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2024-10-08 06:44:45 作者: (英)弗·福賽斯

  古蘭經委員會共有四個人,三個美國人和一個英國學者。他們都是教授,都不是阿拉伯人,但畢生都在研究《古蘭經》以及關於《古蘭經》的成千上萬篇評論文章。

  其中一位在紐約的哥倫比亞大學。遵照米德堡的命令,一架軍用直升機把他接到了國家安全局。另外兩位分別在蘭德公司和布魯金斯學院,都在華盛頓。兩輛軍車把他們接了過來。

  第四位是最年輕的特里·馬丁博士,正在華盛頓的喬治城大學講學。他來自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該學院以擅長阿拉伯學的研究而聞名於世。

  在關於阿拉伯學問的研究方面,這位英國人最具優勢。他生長在伊拉克,是當地一家大型石油公司一位會計師的兒子。他的父親特意不讓他讀英美的學校,而是把他送進了一所專門接收伊拉克精英人士子弟的私立學校。在他十歲時,至少他的阿拉伯語能與阿拉伯孩子說得一樣好了。只有那張粉紅色的臉和一頭姜色頭髮才讓他無法成為地道的阿拉伯人。

  他生於一九六五年,當他十一歲時,他父親馬丁先生決定離開伊拉克,回到英國。在伊拉克,復興黨重新掌握了政權,但大權並不是由總統貝克爾掌控,而是落到了副總統手中,這位副總統對他的政治對手採取了殘酷無情的打擊手段。

  自從五十年代男孩國王費薩爾二世[7]當政的黃金時代之後,馬丁一家經歷了動盪的歲月。他們在當地電視上親眼目睹了小國王和他親西方的首相——努里·賽義德慘遭屠殺,還有繼任的卡塞姆將軍同樣慘遭殺戮的血淋淋的畫面。他們也經歷了同樣殘暴的復興黨上台,被推翻,一九六八年又奪回權力的一系列過程。七年間,老馬丁注視著狂人副總統薩達姆·海珊的權力越來越大。於是在一九七五年,他決定離開。

  他的長子麥克已經十三歲,可以上英國的寄宿學校了。老馬丁謀到了倫敦的伯馬石油公司的一個肥缺,這多虧一位丹尼斯·柴契爾先生的美言,那人的妻子瑪格麗特剛剛當選了保守黨領袖。於是全家四口:馬丁夫婦、麥克和特里在那年的聖誕節前夕回到了英國。

  特里的聰明才智已經顯露出來了。他輕鬆地通過了比他高兩個年級甚至三個年級的學生的考試。可以想見,他會一路帶著獎狀和獎學金跨進牛津或劍橋這樣的高等學府。但他想繼續從事阿拉伯文化的研究。高中時,他就申請了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在一九八三年春季參加了面試,並於同年秋天入學,主修中東歷史。

  他僅用了三年時間就獲得了第一個學位,然後繼續攻讀碩士和博士學位,專修《古蘭經》和初期的四大哈里發政權時期。他利用一年的休假去了久負盛名的開羅阿扎爾學院繼續他的《古蘭經》研究,返回英國時,年僅二十七歲的他就成了一名講師。這說明他非常優秀,因為在中東問題研究領域,倫敦大學的亞非學院是世界上最有名望的高等學府之一。他在三十四歲時升為高級講師,這意味著四十歲時有望成為一名教授。當美國國家安全局來向他諮詢的那天下午,四十一歲的他正以一名客座教授的身份在美國喬治敦大學進行為期一年的講學,因為在那一年,即二○○六年的春天,他的生活發生了劇變。

  當米德堡的使者在大禮堂里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作一場「《古蘭經》教義在當代之意義」的講座。

  

  禮堂內座無虛席,顯然學生們喜歡他的講座。他講得深入淺出、有聲有色,很少去看講稿。他已經脫去了西裝,在講台上踱來踱去,他那矮壯的身材散發出一種令聽眾著迷的熱情,對台下的提問他給予認真的重視,從不因學生的知識淺薄而不屑一顧。他儘量縮短講課內容,以便留出更多的時間讓學生們提問。這時候,米德堡的密探出現在了講台側翼。

  第五排一個穿紅格子襯衣的學生舉手提問:「你剛才說你不同意對恐怖分子的理念使用『原教旨主義』這個說法。請問這是為什麼?」

  自「九一一」以後,關於阿拉伯、伊斯蘭和《古蘭經》的問題像暴風雨般席捲美國,引起了民眾的普遍關注,每個提問都會快速地從學術理論切換到過去的十年間在西方世界多次發生的屠殺事件。

  「因為用詞不當。」馬丁教授說,「這個詞語的意思是『回歸基本原則』。但在火車上、公交車上和購物中心安放炸彈的人並不是要回歸原本的伊斯蘭教。他們是在撰寫他們自己的新教義,然後反向論證,試圖在《古蘭經》中找到一些段落,去證明他們的戰爭具有正義性。

  「所有宗教都有原教旨主義者。基督教僧侶遵守教規,宣誓一生堅守清貧、自製、禁慾和順從——這些人才是原教旨主義者。苦行僧在所有的宗教里都是存在的,但他們並不崇尚不分青紅皂白地屠殺男女老少。這是一個關鍵詞。用這個詞去判斷所有的宗教及其內部的宗派,你們就會發現,希望回歸基本原則的學說並不是恐怖主義,因為任何宗教,包括伊斯蘭教,都不是以鼓吹殺戮作為其基本原則的。」

  在講台的側翼,那個來自米德堡的人試圖引起馬丁博士的注意。馬丁朝旁邊看過去,發現了這個理著短髮、穿著熨帖的襯衣和深色西服的年輕人。他渾身透出一股政府工作人員的味道。他指了指戴在自己腕上的手錶,意思是請抓緊時間。馬丁點了點頭。

  「那你如何稱呼當前的那些恐怖分子呢?『聖戰戰士』嗎?」

  這次提問的是坐在更後面的一位年輕女子。根據她的外貌,馬丁判斷她的父母肯定是來自中東地區,印度、巴基斯坦或是伊朗。但她頭上沒戴那種象徵嚴格穆斯林的頭巾。

  「用『聖戰』也不妥當。當然,聖戰是存在的,但它也有規則。要麼是指個人為成為更虔誠的穆斯林而作出的奮鬥,但這是完全沒有進攻性的;要麼是真正意義上的神聖的戰爭,即保衛穆斯林的武裝鬥爭。恐怖分子聲稱的正是後一種聖戰。但這是他們對經文的斷章取義。

  「首先,真正的聖戰只能由一位公認的、合法的《古蘭經》權威人士來宣告。賓·拉登及其隨從都是不學無術的無恥之徒。即使西方真的攻擊、傷害、破壞、羞辱或污衊了伊斯蘭教乃至整個穆斯林世界,那也仍要遵循規矩,因為《古蘭經》里對此是有明確規定的。

  「教義禁止對沒有冒犯或傷害你的人實施攻擊和殺戮;禁止殺害婦女兒童;禁止綁架人質;禁止虐待、拷打和殺死俘虜。『基地』組織的恐怖分子及其追隨者每天都在違反這四項禁令。而且別忘了,他們殺害的穆斯林同胞在數量上遠比基督徒或猶太人多得多。」

  「那你如何稱呼他們的戰爭?」

  講台邊的那個人開始變得不耐煩了。這是一位上將給他下達的命令。他不想成為最後一個回去報到的人。

  「我想稱之為『新聖戰』,因為他們違背神聖的《古蘭經》律條從而背叛了真正的穆斯林,自創了一種非神聖的戰爭。真正的聖戰並不是野蠻的,但他們的行為是野蠻的。好,因為時間關係,最後一個問題。」

  禮堂內響起了一陣收拾整理書本和筆記的聲音。前排有人舉起了手,這是一個滿臉雀斑的學生,身著一件白色的T恤衫,上面印著一支學生搖滾樂隊的GG。

  「所有的人體炸彈襲擊者都聲稱是烈士。他們怎樣為這種行為辯護?」

  「很難自圓其說,」馬丁博士說,「雖然他們中的一些人受過良好的教育,但他們還是被騙了。在一場真正宣告過的為伊斯蘭而戰的聖戰中死去,完全可以被稱作是一名烈士。但前面說過,《古蘭經》中對此是有專門界定的。一位勇士是不能死於自己之手的,即使他自願去執行一項有去無回的任務也不行。他不應該預知自己的死亡時間和地點。

  「自殺正屬於此列。自殺是明令禁止的。穆罕默德在世時曾斷然拒絕為一個自殺者的屍體施以祝福,儘管那個人是因為忍受不了疾病的痛苦才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濫殺無辜的人是註定要下地獄的,他們上不了天堂。而那些教唆他們走上這條道路的偽布道者和伊瑪目[8]將在地獄裡與他們會合。好了,今天的課到此結束。感謝各位的光臨。」

  聽眾對他的精彩演講報以長時間的熱烈掌聲。這使馬丁不好意思地漲紅了臉。他拿起西裝,走到了講台的側翼。

  「對不起,打擾你了,教授,」來自米德堡的人說,「上面通知請古蘭經委員會委員到米德堡開會。汽車就停在外面。」

  「很急嗎?」

  「是的,先生。要緊事情。」

  「大概是什麼事情?」馬丁問道。

  「這個,我可不知道,先生。」

  當然,「須知原則」是一條鐵律。如果你沒有必要知道某事,那麼他們是不會告訴你的。馬丁的好奇心只能再等等了。汽車是常用的那種黑色轎車,車頂上裝有天線,因為需要隨時保持與總部的聯絡。司機是一名下士,雖然米德堡是一個軍事基地,但那人並沒有穿軍裝,只著便服,沒有必要張揚。

  司機為他拉開車門,馬丁博士鑽進了轎車后座。陪同的人坐到了副駕駛座上。他們開始在車流中穿梭,朝巴爾的摩公路駛去。

  在遙遠的大西洋彼岸,那個想把穀倉改造成退休住宅的人,此刻在果園裡的篝火旁躺了下來。他對現在的狀態非常滿意。如果他能在荒山或雪地上睡覺,那麼在蘋果樹下柔軟的草地上自然睡得更香了。

  篝火的燃料不成問題,他有許多廢舊木板,夠燒一輩子的了。他的那隻鐵罐在火焰上發出了「噝噝」的響聲,他正在燒一壺茶水。可口的飲料有很多種,但在勞累了一天之後,一個戰士最喜歡的還是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水。

  事實上,下午他放下屋頂上的活計,去梅恩斯托克村的雜貨店為周末大採購了。村裡的人都知道他已經買下了那座穀倉,而且正在親自修葺以供自己居住。大家都對此頗為讚賞。現在的農村,經常有富裕的倫敦人出現,他們炫耀著手裡的支票本,想來當鄉紳財主。村民們在他們面前報以禮貌的微笑,背後卻聳聳肩。但這個黑頭髮的單身男士卻與他們不同,他自己動手改裝房子,晚上就住在自家果園的帳篷里。他是一個好榜樣,越來越受到村民們的尊重。

  據郵遞員說,此人郵件似乎不多,只有少量正規的、厚厚的信件,即使只有這些,他也要求投遞到村裡的羊頭酒館,以免郵遞員走那麼長的泥濘土路去他家——這令郵遞員十分感激。信件上的收件人稱謂寫著「上校」,但他在酒吧里喝啤酒、在雜貨店裡買報紙和食物時從來沒有提起過這個。他總是彬彬有禮地微笑著。當地人越來越喜歡他,同時,也對他產生了好奇。許多「新移民」都既傲慢又冒失。他是什麼人?來自何方?為什麼要選擇來梅恩斯托克定居?

  那天下午,他在村中漫步,去參觀了古老的聖安德魯教堂,並與牧師聊了一會兒。

  這位老兵認為,他將會在他所選擇的地方享受生活,可以騎著他那輛破舊的山地自行車,沿著南安普頓路去德洛克斯福德的農貿市場採購新鮮的蔬菜和水果;可以去探尋他從屋頂上看到的那些迷宮般的小巷;可以去那些老式木樑結構的酒館裡品嘗啤酒。

  兩天後,他要去聖安德魯教堂作禮拜日晨禱。在那座用石塊砌成的幽暗教堂里,他將會虔誠地祈禱,如同他經常作的那樣。

  他將會向他所真誠信仰的上帝祈求,寬恕他殺過人,祈求所有那些人的靈魂得到安息。他將祝願那些在他身邊犧牲的戰友,願他們永垂不朽。他還要感謝上帝,讓自己從未殺過婦女或兒童,也從未殺死任何無辜的人;他還將祈禱有一天自己能贖清原罪,進入天國。

  然後他就會回到山坡上,繼續他的勞作,那裡只剩一千塊需要鋪設的瓦片了。

  美國國家安全局的辦公樓確實很大,但它只是米德堡一個很小的部分。米德堡坐落在華盛頓至巴爾的摩之間、九十五號州際公路以東四英里處,是美國最大的軍事基地之一。那裡有大約十萬名軍人和兩萬五千名文職雇員。它本身就是一座城市,具備了一個小城市應有的全部設施。基地的情報部門位於一個角落,周圍戒備森嚴,馬丁博士以前從未來過。

  轎車載著他駕輕就熟地穿越軍事基地內蛛網般的道路,直至來到了一個戒備森嚴的區域。在大門口,幾雙警惕的眼睛透過車窗把這位英國學者審視了一番,警衛檢查了通行證,在陪同人員證明了馬丁的身份後,才讓車輛通過。進去後行駛了半英里,汽車在巨大主樓的一扇邊門前停了下來,馬丁和陪同下車走了進去。門廳里擺著一張桌子,後面坐著軍方人員。又一次證件檢查,並且打電話核對,再按指紋,通過虹膜識別,最後才放行。

  又經過一條似乎漫無盡頭的長廊之後,他們來到了一扇沒有標誌的門前。陪同在門上敲了敲就進去了。馬丁發現自己終於來到了熟人中間,他認出了朋友、同事和古蘭經委員會的成員。

  與許多政府機構的會議場所一樣,這裡沒什麼特色,純是功能性的。沒有窗子,不過有空調保持空氣清新。中間是一張圓桌,周圍擺放著包著皮革的直背椅子。一面牆上掛著一塊屏幕,在需要時可以播放幻燈和圖像。邊桌上放著咖啡和點心,以應付美國人的好胃口。

  會議的主持人不是學者,而是兩位情報官員,他們不失禮貌又謹慎地作了自我介紹。一位是國家安全局副局長,由將軍親自指派前來參加會議;另一位是華盛頓國土安全部高級官員。

  包括馬丁博士在內,在座的共有四位學者,他們彼此熟識。同意加入這個非公開的專家委員會之前,他們就已經通過閱讀彼此的專著或參加研究交流活動而互相熟悉了。畢竟,研究《古蘭經》的學術圈子並不大。

  特里·馬丁向其他幾位學者寒暄致意,他們是來自哥倫比亞大學的路德維希·施拉姆博士,蘭德公司的本·喬利博士,以及布魯金斯學院的哈利·哈里森博士——他的本名並不是這個,但是大家都叫他「哈利」。這幾位學者中年紀最大,資格最老的是本·喬利,他身材高大,蓄著一把大鬍子。他無視副局長不悅的表情,迅速從衣兜里掏出一隻用石南根製成的菸斗並點上了火,待菸斗像秋天的篝火般燒旺之後,他就開始美滋滋地吸了起來。頭頂上方的抽氣機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還是沒能把煙氣完全排出去。

  副局長開門見山,說明了召集學者們來開會的目的。他分發了兩份文件的複印文本,一人一本。裡面是阿拉伯語的原文,是從「基地」組織財務總管的筆記本電腦里弄出來的,還有局裡的阿拉伯語處翻譯出來的譯文。四個人直接拿起阿拉伯語文本,靜靜地讀了起來。喬利博士在吞雲吐霧,國土安全部的官員則在不安地挪動身子。四人差不多同時看完了。

  然後他們開始閱讀英語文本,看看是否遺漏了什麼,並從中了解把他們召集至此的原因。喬利抬起頭看著那兩位情報官說:「嗯?」

  「『嗯』什麼,教授?」

  「是什麼問題把我們召集到這裡來的?」阿拉伯語專家問道。

  副局長俯身向前,拍了拍英譯本的一個部分:「問題在這裡。這是什麼意思?他們在說些什麼?」

  四位專家都已經在阿拉伯語文本中發現了《古蘭經》的字句。他們無須翻譯。每個人都多次見過這條短語,並研究過它的各種可能的含義,但那都是在學術著作里。現在它出現在當代的信件里。在一份信件里被引用了三次,另一份只有一次。

  「你指的是『伊斯拉』?這一定是某種代碼。它是指先知穆罕默德的一個奇遇。」

  「請原諒我們的無知,」國土安全部的官員說,「『伊斯拉』是什麼?」

  「你來解釋一下吧,特里。」喬利博士說。

  「好的,先生們,」特里·馬丁說,「『伊斯拉』是指先知在世時的一次神示。時至今日,學者們還在爭論,他是真正遇到了神示的奇蹟,還是僅僅靈魂出竅了。

  「簡而言之,在他從出生地麥加遷徙去麥地那的前一年,有一天晚上他睡覺時做了一個夢,或者說是產生了一種幻覺,或者說是一次神授的奇蹟。簡潔起見,我們暫且稱之為夢。

  「在夢中,他從現在的沙烏地阿拉伯腹地穿越沙漠和山脈被送到了耶路撒冷,當時,耶路撒冷還只是基督教和猶太教這兩大宗教的聖城。」

  「什麼年份?是我們西曆的哪一年?」

  「大約是公元六二二年。」

  「然後呢?」

  「他發現了一匹拴著韁繩的馬,一匹有翅膀的馬。他依神示騎了上去。馬飛上了天空,先知遇上了萬能的真主。真主向他傳授了一位真正信徒所需要的一切祈禱儀式。他記住了,日後經口述又記錄下來,成為《古蘭經》中六千六百六十六[9]個章節中的重要組成部分。這些詩句被保留下來,並成為伊斯蘭教的基本教義。」

  其他三位教授都點頭表示同意。

  「他們相信這個?」副局長問道。

  「我們也別太居高臨下,」哈利·哈里森尖銳地打斷他說,「《新約全書》里說,耶穌基督在荒野里絕食了四十個晝夜,然後遇到了魔鬼本人並回絕了他。其實,一個人長時間地孤身獨處又沒有進食,肯定會產生幻覺。但對真正的基督教信徒來說,這是聖書,是不容置疑的。」

  「好吧,對不起。那麼,『伊斯拉』就是指穆罕默德與真主的會面嘍?」

  「不是,」喬利說,「『伊斯拉』是指那次旅程本身。按照真主本人的旨意所進行的一次奇妙的旅程,一次神奇的旅程。」

  施拉姆博士插話說:「它被稱為是一次穿越黑暗,走向光明的旅程……」

  他是在引用一段古代的評語。其他三名學者都對此十分了解,紛紛點頭表示贊同。

  「那麼,一個現代的穆斯林和一名『基地』組織的高級官員如果用了這個詞兒,會意味著什麼?」

  學者們這才第一次得到了關於文件來源的一條模糊的線索。不是偶爾截聽來的,而是繳獲的。

  「這東西是不是戒備森嚴?」哈里森問道。

  「為不讓我們看到,已經死了兩個人。」

  「哦,原來是這樣,可以理解。」喬利博士審視著手中的菸斗,另外三個人則盯著地面,「恐怕這是關於某個項目或是某個行動的,而且規模不小。」

  「大行動?」國土安全局官員問道。

  「先生們,虔誠的穆斯林——更不用說那些狂熱分子了——是不會輕易使用『伊斯拉』這個詞的。對他們來說,這是改變世界的大事。如果他們把某個項目或行動命名為『伊斯拉』,那麼這肯定是一個非常重大的項目或行動。」

  「有沒有顯示也許會是個什麼樣的行動?」

  喬利博士看了一下桌子周圍。他的三位同事都聳聳肩。

  「沒有暗示。兩個文件的作者都祈求真主保佑這個行動,就這樣。因此,我認為我們幾個都會建議你們去查明它指的是什麼。不管怎麼說,他們絕不會僅把遞送一個炸彈包裹、炸毀一輛公交車或摧毀一個夜總會之類冠以『伊斯拉』這個名稱。」

  沒人在作記錄。沒有必要。每句話、每個詞都被錄了音。畢竟,這座樓是被同行們稱之為「迷宮」的地方。

  兩位職業情報官員將在一小時之內獲得錄音稿件,然後將連夜寫出他們的聯合報告。該報告將在黎明前被裝進密封袋,離開這座大樓,由快遞員送出去,在武裝衛兵的保護下送至上層,很高的上層。美國的最上層,就是白宮。

  在返回華盛頓的路上,特里·馬丁與本·喬利合坐一輛商務轎車。這輛車比他剛才來時所坐的轎車更大更寬敞,前座與後部之間有一塊隔板。通過這塊隔板玻璃,他們能夠看到兩個後腦勺:司機和那位年輕的陪同軍官。

  年長的大個子美國人把菸斗揣進兜里,若有所思地盯著車窗外閃逝而過的風景,田野上滿是褐色和金色的秋葉。年輕的英國人則看著另一個方向,也陷入了沉思。

  在他的一生中,他真正愛過的只有四個人,但在過去的十個月里,他已經失去了其中的三個。先是年初時他的雙親相繼去世,他們只養育了他們兄弟兩個,現在都是三十幾歲,兩位老人都七十多歲了,差不多是同時去世的。前列腺癌奪去了父親的生命,母親也因為傷心過度不想活下去了,她給兩個兒子分別寫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吞下一整瓶安眠藥,永遠地睡著了,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是「去和你們的爸爸作個伴」。

  特里·馬丁悲慟欲絕,但幸好有兩位堅強的人給他以支持。這兩個他深愛的人,是僅有的比他的生命更重要的人。一個是與他相處了十四年的伴侶戈登,一個高大英俊的經紀人,與他共同生活的人。但在三月的一個夜晚,一個醉酒的司機把車開得飛快,一陣金屬與人體的劇烈碰撞聲之後,戈登便躺在了太平間。在令人尷尬的葬禮上,戈登的雙親頑固地拒絕了他的眼淚。

  他一度打定主意要結束自己悲痛的生命,但他的哥哥麥克似乎洞察了他的想法,趕來與他同住了一個星期,開導他渡過了這個危機。

  自他們在伊拉克的孩提時代起,他就一直像崇拜英雄般地崇拜著他的哥哥,後來在英國赫特福德鎮郊外的海利伯雷公學學習期間也一直如此。

  麥克在各個方面都一直比他強。膚色黝黑對比他的蒼白,身材精瘦對比他的肥胖,性格堅強對比他的懦弱,反應敏捷對比他的遲緩,作事果決對比他的膽怯。此時此刻,坐在那輛商務轎車裡,遙望著窗外美國馬里蘭州的景色,他的思緒回到了與湯布里奇對抗的那場橄欖球決賽,麥克將就此結束他在海利伯雷五年的學習生活。

  當比賽結束兩支球隊走出賽場時,特里一直站在用繩索分隔的通道旁邊微笑著。麥克伸出手捋了捋弟弟的頭髮。

  「嗨,我們贏了,兄弟。」麥克說。

  後來,當終於要告訴哥哥他確定自己是一個同性戀者時,特里已經緊張得渾身都沒了力氣。那時候,哥哥麥克是傘兵部隊的一名軍官,剛結束馬島戰爭返回英國。他得知消息後,想了一會兒,然後寬容地微笑著,引用電影《熱情似火》[10]里的一句經典台詞寬慰他:「嗯,誰都不是完美的。」

  從那個時刻起,特里就開始無限崇拜他的哥哥。

  在美國的馬里蘭州,太陽正在下山。在同一時區的古巴,太陽也在西沉。位於這個島國東南部的關塔那摩半島,一個人鋪開他的祈禱毯,面朝東方跪了下來,開始祈禱。在囚室外面,一個美國大兵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這一切,警衛以前都見過,見過很多次了,但他接到的指示是千萬不能放鬆警惕。

  媒體通常把這裡稱為「吉塔摩」,即關塔那摩灣的簡稱。那個祈禱的人已經在這裡關押了將近五年了。以前被關在X營,現在轉至D營,他已經熬過了早期的折磨和痛苦,從沒有發出過一聲哭喊和尖叫。他已經忍受了對他的肉體和信仰的多次羞辱,從未吭過一聲。每當他盯著施暴者時,對方能看出從他的黑鬍子上方那雙黑眼睛裡射出來的滿腔仇恨,於是他遭到了更多的毆打。但他從來沒有屈服。

  在「胡蘿蔔加大棒」的時代,當局鼓勵囚犯去檢舉揭發其他囚犯換取優待,他始終保持沉默,因此沒有獲得優惠待遇。鑑於這種情況,其他囚犯紛紛告發他以獲取特殊待遇,但這些誣告都是憑空捏造的,所以他從不理會,既不承認也不否認。

  檔案室里滿滿當當的囚犯資料案卷,是審訊官的工作業績。裡面關於這個人的資料也不少,但幾乎都不是他的口供。幾年前有一位審訊官曾以人道的方式對待他,他彬彬有禮地回答了提問。這才勉強有了一份關於他生平的過得去的記錄。

  但問題依然存在。沒有一個審訊官能聽懂他的母語,所以審訊時譯員必須寸步不離。但譯員也有他們自己的日程安排。他們往往能從一些成功的審訊中得到一些好處,因此就對審訊的翻譯工作挑挑揀揀。

  四年以後,在作祈禱的這個人被認定是不合作的、頑固不化的。二○○四年,他被轉移到了海灣對面的E營。這是一座終年與世隔絕的地牢。這裡的牢房更小,四周只有白色的牆壁,放風只能在夜間進行。整整一年,那個人沒有見過陽光。

  沒有家人為給他爭取自由而四處奔走,沒有任何政府打聽他的消息,沒有任何律師要為他申報上訴。同牢房的囚犯們被他搞得精神錯亂,只能被轉移出去接受治療。他還是默默地待著,默誦他的《古蘭經》。這一天傍晚,正當他在祈禱時,囚室外面的衛兵換崗了。

  「該死的阿拉伯人。」下班的那個衛兵說。

  上崗的衛兵搖搖頭說:「不是阿拉伯人,他是一個阿富汗人。」

  「你怎麼看待我們剛才的那個問題,特里?」本·喬利從遐想中回過神來,凝視著坐在商務車后座里的馬丁,問道。

  「似乎有點棘手,不是嗎?」特里·馬丁回答,「你留意過我們那兩位密探朋友的臉色嗎?他們覺得我們只是確認了他們的懷疑,但現在我們就這樣離開他們肯定很不滿意。」

  「可是也沒有其他結論了。他們只能自己去發掘這個『伊斯拉』行動的詳情。」

  「怎麼發掘呢?」馬丁問道。

  「嗯,我和他們打交道已經很長時間了。自『六日戰爭』[11]以來,我一直在盡力為他們提供關於中東事務的諮詢。他們有許多途徑,內部情報來源、投誠的特工、竊聽、密碼破譯和空中偵察,而且電腦能提供很多幫助,過去需要幾周時間才能完成的數據交叉核查,現在只要幾分鐘就能完成了。我猜想他們會調查清楚這件事,並能夠阻止它。請別忘了,一九六○年加里·鮑爾斯的偵察機在蘇聯斯維爾德洛夫斯克上空被擊落,還有一九六二年我們的U2飛機拍攝到了古巴飛彈的照片,自那以後我們已經有了不少的長進。那時候你還沒有出生吧?」

  他因自己的年長而自負地笑了起來。特里·馬丁點點頭。

  「也許他們在『基地』組織內部有人。」馬丁提示道。

  「我很懷疑,」年長的喬利說,「如果在內部高層有人,那麼這會兒他早就把『基地』組織領導層所在的方位報告給我們了,而我們則已經用精確制導炸彈把他們的老窩端掉了。」

  「嗯,也許他們會派一個人滲透到『基地』組織內部,摸清情況後報告回來。」

  老人又搖搖頭,這一次很堅決。

  「算了吧,特里,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個土生土長的阿拉伯人很容易變節,背叛我們。至於一個非阿拉伯人,那就更別提了。我們都知道所有的阿拉伯人都來自龐大複雜的家庭、家族和部落。只要詢問一下家庭或家族的情況,這個滲透者就會露餡,就會暴露。

  「所以,他必須要有一份完美的履歷。此外,他還必須看上去像他們,說他們的語言,而且最重要的是能完全混同他們。在祈禱時,只要有一個詞發音不準,那些狂熱分子馬上就能聽出來。他們一天祈禱五次,從來沒有漏過一個節拍。」

  「那倒也是,」馬丁說,他知道他的提議已經沒有指望了,但他還是沉浸在想像中,「不過可以找一個人學習《古蘭經》,並編造出一個無法追查的家庭。」

  「算了吧,特里。沒有一個西方人可以混跡在阿拉伯人中而不被發現。」

  「可我的哥哥就可以。」馬丁博士說。這話一出口,他就追悔莫及。還好,沒事。喬利博士哼了一聲,拋開這個話題,去看窗外華盛頓郊區的景色了。在玻璃隔板前面,駕駛座和副駕駛座上的那兩個腦袋都沒有動靜。馬丁寬慰地鬆了一口氣。汽車裡的錄音話筒應該沒有打開。

  但是他錯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