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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哀蘭德 01 比哀蘭德·洛蘭

2024-10-08 06:48:06 作者: (法)巴爾扎克

  一八二七年十月,有一日天才透亮,普羅凡「下城」的小廣場上來了一個十六歲光景的青年,身上的衣著表明他照現代語言很不客氣的說法是個無產者。那個時間,少年人盡可把長方形廣場上的屋子一幢幢打量過來,不會受人注意。普羅凡河上的磨坊已經開工。水車聲和上城方面傳來的回聲,在清冽的空氣和耀眼的晨光中使環境格外顯得幽靜,哪怕四五里外在大路上經過一輛班車,你也聽得見車身上那些鐵器震動的聲音。

  長里的兩排屋子,中間隔著一行菩提樹,建築樸素,顯出布爾喬亞日子過得安靜,刻板。那地段毫無市面。有錢人家那種華麗的大門也不大看見;即使有也難得打開,除非是馬德南先生府上,他是醫生,不能不有一輛雙輪馬車坐著出門。有幾家門面上爬著葡萄藤,也有爬著長枝條的薔薇直到二樓,稀稀朗朗開著一大球一大球的花,把香氣遞進窗內。廣場的一頭差不多直達下城的大街。另外一頭丁字式橫著一條街,和大街平行,街上住戶的花園一直伸展到河邊,就是灌溉普羅凡盆地的兩條河中間的一條。

  廣場的這一頭尤其安靜。青年工人認出了人家告訴他的屋子:白石門面,一排排的石頭之間露出接縫的溝槽;窗外裝著半截的細鐵欄杆,欄杆上嵌著黃漆的薔薇花紋,灰色的百葉窗一律關著。假三層的屋面蓋著石板[26],頂樓上一共有三扇窗。一座山牆頂上裝著新式的定風針,形狀是個預備放槍打野兔的獵人。樓下大門口有三級石階。大門的一邊,一節鉛管把污水通往一條小小的陰溝,可見裡頭是廚房。另外一邊有兩個窗洞,緊閉的灰色護窗板上雕出雞心形的洞眼,透進一些光線,看上去是飯廳。因為有了石級,屋基比較高了;每扇窗下,靠近地面露出地窖的出風洞,裝著上漆的鉛皮小門,門上許多洞眼還像煞有介事鏤出花紋來。樣樣都是新的。經過修理的屋子,一切講究的裝飾都還新簇簇的,在別的舊屋子中間非常凸出:會觀察的人看了馬上體會到告老的小商人的俗氣和得意。少年人望著門面上的種種光景,神氣又高興又難過;眼睛從廚房移到頂樓上去的動作表示他在心中盤算。太陽的紅光照出頂樓上只有一扇窗掛著卡里谷布的窗簾。少年人的臉忽然開朗,完全快活了。他退後幾步,靠在一株菩提樹上,用西部人特有的拖沓的聲音唱出一支布勒塔尼的情歌。布呂奇埃作過不少可愛的歌曲,也發表過這一支。按照布勒塔尼的風俗,村上的青年大多用這支歌向新婚夫婦道喜:

  願你們倆婚姻美滿,

  

  祝你新嫁的郎君,

  也祝你這新過門的媳婦。

  新婚的太太,

  你如今受著金鍊的牽纏,

  要死了才能解開。

  你不能再上舞會,跟我們一起作樂尋歡;

  你只好看守門戶,

  眼睜睜的看著我們去跳舞。

  你可曾心下明白,

  對丈夫要忠誠到底,

  愛他像愛你自己?

  我獻你這花球,請你賞收。

  可憐世上沒有不謝的鮮花,

  你也沒有長久的榮華。

  這支地方歌曲,同夏朵勃里昂改編的《姊姊,你可還想得起?》一樣優美,在香巴涅一帶的勃里區[27]的小城中唱起來,一個布勒塔尼女子聽了必然引起許多回想。布勒塔尼原是一個莊嚴古老的鄉土,那支歌把當地的風俗,景色和人情的敦厚描寫得非常真切。歌詞所反映的現實生活有種說不出的淒涼情調,令人深深感動。平時很熟悉而往往很愉快的節奏,竟會喚起一大堆嚴肅、甜蜜、心酸的往事:這股力量就是民歌的特色,怪不得音樂界對民歌有種迷信。因為迷信無非是民族經過了多少次革命和打擊,始終沒有消滅的東西。少年工人一邊唱一邊目不轉睛的望著頂樓上的窗簾。第一節唱完了,毫無動靜。唱到第二節,卡里谷布動起來了。「我獻你這花球」一句才唱完,窗上便出現一個姑娘的臉。等到工人唱著情調淒涼而文字極簡單的兩句:「可憐世上沒有不謝的鮮花,你也沒有長久的榮華」,那姑娘已經伸出雪白的手小心翼翼的打開窗來,向工人點頭招呼了。

  工人突然從樹下探出身子,在短褂下面掏出一朵金黃的花,在布勒塔尼極普通的金雀花,但在勃里很少看見,大概是那青年從田野里采來的。

  姑娘輕輕的說道:「是你嗎,布里谷?」

  「是啊,比哀蘭德,是啊。我到了巴黎,出來跑碼頭了。不過你在這兒,說不定我就在這兒住下。」

  那時,比哀蘭德房間底下的二層樓上,窗閂吱吱格格的響起來。布勒塔尼姑娘慌張得不得了,吩咐布里谷:

  「快走吧!」

  布里谷像受驚的青蛙,一竄就往磨坊那邊的街道拐角上竄過去;那條街後半段折入大街——下城的主要街道。但他儘管溜的快,打著鐵掌的鞋子踏在普羅凡的街面上,二層樓上開出窗來的人在磨坊的水車聲中還是分辨得出。

  那人是個女性。男人們清早都睡得好好的,絕不肯為了一個現代打扮的行吟詩人打斷好夢,只有姑娘家才會被情歌驚醒。所以那女的是個姑娘,而且是個老姑娘。她手勢像蝙蝠似的推開百葉窗,向四下里張望;布里谷早已去遠,只隱隱聽見他的腳聲。我們的眼睛看了最不舒服的莫過於大清早窗口出現一個難看的老姑娘。出門人經過小城小鎮自會見到許多有趣的怪事,可是遇到這個景象也要吃不消,覺得太不愉快,太醜惡了,要笑也笑不出。那個耳朵極靈的老姑娘當時一點裝扮都沒有,既沒有假頭髮做的前劉海,也沒有領圍。她像老婆子一樣腦袋上包著一小塊塔夫綢的黑頭巾,式樣難看無比,睡帽在床上扭來扭去,推到腦後去了,頭巾也露在睡帽外面。披頭散髮的模樣使她神氣格外兇惡,像畫家筆下的妖婆。腦門,耳朵,頸窩,都沒有遮蓋好,顯得一味枯乾;僵硬的皺襉紅得好難看,把短袖襯衣褪得發白的顏色襯托得愈加分明。襯衣的領口扣著扭曲的帶子,敞開了一半,露出的胸脯和不怕出醜的鄉下老婆子的胸脯差不多。瘦削的胳膊好比一根竿子,不過外面包了衣服罷了。那位小姐站在窗口顯得個子高大,因為她的臉厚實開闊,令人想起某些瑞士人的其大無比的面孔。她的相貌整個兒不成格局,主要的特色是線條僵硬,皮色刺眼,神情的冷酷便是專門研究相貌的人見了也會厭惡。這些浮面的表情有什麼變化的時候,不是堆著生意人招呼顧客的笑容,便是露出一副布爾喬亞的蠢相,倒像忠厚老實,跟她來往的人很容易當她好人。屋子是她和兄弟倆共有的產業。兄弟在房裡呼呼大睡,哪怕以音響宏大出名的歌劇院樂隊在旁演奏,他也不會驚醒。

  老姑娘眼皮幾乎老是帶點兒虛腫,眼睫毛很短,淺藍眼睛又小又冷酷。她把頭伸出窗外,抬起眼睛朝頂樓上望,想望見比哀蘭德,望了一會覺得無法可想,便縮進屋子,動作賽過烏龜頭伸出殼來又縮了回去。百葉窗關上了,廣場上仍舊靜悄悄的,只有進城的鄉下人或是早起的人偶爾有些聲響。屋子裡只要住了一個老處女,就用不著看家狗:事情不管多么小,她沒有一件不看見,不推詳,不做出各式各種推論。所以剛才的情形不能不引起老姑娘嚴重的猜疑,展開一場家庭慘劇。倘若讀者允許我把家務糾紛也叫作戲劇的話,這類場面雖然無人得知,也照樣驚心動魄。

  比哀蘭德不再上床。布里谷的出現對她是樁了不起的大事。黑夜本是受難者的伊甸園,比哀蘭德白天不能不受的折磨和煩惱,夜裡都能逃過。有一首民歌,記不起是德國的還是俄國的,其中的主角覺得黑夜才是快樂的生活,白天只是可怕的噩夢;比哀蘭德就有這個感覺。她早上醒來感到愉快還是三年來第一次。童年的往事在她心中唱出甜蜜的詩歌,聲音又優美動人。第一節歌她是在睡夢中聽到的,第二節使她直跳起來,聽了第三節她驚疑不定:遭難的人多半是懷疑派。外面唱到第四節,她已經光著腳站在窗口,身上只有一件襯衫,認出唱歌的是童年的朋友布里谷。啊,不錯,是那種方襟的短褂,短小的衣擺筆直向下,兩隻衣袋在腰裡晃來晃去:地道布勒塔尼式的藍呢短褂,粗糙的羅昂布背心,扣著金雞心的布襯衫,大翻領;耳環,笨重的皮鞋,從上到下的紋縷褪成花一搭白一搭的藍布褲,從頭到腳是布勒塔尼的窮人打扮,用的料子又粗又結實。背心和短褂上那些獸角形的大白紐扣,比哀蘭德看著心兒直跳。她一見金雀花,眼睛都濕了;可是心中才浮起甜蜜的回憶,立刻被一陣強烈的恐怖壓了下去。比哀蘭德想到表姊可能聽見她從床上起來走到窗口;她猜到老姑娘的心思,向布里谷慌慌張張做了一個手勢要他走開,布里谷看著莫名其妙,可是馬上照辦了。

  這種不假思索的服從活活表現出純潔而死心塌地的感情,那是古往今來偶爾在世界上出現過幾回的,正如美麗島[28]上的蘆薈,一百年也得開兩三次花。誰要看見布里谷溜走的樣子,看到他憑著極天真的感情,極天真的表現他的英勇,怎麼能不暗暗讚嘆呢?比哀蘭德正好足十四歲,雅各·布里谷和她是天生的一對。兩個還都是孩子呢!比哀蘭德看見布里谷被自己的手勢嚇得魂不附體,拔腳就逃,不由得哭了。她回身坐在一把破靠椅上,面對一張小桌,壁上掛著一面鏡子。她把胳膊肘子擱在桌上,兩手捧著腮幫出神,坐了個把鐘點。她想到布勒塔尼的沼澤區,想到邦霍埃小鎮,小雅各替她在老楊樹底下解下一條小船,在池塘里劃著名玩兒,險些兒出事;又想到老態龍鐘的祖父祖母,病容滿面的媽媽,一貌堂堂的布里谷少校,以及整個無憂無慮的童年。那仍舊是一個夢,在灰暗的背景上照出幾道快樂的光彩。

  在睡夢中弄皺的小睡帽底下,蓬蓬鬆鬆露出一頭美麗的淺灰頭髮;睡帽是她用竹布自己做的,四周釘著管子形的皺邊。太陽穴兩旁的頭髮捲兒散在灰色紙卷外面。壓得扁扁的粗辮子鬆開著掛在腦後。白得過分的臉說明她害著少女們常有的萎黃病,醫學上的名字倒很好聽,叫作克羅羅士。這種病往往使人沒有血色,食欲不振,身體內部失調。渾身的皮色像白蠟。脖子和肩膀像枯草一般慘白,怪不得交叉在胸口的胳膊那麼瘦。比哀蘭德害了那個病,腳也似乎軟綿綿的格外細小。襯衫只遮到膝蓋,裸露的部分軟弱無力,血管發青,沒有一點兒紅潤的肉色。當時她受了寒氣,嘴唇發紫。嘴角上堆著淒涼的笑容,細巧的嘴巴露出一口又小又美的透明的牙齒,潔白無比;細氣的耳朵,略微帶尖而很大方的鼻子,雖然渾圓可是很清秀的臉蛋,配在一起十分調和。這張迷人的臉,全部生氣集中在一雙眼睛裡,淺褐色的虹彩灑著黑點,在深沉活潑的眼珠四周放出閃閃的金光。比哀蘭德早先性情快活,如今卻抑鬱不歡。在刻畫分明的眼睛的輪廓上,在神氣樸實的腦門上,在短短的下巴頦兒的兩面,都還留著當年歡樂的痕跡。眼睫毛很長,罩在帶著病態的顴骨上像畫筆的鋒穎。因為皮膚白得過分,臉上的線條和許多小地方越發顯得細膩。耳朵竟是雕塑家的傑作,可以說是雲石雕出來的。比哀蘭德的痛苦不止一端。也許讀者要知道她的歷史,讓我講給你們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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