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洛格龍家的歷史

2024-10-08 06:48:12 作者: (法)巴爾扎克

  羅凡的小客店老闆,老奧弗萊的大女婿洛格龍老頭,臉色通紅,鼻子上布滿血筋,腮幫好似被酒神貼了兩張發紅而有小皰的葡萄葉。雖是矮胖身材,大肚子,兩腿粗壯,雙手肥厚,卻和瑞士的旅館老闆一樣精明,長相也跟他們相像,仿佛一株被冰雹打過的大葡萄藤。當然洛格龍長得難看,可是老婆和他大同小異。夫妻要配得更相稱是不可能的了。

  洛格龍喜歡吃喝,叫漂亮姑娘侍候。他不但自私,而且舉動粗野,只曉得滿足嗜好,天不怕地不怕,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貪得無厭,唯利是圖,談不到什麼良心不安;為了圖快活,儘量把賺來的錢吃在肚裡,直到掉了牙齒為止。但嗇刻的脾氣依然如故。到晚年,他出盤了小客店,又像上文說的,差不多得了丈人的全部遺產,從填房的丈母娘,比哀蘭德的外婆手裡,三錢不值兩文的買下廣場上的小屋子,搬進去養老。

  洛格龍夫妻倆每年大約有兩千法郎進款,內中一部分是普羅凡四周二十七塊田地的租金,一部分是小客店盤了二萬法郎所生的利息。奧弗萊老頭兒的屋子雖則破舊不堪,洛格龍住進去卻是原封不動,好像動了會得瘟疫似的:所有的嗇刻鬼都賽過耗子,越是牆壁開裂,到處破爛,越是心裡喜歡,退休的小客店老闆愛上了園藝,拿出積蓄來擴充園子,一直伸展到河邊,辟成一個長方形,兩旁砌著圍牆,盡頭用石子築起一條堤岸,水生植物不用人工培養就大量繁殖,開著各式各樣的花。

  洛格龍結婚兩年生了一個女兒,過兩年又生一個兒子:不料一代不如一代,兩個孩子長得奇醜。父母出了很少的錢送他們在鄉下寄養。可憐的小傢伙們回到家裡,帶回了鄉村的壞習慣。法國農民的屋子又矮又潮濕;奶媽下田做活,把小娃娃關在房裡,他們吃不到奶,老半天的大哭大叫。時間一久,嗓子叫壞了,臉上的線條變得粗糙了。媽媽看了覺得臉上無光,想糾正他們的壞習慣,手段的兇狠使老子的嚴厲反而近乎慈愛。兩個孩子在院子裡、馬房裡、小客店的下屋裡跑來跑去,或者在城裡閒蕩;有時挨幾頓鞭子;有時給送往外公奧弗萊家去住幾天,外公也討厭他們。這一點薄情使洛格龍夫婦後來把老混蛋的遺產大部分獨吞的時候,更多了一個理由壯他們的膽。但洛格龍照樣送兒子上學,買了手下一個推車的代替他的兵役。女兒西爾維長到十三歲,老子打發她上巴黎,進一家鋪子去學生意。兩年之後,走著老門路把兒子奚羅姆–但尼也送了去。遇到朋友們,運貨的車夫們,或是小客店的老主顧們問他對兩個孩子打什麼主意,洛格龍三言兩語說出自己的一套辦法,倒比一般做老子的還坦白些。

  洛格龍喝著酒,或者拿手背抹著嘴唇,回答朋友們:「等他們大起來,懂了事,我朝他們屁股上一腳,叫他們自個兒找生路去!」

  他擠擠眼睛裝出一副精明樣兒,又道:

  「哎!哎!他們不見得比我飯桶。我爺當初踢我三腳,我只踢他們一腳;爺只給我一個路易[32],我給他們十個:他們運氣比我好多了。這個辦法不錯吧?說到我身後,剩下多少就是多少;公證人自會幫他們找出來。為著兒女省吃少穿才傻呢?……我生下他們,養大他們,又不要他們報答,我總不欠他們了吧?鄉鄰,你說是不是?我開場不過是個推車的,還不照樣娶了老混蛋奧弗萊的女兒?」

  老頭兒出了三百法郎房飯錢,送西爾維·洛格龍到聖·但尼街去做學徒。鋪子是普羅凡人開的。過了兩年,西爾維升做小店員,工錢固然沒有,爺娘可不必再付膳宿費了。這就是在聖·但尼街當小店員的待遇。那時西爾維的母親每年供給她一百法郎零用。再過兩年,西爾維拿到三百法郎薪水。從十九歲起,西爾維自食其力。到二十歲上,她在聖·但尼街於里阿店裡當副領班,店號叫「蠶寶寶」,專賣成捆的絲。

  姊姊的經歷就是兄弟的經歷。小傢伙奚羅姆–但尼·洛格龍進了聖·但尼街最殷實的一家針線鋪,叫作「三錠子」;老闆也是普羅凡人,姓甘班。西爾維二十一歲才升為薪工一千法郎的領班小姐,奚羅姆–但尼機會好,十八歲就在甘班店裡做到領班夥計,薪水一千二。

  每逢星期日和節日,姊弟倆總在一起用經濟辦法玩兒,到巴黎郊外去吃一頓,逛聖·格羅,墨同,貝爾維,范賽納。一八一五年年終,兩人把流著滿頭大汗掙來的資金合起來,一共有兩萬左右,從葛南太太手裡盤進有名的「姊妹行」,針線零售業中的一家大鋪子。姊姊管出納、記帳和來往信札。兄弟做老闆兼領班夥計,西爾維開頭一個時期也兼做領班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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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做了五年買賣,到一八二一年,針線業的競爭變得非常劇烈,姊弟倆勉強拔清盤店的本錢,好不容易的維持著老店的信用。當時西爾維四十歲,但長相的難看,一刻不停的勞動,天然的生氣面孔,再加上心事,看起來像五十歲。三十八歲的奚羅姆–但尼愣頭傻腦,顧客們在帳台上碰到的嘴臉要算這副尊容最蠢了。扁平的腦門因為疲勞而陷了下去,刻著三道硬邦邦的皺襉。剪著平頭,灰色的短頭髮有種說不出的冷血動物的蠢相。似藍非藍的眼睛既沒有熱情,也沒有思想。一張扁圓臉絕對引不起好感,即使你喜歡拿形形色色的巴黎人作為研究的對象,看了那張臉也笑不出來,只覺得心裡難受。他身材矮胖像父親,可不像小客店老闆沒頭沒腦的發福,許多小地方都顯出他身體虛弱得不像話。老子皮膚紅得過分,他卻白得像死人。凡是守在不通氣的後店堂里,坐在裝著銅欄杆的帳桌後面,只會收帳,付帳,把線團拉出來,繞上去,不是作難夥計,便是對主顧像背書一般說著同樣的話的人,就有這種特殊的皮色。姊弟倆的一點兒聰明全部用在本行的生意經上,只知道人欠,欠人,巴黎市場上特有的規矩和習慣;腦子裡只記得針,線,緞帶,別針,紐扣,裁縫用的東西,以及巴黎針線業所包括的無數商品。兩人為了對付來往的信札、發票、清冊,把全身本領都使盡了。一離開本行,他們簡直什麼都不知道,連巴黎都沒見識過。在他們心目中,巴黎就是聖·但尼街那一帶。狹窄的心胸只把自己的鋪子作為活動的天地。他們最擅長跟男女夥計找麻煩,找錯兒。要看到大家把貨物搬出、收進,所有的手像小耗子的腳一般在櫃檯上忙個不停,姊弟倆才心中快樂。聽見七八個青年人和售貨小姐嘁嘁喳喳,滿嘴都是應答主顧的老調,他們就覺得日子吉利,天氣真好!等到巴黎天空碧藍,巴黎人在街上溜達,想不到踏進鋪子來的時候,糊塗老闆就說:

  「淡季來了,沒生意做了!」

  洛格龍的拿手本領是包紮;學徒們最佩服他扣繩子、解繩子、拆開、重打等等的手段。洛格龍能一邊包紮一邊望著街上看熱鬧,或者監督鋪子裡的工作,不管鋪面有多少進深。他把紙包遞給顧客,說著「太太還要什麼別的東西麼?」的時候,什麼都沒逃過他的眼睛。要沒有他姊姊,這個蠢傢伙準會弄到破產。西爾維很懂事,有做買賣的天賦。她指揮兄弟向廠家進貨;為了在一樣商品上賺一個子兒,不惜打發兄弟到偏遠的內地跑一趟。女人家多多少少全有的一點兒精明,西爾維不用在感情方面,全用在生意上。盤進鋪子的資金還沒拔清呢!這個念頭好比一個唧筒,鼓動那架機器拼命運轉,忙得不亦樂乎。洛格龍始終是個領班夥計,不懂生意上的筋絡。利益最能開人心竅,偏偏沒法叫洛格龍有一點兒進步。西爾維料到某種商品快過時了,吩咐虧本出售:洛格龍看著目瞪口呆,事後又傻支支的佩服姊姊。他想不出好主意,也想不出壞主意,壓根兒就是沒有主意。他聽從西爾維自有他的理由,可不是從生意上著眼。

  「她是我姊姊嘛。」他說。

  針線商臉上渾渾噩噩的表情,遲鈍的腦子,痴呆的態度,在生理學家和哲學家看來,原因或許就在於生活的孤獨,只限於吃喝睡覺,年輕的時候沒有錢,不曾嘗過快樂的滋味。姊姊一直不讓他結婚,大概怕自己在家裡失勢,也想到娶進來的女人一定比她年輕,沒有她那麼丑,怕增加開銷,弄窮人家。大抵痴呆愚蠢有兩種表現:或者沉默,或者多嘴。不開口的愚蠢還可以忍受,洛格龍的愚蠢卻是嘴碎得厲害。那零售商養成一種習慣,專愛埋怨夥計,向他們解釋半批發半零賣的針線生意上的細節,穿插一些無聊的打趣,就是小商店裡流行的那種俏皮話。千篇一律的打諢從前叫作油嘴滑舌,如今時行軍隊裡的俗語,叫作說死話。老闆說起話來,鋪子裡的一小撮人不能不聽,自鳴得意的洛格龍便慢慢湊成一套詞彙。嘮叨多嘴的傢伙自以為能說會道,像個演說家呢。零售商平日需要向顧客說明他們想買的東西,刺探他們的意思,把他們不想買的向他們兜銷,所以一開口總滔滔不竭。洛格龍久而久之學會一種本事,能說一套沒有意義而討人喜歡的字句。遇到他向主顧解釋一些比較冷門的製造方法,當場還覺得自己比主顧高出一等。但一離開他對鋪子裡一千零一樣商品的一千零一樣解釋,他在思想方面就好比魚躺在太陽底下的乾草上。人家私下替洛格龍和西爾維起了個綽號,叫作機器人。他們沒有那種能培養真正感情生活的感情,不管是潛伏的還是活動的感情。姊弟倆生性十分冷酷,肚子裡疙瘩多得很;工作的繁重,生活的清苦,長時期做牛做馬的學徒生活的回憶,使他們心腸越發變硬。姊弟倆不同情別人的苦難。對於處境困難的人,他們並非不肯原諒,而是不肯通融。在他們看來,所謂德行、榮譽、誠實,一切人情道義,只在於付清到期的票據。他們沒有心肝,嗇刻得不成體統,專門找人麻煩,在聖·但尼街的生意場中名氣壞透。要不同普羅凡人來往,恐怕根本沒有人肯到他們店裡當學徒,做夥計。他們在能夠歇業二三天的季節,一年回鄉去三次。鄉下總有些聽父母安排,要吃生意飯的可憐蟲;洛格龍老頭替兒子女兒招攬下來,在普羅凡代做學徒交易。他還一味虛榮,向人誇耀兩個小的如何如何發財。做家長的想到兒女在巴黎有人好好的教導,好好的監護,將來還有機會接替洛格龍兒子,不由得動了心,把家裡嫌多的小孩送往兩個單身人開的針線鋪。可是花到三百法郎膳宿費的男女學徒,一有辦法馬上逃出那苦役監,逃出以後的那種高興使洛格龍姊弟兇悍的名聲越來越大。不怕煩的洛格龍老頭卻自會找新的替死鬼送來。西爾維·洛格龍從十五歲起,為了做買賣就慣會裝腔,她有兩副嘴臉:一副是售貨員的眉開眼笑的嘴臉,一副是乾癟老姑娘原有的嘴臉。她用假裝的面目做起戲來妙不可言,竟是滿面春風,聲音又甜又巴結,對顧客自有一種生意上的魔力。但那天早晨在半開的百葉窗中露出來的才是她的真面目,叫下著決心追求婦女的哥薩克兵見了也要望風而逃,而一八一五年的哥薩克兵[33]還是對各式各樣的法國女人一律喜歡的呢。

  洛蘭老夫婦的信送到的時節,洛格龍正戴著老子的孝,承繼了遺產,內中有從比哀蘭德的外婆手裡差不多搶來的屋子,有老頭兒生前所置的田地,還有用高利放出去的押款;老酒鬼洛格龍以為農民好容易掙起來的幾畝地,將來不能不向他抵債。巴黎的鋪子才結清當年的帳目。盤進「姊妹行」的資本已經全部拔清。洛格龍姊弟共有六萬法郎左右存貨,四萬現款和有價證券,鋪子本身的價值不在其內。姊弟倆在帳台後面,坐在靠壁一張暗條子綠絲絨的長凳上,商量今後的計劃。所謂帳台是凹進在牆裡的一小塊地方,對面還有同樣的一座是領班小姐用的。做買賣的個個希望升格做布爾喬亞。姊弟倆盤掉鋪子大概可有十五萬,父親的遺產在外。出盤鋪子的錢多半只能分期收回;就算這筆款項統統拿去裝修老家的屋子,單單把能夠調動的現金買進公債,各人每年也有三四千法郎收入。這樣,他們可以回到普羅凡去住著自己的產業,一同過活了。店裡領班小姐的父親是陶納馬里地方的一個富農,有九個孩子;家私分做九股,各人所得也就有限,做老子的不能不替每個孩子找個職業。不料五年之內九個兒女死了七個,領班小姐馬上成為一個出色的對象,洛格龍想娶她做老婆了;可惜試探了一下毫無希望。那位小姐對東家厭惡透頂,叫人一點兒手段都使不出來。西爾維非但不肯幫忙,還反對兄弟結婚,認為讓那麼厲害的一個姑娘接手他們的鋪子倒很合適。她把洛格龍的親事擱過一邊,等回到普羅凡安了家再作道理。

  某些小商人過著隱花植物[34]式的生活,沒有一個過路人看得出他們的生命力在哪裡:大家望著他們,心上想:「他們靠什麼活著的?為什麼活著的?將來怎麼樣呢?他們從哪兒來的呢?」你想加以解釋,結果被一些小枝節弄糊塗了。要發現在那些頭腦里抽芽,鼓動那些人生活的些少詩意,只消往下挖掘,很快就能找到關鍵所在。巴黎的小商人全抱著一個多多少少無法實現的希望,而沒有那希望他們就活不了;有的想造一所戲院或者當戲院經理;有的巴望在區公所有個頭銜;有的想在巴黎郊外十幾里的地方有一所別莊,蓋一個花園,有彩色石膏像,有噴泉,噴出來的水像一條遊絲,卻花了他們一筆驚人的款子;有的想在民團中當個高級的司令官。

  兩個針線商對人間樂園的普羅凡熱烈崇拜,正如一切美麗的法國城市的居民崇拜他們的本鄉一樣。說句公道話,香巴涅一帶[35]的確值得喜愛。普羅凡是法國最可愛的城市之一,絕不比法朗奚斯丹[36]和加什米爾盆地遜色;既有波斯大詩人沙地[37]所描寫的詩情畫意,還有治病的藥物在醫學上不無貢獻。十字軍帶回的奚里谷薔薇[38]在普羅凡風景秀麗的盆地上保存著原有的色彩,還多出一些新的特性。普羅凡不僅是法蘭西的波斯,而且有礦泉,可能成為巴頓、愛克斯和巴斯[39]一類的名城。

  這個風景被兩個針線商一年一年的看熟了,不時會在聖·但尼街泥濘的路面上出現。在番爾堆–哥希和普羅凡之間,一片灰色的平原真像沙漠,可是物產豐富,種著一望無際的小麥;過了那個區域就登上一個山頭,你突然看見腳下有個城市,城中有兩條河,山岩之下展開一片青蔥的盆地,起伏的線條柔媚可愛,四處的遠景隱沒在縹緲的煙靄中。倘從巴黎來,你看到的是普羅凡的側面;千篇一律的公路在山坡下蜿蜒如帶,有時橫斷山坡;路旁照例有瞎子,有化子,你遇到一個意想不到的秀麗的地方正預備細瞧一下,他們卻哼哼唧唧的和你做伴。倘從脫洛阿來,就從平地上入境,先望見古堡、老城和城牆,重重疊疊鋪在山崗上。年代較近的市區坐落在山崗底下。普羅凡分做上城和下城兩部:上城四面通風,街道陡削,風景優美,四周是山澗式的凹下去的小路,像車轍似的布滿在山脊上,長滿胡桃樹:上城幽靜,整潔,氣象莊嚴,高頭是殘廢的古堡。然後是開設許多磨坊的下城,勃里地區的賀爾齊河跟丟爾丹河在城中穿過,水流細小遲緩,可是很深;小客店,商店,告老的布爾喬亞都集中在那裡;班車,輕便篷車,運貨車,都在下城經過。由兩個部分合起來的這個城,有歷史的遺物,有情調淒涼的古蹟,有賞心悅目的山谷,斜溝中雜草叢生,百花盛開,河道兩旁的園子像城上的雉堞;怪不得地方上的子弟和奧凡涅人,薩伏阿人[40],以及一切的法國人一樣,儘管出外謀生,臨了都要回到本鄉。「死到老窠里去」這句俗語本是形容兔子和忠於鄉土的人的,好像就是普羅凡人的格言。

  因此,洛格龍姊弟一心想念他們心愛的普羅凡。弟弟賣線的時節,上城的景致歷歷在目。一邊把釘滿紐扣的紙板堆起來,一邊想著山谷出神。把緞帶拉開,捲起,好像看到了閃閃發光的河流。望著插帳冊的架子,仿佛自己在山溝里往上爬,小時候父親一惱火,他總逃往那兒去撿胡桃,摘桑子吃。普羅凡的那個小廣場,他尤其念念不忘:他打算把屋子翻新,夢想著將來改造過後的門面,臥室,客廳,彈子房,飯廳;菜園可以改為英國式的小花園[41],鋪上草皮,堆起假山洞,安置一個噴泉,放幾座雕像。聖·但尼街上多半是七層樓三個窗洞的高房子,顏色黃黃的;姊弟兩人的臥房就在這樣一幢屋子的三樓上,只有一些必不可少的動用東西;可是巴黎沒有一個人的家具比那針線商的更華麗了。他每次上街,往往神氣像鴉片菸鬼似的打量櫥窗里擺的漂亮家具,做窗簾椅披用的花綢,他屋子裡就堆滿這些東西。回家老是對姊姊說:

  「某某鋪子裡有一樣客廳用的家具,對咱們再合適沒有了!」

  下一次洛格龍又買進一件新的,老是買個不停!上個月買來的,第二個月又賣出去。要是稱他的心改動屋子,把全部收入花上去還不夠:他見一樣要一樣,永遠喜歡新花式。他望著新蓋的屋子的陽台,有些窗外的裝飾只是膽小的嘗試,他研究之下,覺得那些嵌線,雕塑,花樣,放在這兒糟蹋了。

  「這些漂亮東西搬到普羅凡去才好呢!」他心上想。

  針線店老闆嘴裡咀嚼著剛剛下肚的中飯,站在門口,靠著櫥窗,呆呆的瞪著眼睛,做著光華燦爛的好夢:他看見一所奇妙的屋子,他在自己的園子裡散步,聽著噴泉灑落在石圓台上,明晃晃的像珍珠;他一會兒打彈子,一會兒種花。要是他姊姊手裡拿著筆,忘了埋怨夥計而轉起念頭來,也會發覺自己在招待普羅凡的布爾喬亞,戴著款式新奇的帽子對著她客廳的大鏡子照來照去。姊弟倆開始覺得聖·但尼街空氣不衛生了;中央菜場的泥漿味兒使他們想聞聞普羅凡的薔薇香了。為了不得不賣完最後一段紗線絲線和最後一個紐扣,他們的思鄉病和自溺狂受著抑制。兩個希伯來人的確吃過長時期的苦,針線業好比一片荒涼的沙漠,一路上弄得他們上氣不接下氣,相形之下,普羅凡那塊「福地」愈加吸引他們了。

  正想著那個美妙的遠景出神的時候,來了洛蘭家的信。兩個針線商竟不大知道有比哀蘭德這個表妹。小客店老闆解決奧弗萊的遺產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還在兩個小輩剛開店的時期;洛格龍生前也很少提到他的產業。姊弟倆年紀輕輕就上巴黎,不大記得有一個洛蘭姨母。只要把家譜討論了個把鐘點,才想起有個姨母是外公奧弗萊的續弦生的女兒,和他們的母親是異母姊妹;而洛蘭姨媽的娘就是倒了霉氣死的奈羅太太。他們這才覺得外公的續娶對他們大大不利,奧弗萊的家私被後妻分掉了一半。再加洛格龍老頭嘴皮刻薄,脫不了小客店老闆的本色,當年怪怨老丈人的話,兒子女兒也聽到過一些。

  兩個針線商憑著這些不利於比哀蘭德的回想,考慮洛蘭家的來信。招留一個孤兒,一個女孩子,一個表妹,萬一姊弟兩人都不結婚的話將來還是他們的承繼人:這就有從長計議的必要。他們從各方面研究問題。第一,他們從來沒見過比哀蘭德。其次,照管一個姑娘總是件麻煩事兒。他們不是要對她負責嗎?倘若不中意,又沒法退回;再說,將來還得把她嫁人。萬一在普羅凡待嫁的姑娘中,洛格龍找到了「合適的鞋子」,全部家私不是都應當留給自己的兒女嗎?在西爾維心目中,對兄弟「合適的鞋子」必須是個又蠢,又丑,又有錢,肯讓她一手擺布的姑娘。兩個生意人決定不接受比哀蘭德,由西爾維寫回信。當時店務很忙,回信給耽擱下來,好在事情不急;不久老姑娘竟忘得乾乾淨淨,因為領班小姐答應談判受盤姊妹行的價錢了。在布里谷出現之前四年,西爾維·洛格龍和兄弟兩人回到了普羅凡。四年之後,因為布里谷來了,比哀蘭德的生活才引起大家的注意。可是姊弟倆在內地的所作所為,和他們在巴黎的一段生活同樣需要一番解釋;因為普羅凡給比哀蘭德的致命傷,不亞於表兄表姊過去做買賣的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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