裁剪,叫女工到家裡來縫。比哀蘭德不會做針線。

  洛格龍道:「嘿!真是好教養!——小寶貝,難道你一樣活兒都不會嗎?」

  比哀蘭德只曉得有感情,聽著表兄的話做了一個小姑娘家撒嬌的手勢。

  洛格龍又問:「你在布勒塔尼一天到晚幹些什麼呢?」

  「就是玩嘛,」比哀蘭德天真的回答。「大家都跟我玩兒,爺爺和奶奶都有故事講給我聽。噢!他們真喜歡我呢!」

  洛格龍道:「啊!原來你充闊佬。」

  比哀蘭德瞪著眼睛,不懂那句聖·但尼街上的取笑話。

  西爾維對鮑蘭小姐說:「她一竅不通,簡直是塊木頭。」鮑蘭小姐是普羅凡手藝最好的女裁縫。

  「她還小得很呢!」女工望著比哀蘭德回答。比哀蘭德把小小的清秀的臉兒朝著她,神氣怪俏皮。

  比哀蘭德喜歡女工們遠過於表兄表姊;她對她們撒嬌,看她們做活,說一些只有兒童會說的有趣的話,她見了洛格龍和西爾維已經嚇得不敢說了;因為他們喜歡叫手下人戰戰兢兢,好像恐懼是對人有益的。女工們也挺喜歡比哀蘭德。可是衣服完工之前,老姑娘少不得大呼小叫的吆喝幾次。

  「這小姑娘要叫我們大大的破財了!」西爾維對兄弟說。裁縫有些地方想替比哀蘭德重量尺寸,西爾維在旁叫著:「喂,孩子,安靜一下好不好?見鬼!這是為你,不是為我啊。」看見比哀蘭德向女工問長問短,就說:「別打攪鮑蘭小姐,工錢不是你付的!」

  鮑蘭小姐問:「小姐,這裡要不要做鉤針?」

  「要的,越結實越好。這許多衣衫,我才不打算天天做一套呢。」

  裝扮表妹和翻造房屋一樣。比哀蘭德應當和迦色朗太太的女兒穿的一樣講究。蒂番納太太的小姑娘穿著古銅色的時式小皮靴,比哀蘭德也就有了古銅色的時式小皮靴。至於上等細紗襪子,做工最好的胸褡,藍細呢的連衫裙,白塔夫綢里子的漂亮披風,都是為的和於里阿老太太的孫女比賽。西爾維最怕一般做母親的眼光厲害,看得仔細,所以襯裡衣衫不能不跟外面的相配。比哀蘭德的瑪達波朗布襯衫做得非常好看。鮑蘭小姐說縣長太太的幾位小姐穿著細竹布褲子,又有緄邊,又鑲花邊,總之是最新的款式。比哀蘭德便有了褲腳管釘花邊的褲子。西爾維又替她定做一件白緞子襯裡的藍絲絨小外套,跟馬德南家女孩子穿的差不多。這麼一打扮,比哀蘭德立刻成為普羅凡城中最俊俏的小姑娘。星期日望過彌撒,走到教堂門口,所有的女太太們都過來擁抱孩子。蒂番納,迦色朗,迦拉同,奧弗萊,勒蘇,馬德南,甘班,於里阿,那些人家的太太對可愛的布勒塔尼姑娘喜歡得如醉若狂。這一下的轟動使西爾維大為得意,原來她待比哀蘭德好,心目中並無比哀蘭德,只想為自己爭面子。可是臨了西爾維仍舊為著表妹出風頭而生氣,原因是這樣的:人家請比哀蘭德去玩,西爾維為了要壓倒那些太太,答應了。比哀蘭德被她們接去,和她們的女孩子一起玩兒,一起吃飯。比哀蘭德到處大受歡迎,正好和兩個洛格龍相反。西爾維只看見人家來把孩子接去,不見她們的孩子到她家來,心裡為之不平。比哀蘭德在蒂番納,馬德南,迦拉同,於里阿,勒蘇,奧弗萊和迦色朗那些太太家非常開心,又是一片天真,回家不會隱瞞她的快樂,只覺得別人的好心好意和表兄表姊處處找麻煩的作風大不相同。做母親的看見孩子快活,自己也會跟著高興;無奈兩個洛格龍收留比哀蘭德是為自己,不是為孩子;他們非但毫無慈愛,還存著自私自利的念頭,帶著將本求利的生意眼。

  漂亮的內衣,星期日的服裝和家常衣衫,開始給比哀蘭德帶來災難。想到什麼做什麼,隨便玩兒慣的孩子,把鞋子,靴子,連衫裙,尤其是緄邊的褲子,一眨眼就穿破了。母親埋怨孩子只替孩子著想,說的話是溫和的,除非孩子做錯了事,氣憤不過,才會粗聲大氣;但在衣著這個大問題上,表兄表姊最著急的是他們的金錢;他們想到的是自己,不是孩子。兒童對於管教他們的人的錯處,感覺像貓一般靈敏,他們非常清楚人家是愛他們還是勉強容忍他們。純潔的心靈覺得細微的區別比顯著的對比更加難受。孩子還不懂善惡,可是天生的分得出美醜,這個美感受到破壞的時候,他是知道的。比哀蘭德受到的教訓,不管是教她女孩子家的舉動也好,要她學得端莊穩重也好,要她懂得節省也好,骨子裡都從一個大題目出發,就是:比哀蘭德是個花錢的無底洞。這些責備對比哀蘭德是致命傷,同時把兩個單身人引回到做買賣時期的老路上去;他們為了在普羅凡安家,一時離開了老路,但本性早晚要露出頭來,一發不可收拾的。

  洛格龍和姊姊兩人慣於當家做主,批評指摘,對夥計不是發命令,就是狠狠的埋怨;沒有人好折磨的時候簡直難過日子。狹窄的頭腦需要對人強凶霸道來刺激自己的神經,正如偉大的心靈必須受到平等待遇,感情才能活動。氣量小的人虐待人也罷,行好事也罷,都能發揮本性;他們可以用殘酷的方式或者施捨的方式控制別人,肯定自己的威勢;究竟往哪方面走主要取決於他們的性情。懂得了以上的心理,再加上利害關係,多數人事糾紛的謎就能解答。從此表兄表姊的生活絕對少不了比哀蘭德。她初來的時節,兩個洛格龍為著做衣服忙個不停;而且多一個同居的人也覺得新鮮,可以使他們分心。一切新事,不論是新發生的感情還是新到手的權力,都會養成一套特殊的習慣。西爾維開頭叫比哀蘭德我的孩子,後來不叫我的孩子,直呼為比哀蘭德了。埋怨的話先是半軟半硬,後來變得尖刻難聽了。姊弟倆一走上這條路就進步飛快,居然不再覺得無聊了!這並非陰險殘酷的人設下的計謀,而是一種荒謬的專制,等於本能一樣。姊弟倆自以為是比哀蘭德的恩人,正如從前自以為是學徒們的恩人。比哀蘭德的真實,高尚,過於靈敏的感覺,和兩個洛格龍的麻木不仁正好處於極端,她最恨受埋怨,美麗明淨的眼中會痛苦得當場冒出眼淚來。在外邊多麼討人喜歡的天真活潑,她花著很大的勁硬壓下去,只敢在小朋友們的母親面前流露;可是到第一個月快完的時候,她在家裡開始變得拘謹呆板,洛格龍問她是否病了。聽到這句古怪的問話,她拔起腳來奔往園子,站在河邊痛哭,簌落落的眼淚直往水裡掉;可憐她將來整個兒都要掉入社會的驚濤險浪中去呢。有一天天氣很好,孩子上蒂番納太太家玩兒,儘管很小心,還是把那條漂亮的藍呢連衫裙撕破了一塊;想到回家非挨一頓臭罵不可,馬上哭起來。一經盤問,她不免落著眼淚漏出一句兩句,說到表姊的嚴厲。美麗的蒂番納太太正好有同樣的料子,親自給她換了一幅。事情被西爾維知道了,說是那惡魔般的小姑娘有意跟她搗亂。從那時起,她就不再讓那些太太們接比哀蘭德去玩了。

  比哀蘭德在普羅凡過的新生活清清楚楚分做三個階段。第一階段大約有三個月,比哀蘭德還算過著好日子:兩個單身人對她有時親熱,有時呵斥;所謂親熱其實是冷冰冰的,而那些埋怨在比哀蘭德聽來倒是火辣辣的好不難受。等到西爾維推說孩子年紀大了,一切有教養的姑娘應該會做的事都該學起來了,不准再去看小朋友們的時候,比哀蘭德在普羅凡的第一階段便宣告結束,但是只有這個時期的生活比哀蘭德覺得還能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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