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爸爸媽媽我來了

  清晨，第一縷陽光照進酒店客房的時候，客房的床上已經沒有人了，浴室里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正打開水龍頭在洗臉。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抬頭看了看鏡子裡的自己，因為宿醉臉色還有些蒼白，烏黑的長髮雜亂地團在頭上。她用手巾擦乾臉上的水，塗了些護膚霜，將頭髮散落下來用梳子梳整齊，扎了個低低的馬尾，從箱子裡拿出一件黑色的連衣長裙換上，纖細的腰肢不盈一握。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從箱子裡拿出化妝包，塗了一些 BB霜，讓臉色好看了一些，又挑出口紅給嘴唇上了一些顏色。

  她想漂漂亮亮地去見爸爸媽媽，想讓他們看見自己已經成長了，不用擔心的。

  江倩兮收拾好之後，打開房門走了出去。門外顧池已經抱著買好的花束等著了，買的是向日葵，江媽媽最喜歡的花。他第一次上門的時候就向江倩兮打聽過江媽媽喜歡什麼花，江倩兮想了想居然不知道，畢竟媽媽活了那麼大年紀，父親也沒給她送過花，也許連江媽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花。

  於是她回家問媽媽：「媽，你喜歡什麼花？」

  「花？」江媽媽想了半天才說，「我喜歡向日葵。」

  「向日葵？為什麼？」江倩兮奇怪地問。

  「當然是因為向日葵能吃啦！」江爸爸笑呵呵地道，「老家後村的河邊上就有野生的向日葵，你媽年輕的時候經常捧著一個大向日葵盤，坐在河邊上剝著裡面的瓜子吃，傻傻的。」

  

  「你才傻，還不都是你摘給我的，盡扯那些瓜子還沒長好的。」江媽媽被揭了短，生氣地拍了拍江爸爸的胳膊嗔道。

  「哈，那我還不是怕等長好了就被別的人扯了嗎？」江爸爸連忙笑著討好道，「不都為了你？」

  江媽媽笑，江爸爸也笑，江倩兮默默吃了一嘴「狗糧」後轉頭跟顧池匯報：「我媽喜歡向日葵。」

  後來，顧池上門的時候就帶了禮物和一束向日葵花來。但江倩兮一看，顧池帶的向日葵是那種觀賞向日葵，裡面並沒有葵花子，還擔心她媽媽不喜歡，結果江媽媽看了顧池，臉上的褶子都笑得像向日葵一樣，連連說喜歡，特別喜歡！開心，特別開心！

  從此，顧池每到各種母親的節日就會送江媽媽一束向日葵，弄得江爸爸的家庭地位越來越低，直說顧池這小子奸猾得很。

  顧池今天穿的也是一身黑色的西裝，整個人英俊挺拔，眉眼深邃，神情沉穩。他平靜地開口道：「先去吃點早飯再過去吧，墓園有些遠。」

  「好。」江倩兮輕聲應答著，「等會兒路上要買些拜祭的香燭吧？ 你知道哪裡有賣的嗎？」

  「墓園那邊有，可以直接在那邊買。」顧池輕聲說，「祭酒和水果、糕餅我都買好了，放在後備廂了。」

  江倩兮點點頭，有些愣愣地跟著顧池走，走了好一段路，走到停車場忽然伸手拉住顧池的衣擺，有些可憐地說：「顧池，我有點怕。」

  「我……」江倩兮想說：我不想去。

  可是這種話她怎麼能說出口呢？她不知道怎麼表達自己現在的膽怯，明明走到這裡了，卻不敢去，明明做了那麼久的心理建設還是不想去面對，明明早上照鏡子的時候還想漂漂亮亮地去見爸媽，想不再讓他們擔心了，可現在就是怕，就是不願意。

  江倩兮紅著眼，使勁地咬著嘴唇，眼淚忍不住像自來水似的就流下來了。顧池回頭看了她一眼，抬手抓住她拉著他的衣擺的手，用力地握住，用穩定人心的聲音說：「兮兮，爸媽等你很久了，我們去看看他們吧，嗯？」

  江倩兮使勁點頭，用力抹了抹眼淚說：「走吧！」

  一路上，江倩兮坐在後排，看著路上的風景，不停地流著眼淚，不停地抬手擦掉，到最後都放棄了，任由眼淚將她的衣領打濕。

  四十分鐘後，車子停在墓園的停車場裡，兩人拿著祭拜的物品徒步上山，終於在墓園山腰的地方停住。顧池放開江倩兮的手，緩緩地從籃子裡拿出祭拜的水果、香燭，認真地一樣一樣擺好。江倩兮站在一邊呆呆地看著墓碑上父母的照片，緩緩跪下，一路上沒忍住的眼淚，這時更像不要錢似的往下流著。她抬手抱住父母的墓碑，嗚嗚哭著：「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女兒回來了！對不起，對不起，女兒不孝啊！」

  顧池紅了眼睛，沉默地燒著黃紙，煙燻得他眼睛更紅了，忍不住流下了眼淚。他沒有安慰江倩兮，只是任由她發泄著心裡的悲痛，抬頭望著江爸爸的照片，忍不住想起最後一次見江爸爸，那時他身體已經垮了十年了，顧瑀哲也已經十歲了，而江倩兮已經失蹤十六年了。那時的顧瑀哲有些叛逆，不是很好管，弄得顧池有些焦頭爛額的。就在這時他接到派出所的電話，說有個流浪老人的身上有他的電話，老人有老年痴呆症，大冬天的在外面街上過夜，被好心人送到派出所了。

  接到電話的他馬上買票起身去西北的一座城市接江爸，那時他和江爸已經四五年沒有聯繫了。江爸把顧瑀哲交給他後，就一心去找江倩兮，沒有固定的電話和住所，也不主動和他聯繫，漸漸地也聯繫不上了。

  顧池到派出所的時候，看到江爸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等他，看到他的時候已經認不出來了。派出所的民警問他：「你是他的兒子？」

  顧池搖了搖頭：「我是他的女婿。」

  民警看了他一眼，有些可憐地嘆氣道：「女婿也不能讓患病的老人自己出門啊！你以後要注意點，這是遇到好人了，要是沒人把他送來多危險。」

  「是，對不起警察同志，給你們添麻煩了。」顧池連連點頭，扶著江爸爸道，「爸，跟我回去吧？」

  「你是誰啊？」江爸爸那張風吹日曬的臉早已蒼老得過分，眼神也有些茫然地看著顧池。

  「我是顧池，小顧啊！經常去你家吃飯的。」顧池耐心地解釋道。江爸爸連連搖頭：「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

  「我要找我女兒，找女兒，看這是我女兒，你見過嗎？」 已經七十三歲的老人顫巍巍地從手包里拿出一張尋人啟事送到顧池眼前，用蒼老的聲音問。

  顧池看著尋人啟事上江倩兮的照片，心裡酸澀不堪，警察在一邊可憐地說：「這老人家，自己的名字、家住哪裡都不記得了，就記得找他女兒。我們給他查過他女兒的戶籍資料了，唉，身份證都註銷了……」

  顧池鼻子微酸，紅著眼睛望著老人那張蒼老的臉頰輕聲道：「爸，我當然見過了，她是我妻子你忘啦？她就在家呢，兮兮已經回家了。」

  江爸爸連連點頭：「對，兮兮，我女兒就叫兮兮，江倩兮。」

  「對，江倩兮。」顧池肯定了一聲。

  江爸爸有些懷疑：「她回家了？」

  「回家了。」顧池溫柔地欺騙道。

  老人笑了，開心地說著：「回家就好，回家就好。走，帶我回家，我也要回家，回家找兮兮去。」

  「好，我帶你回家。」顧池眼裡含著淚，攙著老人家枯瘦的手緩緩走出派出所。

  後來，顧池把江爸爸帶回了家，但病重的江爸爸沒能熬兩個月就去世了。

  「爸，這次我沒騙你，兮兮真的回家了。」顧池看著照片上的老人輕笑著說。他深深地看著墓碑上的照片，照片上的江爸爸似乎也望著他笑著。

  江倩兮祭拜完父母后，又跟著顧池去祭拜了公婆。江倩兮和公婆接觸得並不多，剛結婚的時候對婆婆甚至有些敵意，因為婆婆不是很滿意她這個媳婦，甚至對她說：「和我兒子談戀愛可以，要結婚最少也要等到三十歲，讀完博士工作穩定之後。」

  那時候江倩兮才剛步入社會，心高氣傲，覺得自己也不想那麼早結婚，是顧池非要一畢業就結婚的，搞得好像是她上趕著嫁人似的，忍著心裡的不爽笑眯眯地說了一句：「對，阿姨說得對，我也這麼覺得。顧池，聽你媽的話啊！」

  而顧池只是伸手緊緊拽著她的手，認真地望著顧媽媽說：「媽，不是她想結婚，是我想結婚。我真的等不了那麼久，很多大學情侶畢業進社會以後，因為環境的不同，認識的人不同，機遇也不一樣，走著走著就散了。」

  「我和兮兮雖然有信心不會這樣，但我不想承擔這樣的風險。媽，我是真的喜歡她。我就想在最愛她的時候和她結婚，並且一生記住這樣歡喜的心情，永遠也不想忘。」

  顧媽媽皺著眉，還是有些牴觸：「你現在是年輕衝動，萬一以後後悔了呢？」

  「為什麼要因為恐懼未來的不確定，而放棄現在的幸福呢？」顧池握著江倩兮的手微微用力，兩人望著對方，相視一笑，眼裡的濃情蜜意任誰也拉不斷，化不開，「我很確定，我在這一刻非常非常想娶她，這輩子都只愛她一個人。」

  江倩兮看著這樣的顧池，開心得什麼自尊、什麼脾氣都沒有了，哪怕顧池媽媽不喜歡她，她也願意原諒對方。她堅定地回握顧池的手，鄭重說道：「阿姨，我也很確定，我是認真地想嫁給你的兒子，我會對他好的，我發誓。」

  顧媽媽心裡還是彆扭，不願意兒子忽然就結婚了，後來還是顧爸爸走過來，勸道：「年輕人自己喜歡，比什麼都重要。」

  「我也不是說不讓他們在一起，這結婚是大事，要年紀大一點才考慮得清楚啊！」顧媽媽道。

  「考慮的東西多了，就結不成了。你看社會上那些三十多不結婚的人，都是考慮來考慮去，挑挑揀揀的才成不了家。」顧爸爸道。

  「行、行、行，愛怎麼樣怎麼樣吧，自己以後別後悔就行。」顧媽媽最後還是妥協了，雖然覺得兒子可以找更好的對象，但千金難敵心頭好，兒子喜歡，就隨他吧！

  婚後，顧媽媽從來不插手他們小家的事，連電話都很少給小兩口打，只有過年的時候才一起吃一頓飯，吃飯的時候也客客氣氣的，雖然並不親熱，但這樣毫無存在感，從來不找事挑剔的婆婆也非常受到江倩兮的喜歡。

  平時江倩兮自己買東西的時候也經常記著給婆婆買一份，婆婆收到了以後反手就是一個大紅包，轉帳就完事，連通知都不帶通知的。

  江倩兮跪在墓前，認認真真地磕了三個頭，雙手合十閉上眼睛，輕聲說：「媽，我以後會好好照顧顧池的，不會再讓他傷心了，您放心吧！」

  顧池跪在一邊，就著白燭點燃了長香，自己先拜了三拜，將香插入香爐，又給江倩兮點了三根。江倩兮也照著動作拜了三拜，祭拜結束以後，顧池從公墓的洗手間打了一桶水來，拿出一塊抹布，仔細地將墓碑上的灰塵擦乾淨。江倩兮蹲在邊上拔著雜草，一邊拔一邊抬頭看著顧池。他熟練地將所有的墓碑都擦了一遍，又去換了一桶水，重新用乾淨抹布再來回抹了一遍，黑色的墓碑一座座在中午的陽光下反射出一道道白光，墓園裡只聽得到風吹過的聲音和偶爾幾隻掠過的鳥叫聲，寂靜得讓人的心好像也被一起埋葬了一樣。

  江倩兮看著顧池認真的表情、行雲流水一般的動作，就知道他這些年沒少來掃墓。這些年他一個人陸續地送走了四位老人，一定很難過吧！

  想到這裡，江倩兮又心疼了起來。她默默地看著身邊的男人沉默地將帶來的鮮花一朵朵插在墓碑前的小花瓶里，過了好一會兒才轉頭望著江倩兮問：「走嗎？」

  江倩兮點了點頭：「走吧！」

  顧池站起身來，拍拍膝蓋上的土，忽然指著隔壁的一塊墓對江倩兮說：「哦，對了，那是我們的墓。」

  「什麼？」江倩兮瞪大眼，連忙幾大步走過去看了看，只見黑色的墓碑上一個字也沒有，但看得出來那是一塊雙人墓，「我們的墓？」

  「當年給幾位老人置辦墓地的時候，也順便買了。」顧池也走過去，看著墓碑說：「那時候還能提前買墓，現在政策已經不允許了。」

  江倩兮呆呆地看著眼前的墓地，就在父母和公婆的墓地中間，緊緊連在一起，就像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團聚似的。

  江倩兮忽然笑了，心裡特別滿意。她一想到自己百年之後能和父母愛人葬在一起，整個人就像有了歸宿、有了根一樣。這漫漫的人生就算只有自己一個人也不覺得害怕了。

  江倩兮愉快地轉頭，拍拍顧池的肩膀道：「挺好，幹得不錯，一家人就是要在一起！」

  顧池看著她沒說話，眼裡帶著笑意。他太了解她了，當年推銷員給他推銷墓地的時候他就在想，兮兮要是在的話一定會買下來，她一定想永遠待在父母身邊，所以他沒有猶豫，直接買下來了。

  「不過……」江倩兮忽然黏上去，挎著顧池的手連連道，「我們連墓都買在一起了，是不是應該再去把結婚證重新領一下，不然以後怎麼埋在一起啊？對吧？咱得名正言順才行啊！」

  「再說吧！」顧池嚇得連忙抽出手來，將地上的籃子拎起來，埋頭往山下走。

  「好、好、好，那我們回酒店慢慢說。」江倩兮意有所指地調戲道。

  「你，墓園裡莊重點。」顧池瞪了她一眼。

  江倩兮雙手捂著嘴，一副「好、好、好，我都聽你的」的樣子。

  顧池沒搭理她，悶頭往前走，江倩兮看著他泛紅的耳朵，笑了笑，轉身再看了一眼父母、公婆的墓碑，才扭頭跟上。來時那悲切的心情，似乎慢慢緩解，至少她還有顧池陪著，就算有一天他先走了，她也不怕。

  反正，他們最終都會在一起的，就連死亡也不能把他們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