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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02 05:23:54
作者: (英)弗·福賽斯
和往常一樣,豺狼七點半起床,床邊放著茶。他喝完茶,洗漱,淋浴,刮臉,穿戴整齊,然後從箱子的里襯取出那捲一千鎊的鈔票放進前胸的口袋裡,下樓吃早餐去了。九點鐘,他來到酒店外孟佐尼大街的人行道上,順著街道大步走著,他要找銀行。他從一家銀行換到另一家銀行,逐漸把自己手頭的英鎊換成其他貨幣:將二百鎊換成義大利里拉,剩下的八百鎊換成了法國法郎。
晌午的時候,他換完錢,走進一家咖啡館,要了一杯義大利特濃咖啡,稍事休息。喝完咖啡,他又開始了自己的第二次搜索。幾經打聽,他來到毗鄰加里波第門後面的街區,那裡靠近加里波第火車站,是一個工人住宅區。他在這裡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一排上了鎖的汽車修理間。他找到其中一間靠近街角的汽車修理間店主,把店面租了下來。因為租期很短,所以租金比一般價錢高出很多,兩天一共是一萬里拉。
在當地的一家五金店,他買了一套工作服,一把剪金屬用的剪子,幾碼細鋼絲,一把烙鐵和一根一英尺長的焊條。他還在這家店裡買了一個帆布包,把所有這些都裝進包里,放在租來的汽車修理間裡。他把汽修間的鑰匙裝進衣兜,到市中心繁華地段的餐館去吃午餐。
他在餐館打電話到租車行預約租車,下午早些時候,他搭計程車來到那家不是太忙的汽車租賃公司。他租了一輛二手車——一輛一九六二年生產的阿爾法羅密歐雙座跑車。他說他要在義大利休假兩周,要在接下來的日子裡把義大利好好轉轉,兩個禮拜以後再還車。他的護照、英國的及國際的駕照都沒什麼問題,保險問題幾個小時就辦好了——租賃公司旁邊就有一家公司,他們經常辦理汽車租賃公司的這種事。押金不便宜,差不多相當於一百多鎊。不過下午四點的時候,那輛車已經歸他了,鑰匙插在點火孔里,租車行的老闆祝他假期愉快。
之前他向倫敦機動車協會打聽過,所以他知道,法國和義大利都是歐共體的成員國,駕駛在義大利登記的車去法國沒有什麼複雜的手續,只要駕駛證、汽車租賃的登記材料以及相關保險沒問題就行了。
他在威尼斯大街的義大利汽車俱樂部前台諮詢,得知附近一家聲名卓著的保險公司的名字。那是家專門為在國外旅遊提供機動車保險服務的公司,他們告訴他,這家公司和一家大型法國保險公司有雙邊業務往來,他們提供的保險服務肯定沒問題。於是他在這家公司用現金又辦了一份在法國駕車的旅遊保險。
他離開保險公司,開著他的阿爾法回到大陸酒店,把車停在酒店的停車場,上樓回到房間,拿出裝著狙擊步槍部件的箱子。下午茶時間剛過,他已回到租汽修間的那條破敗的小街。
他把汽車開進已租好的汽車間,反鎖好房門,把電烙鐵的電線插進了頭頂上那盞電燈的燈口,還將一支強光電筒放在他身旁的地面上以照亮汽車的底部,接著他就開始幹活了。他花了兩個小時,把那些裝步槍部件的細鋼管焊在阿爾法汽車底盤的凸緣內側。他在倫敦的時候查過汽車雜誌,知道在義大利生產的汽車裡,阿爾法車突出的底盤內側有一道很深的凸緣。這正是他選擇阿爾法車的原因。
鋼管本身都包了一層薄麻布,然後用鋼絲緊緊捆起來塞進了凸緣里,鋼絲和底盤接觸的地方都用烙鐵焊住了。
弄完這些,他的工作服上滿是汽修間地上的油污,兩手由於用力把鋼絲絞在底盤上而弄得生疼。不過活兒幹完了,那裡很快會蒙上厚厚的塵土和泥巴,不對汽車底盤進行極其仔細的檢查是不會發現那些鋼管的。
他把工作服、烙鐵和剩下的鋼絲裝進帆布包,扔到遠處角落裡的一堆破布底下。剪鋼絲的剪子則放到汽車儀錶板上的小儲物櫃裡。
他把箱子鎖在了阿爾法的後備箱裡,關上門鎖好,鑰匙放進口袋,發動了汽車,駕車回到了酒店。夜色又漸漸籠罩了這個城市。
到達米蘭二十四小時後,他終於再次回到他的房間。他沖了個澡,洗去一天的勞頓,把自己漂亮的雙手在一盆冷水裡泡了一會兒,然後穿戴整齊,去吃晚飯喝雞尾酒了。
在進酒吧享受自己常喝的康帕利和蘇打水之前,他在前台停了下來,告訴服務員晚餐後幫他把帳結清。他訂了次日早上五點半的叫早服務,還要了杯茶。
他又享用了一頓豐盛的晚餐,然後用剩下的里拉結了帳,七點剛過就上床睡覺了。
傑斯佩爾·奎格利爵士背著手,俯視著外交部窗子下面一塵不染的近衛兵閱兵場。一隊近衛騎兵秩序井然地踏著步點,穿過礫石路,向著白金漢宮的方向走去。
這是一副令人賞心悅目的景致,讓人印象深刻。很多個早上,傑斯佩爾爵士都是這樣站在自己英國外交部的辦公室窗前,注視著這一極富英國特色的場景。每當站在窗邊,沐浴著陽光,看著身著藍色軍服的騎兵經過,遊客們翹首欣賞,聽著穿過廣場傳來的馬具和馬刺碰擊的叮噹聲,精神抖擻的馬匹打的響鼻兒聲以及老百姓的驚訝讚嘆聲,常常讓傑斯佩爾爵士感到,所有在此之前在其他小地方做大使的那些虛度的歲月都得到了補償。每當看到這個情景,他總會肩膀微微後張,扎在條紋褲子裡的小腹輕輕收緊,一股由衷的自豪感讓他下頜抬起,連脖子上的皺紋都「熨」平了。有時候,聽到馬蹄踏在礫石路面的嗒嗒聲,他會從辦公桌旁起身,站到新哥德式風格的窗前,看著馬隊經過,然後才回去處理文件或是國家大事。不過有時,回想起巴黎人半長的皮靴和柏林人的長筒馬靴曾經試圖跨越海峽改變眼前這一切,用皮靴的踐踏聲取代馬刺磕碰的叮咚聲,他就覺得鼻子一酸,眼睛一熱,急忙回到他的案牘里去了。
不過今天早上卻不然。這會兒,他正怒氣沖沖地瞪著窗外,用力抿緊雙唇,以致本來就血色不多的薄唇,幾乎看不出血色了。種種跡象表明,傑斯佩爾·奎格利爵士正處於盛怒中。當然,他這會兒是獨自待在辦公室里。
他是法國科的負責人,但關於海峽兩岸國家間的友誼問題從不需要他去裁決。所謂友誼,他這一輩子都沒體會出分毫。他只是外交部一個科室的負責人,職責是研究那個該死的地方的各種事件、野心、行動,以及不時出現的陰謀,然後向常務次官報告,並最終送達女王陛下的外交大臣手中。
他具備一切必需的條件,不然他也就不會獲得這一任命了。他在法國以外的地方從事外交工作多年,成績卓著;具備一貫恰當的政治判斷——雖然總是犯錯,但也都是為了與他當時的上司保持一致而不得不那樣做的;他個人的記錄非常好,值得引以為豪。他既沒有犯過大錯,也從沒有「對」得令人難堪;他從不支持非主流觀點,或是提出與整個體系中最高層中占絕對優勢的觀點相左的意見。
他與當時英國駐柏林大使的女兒的婚姻自然也不會有任何害處。事實上,那個女人真不是個結婚的好對象,但他的岳丈後來成了國務副大臣助理。同時,這也使得一份一九三七年他從柏林發出的倒霉的備忘錄被人們遺忘了——那份備忘錄上說,德國重新武裝從政治意義上講對西歐的未來沒有實質影響。
戰爭期間他回到倫敦,有一陣子在巴爾幹科。他力主英國支持南斯拉夫米哈伊洛維奇游擊隊[8]。當時的首相毫無理由地偏聽另一位默默無聞的年輕上尉的意見,年輕的奎格利因此被調到了法國科。那個上尉名叫菲茲洛伊·麥克里恩,他曾傘降在南斯拉夫,他建議支持一個叫狄托的可憐的共產黨人。
到法國科之後,他成為鼓吹英國支持阿爾及利亞吉羅將軍的主要人物,並因此聲名鵲起。如果吉羅不是被另一個駐在倫敦的資歷更淺的法國將軍取代的話,這原本也應該是個不錯的政治方略。那個法國將軍一直致力於組建一支叫作「自由法國」的部隊。至於溫斯頓·邱吉爾為什麼對這位法國將軍一直念念不忘,哪個行家都猜不透。
當然,並不是所有的法國人都有用,所以也沒人能說傑斯佩爾爵士(一九六一年,傑斯佩爾因在外交界的「卓越」服務,被授予爵士爵位)缺乏成為一名優秀法國科領導的基本資質。一九六三年一月十四日,戴高樂總統在新聞發布會上宣布反對英國加入歐共體。發布會結束之後,傑斯佩爾爵士與法國外交大臣進行了二十分鐘頗不愉快的會晤,這使得他對於法國總統本人更加沒有好感了。
有人敲門。傑斯佩爾爵士從窗邊轉過身來,從面前的記事本上拿起一張薄薄的藍色紙頁,仿佛剛剛開始閱覽一般。
「進來。」
年輕人走進辦公室,關上門走到辦公桌前。
傑斯佩爾爵士從半月形的眼鏡片上面打量了一下他。
「啊,勞埃德。我正在看你晚上遞交的這份報告。有趣,很有趣。一個法國高級探長向一位英國高級警官做出的非官方請求。之後該請求被轉給一位英國政治部資深警司。該警司認為應該向一位年輕的情報處成員諮詢,當然也是非官方的。是這樣吧,嗯?」
「是的,傑斯佩爾爵士。」
勞埃德望著站在窗邊的這位外交家的瘦小身形。他正在看著自己的報告,好像之前從沒讀過一樣。他知道,傑斯佩爾爵士至少已經好好讀過內容了。現在這樣渾不在意的研究很可能只是一種姿態。
「而且,這位年輕軍官認為,他可以幫助政治部的官員,因此並沒有向上級請示便向其提供了某些意見。該意見毫無根據地認為,一名表面上是商人的英國公民實際很可能是一個冷血殺手,對嗎?」
勞埃德心想:這個老渾蛋究竟要說什麼?
很快他就明白了。
「讓我感興趣的是,我親愛的勞埃德,儘管這個請求——當然,是非官方的——是昨天早上做出的,而外交部和法國事務關係最密切的部門負責人卻是在二十四小時之後才被告知。這件事有點古怪,你說是嗎?」
勞埃德明白他的意思了。這是部門之間的勾心鬥角。不過他也清楚,傑斯佩爾是一個相當有權勢的人,他在官場混跡數十年,精通權力鬥爭。和國家大事比起來,這些特權機構的人通常會花更多的心思在權力糾紛上。
「尊敬的傑斯佩爾爵士,托馬斯警司於昨夜九點對我提出請求。正如您所說,是一個非官方的請求。而我的報告遞交時間是當天夜裡十二點。」
「對對。但我也注意到,他的請求同樣是在當天夜裡十二點前被執行的。現在你能告訴我那是為什麼嗎?」
「我以為這種請求,是在正常的部門合作範疇內的。」勞埃德回答。
「你現在還這樣認為嗎?現在還這樣認為?」傑斯佩爾爵士已經放棄溫和詢問的姿態,有些惱羞成怒了,「但顯然不是你們情報處和法國科之間的內部合作是吧,嗯?」
「傑斯佩爾爵士,我的報告現在正在您手裡。」
「有點兒晚啊,先生,有點兒晚。」
勞埃德決定反擊。他知道,如果他在是否該請示上級的問題上犯了錯的話,那也該向他自己的主管領導匯報,而不是傑斯佩爾爵士。情報處的頭兒深受下屬的愛戴,因為他不允許除了他本人之外的任何人訓斥他的下屬,所以法國科負責人這樣的官僚不喜歡他。
「什麼太晚了,傑斯佩爾爵士?」
傑斯佩爾爵士抬起頭惡狠狠地看著他。他並不打算掉到陷阱里——承認自己不願意向托馬斯提供線索。
「你肯定認識到,這裡涉及一位英國公民的姓名。他被懷疑卻沒有任何根據,更不用說什麼證據了。你難道不認為,以請求的標準來說,用這樣惡意的方式討論一位紳士的姓名和名譽,是一種非常奇怪的程序嗎?」
「我認為,向政治部警司透露一名男子的姓名只是為調查提供一種可能性,這並不能被稱為惡意的討論,傑斯佩爾爵士。」
外交官極力控制著自己的憤怒,嘴唇抿得更緊了。傲慢無禮的小子,不過很狡猾,必須小心提防。他壓住火兒。
「我明白,勞埃德,我明白。顯然你想向政治部提供幫助,是一個非常值得讚賞的行為,當然如此。但是,要求你在行事之前先和上級商量一下是對你要求太高了嗎?」
「您是在問,傑斯佩爾爵士,為什麼沒有通知您嗎?」
傑斯佩爾爵士臉漲紅了。
「是的,先生,我是這個意思,先生。這正是我對你的要求。」
「傑斯佩爾爵士,我對您很敬重。但我想我必須請您注意我隸屬情報處這樣一個事實。如果您不認可我昨天晚上的做法,您應該和我的上司談,比直接找我本人更合適些。」
合適?合適?這個年輕人傲慢又自負,他是在告訴法國科負責人做什麼合適,做什麼不合適嗎?
「我會的,先生,」傑斯佩爾爵士怒氣沖沖地說,「我會的。而且措辭將十分嚴厲。」
勞埃德沒有請求允許,便轉身離開了辦公室。那老傢伙不會讓他好過的,這一點毋庸置疑。他能夠解釋的也只有布萊恩·托馬斯的請求看來很緊急,時間可能很緊迫之類。如果他的上司也認為他應該走正常的程序,那他就得自認倒霉了。不過至少他那是被自己的上司責罵,而不是這個奎格利。哦,這個該死的托馬斯。
不過,傑斯佩爾爵士這會兒正在為是否該去告狀猶豫不決。從理論上講,他是對的。有關凱斯洛普的信息,儘管已湮沒在長期棄置的檔案里,也還是應該經由上級主管批准才能對外透露,但不需要他的批准。作為法國科的負責人,他只是情報處材料的使用者,而不是他們的領導。他可以去向那個主管情報處的愛唱反調的天才告狀,也許能讓他好好收拾勞埃德一頓,毀了那個小渾蛋的前程。但他可能也會被對方反唇相譏——未經他的允許,私自召喚一名情報處軍官,那他可就是自討沒趣了。而且,情報處的負責人似乎與某些最高當局的人關係極為密切。他們經常一起打牌,去約克郡打獵。還有一個月就要到主顯節[9]了,他還希望屆時能收到請柬呢。最好還是別管這事了。
「不管怎麼說,事情已經做錯了。」他一邊望著近衛騎兵的行進隊伍,一邊想著。
「不管怎麼說,事情已經做錯了。」剛過一點,他在俱樂部對和自己一起午餐的客人說,「我估計他們會繼續這樣的,而且還會與法國人合作。希望他們不要幹得太賣力,對吧?」
這個玩笑開得很不錯,他自己也很得意。不幸的是,他並不很了解和他一起午餐的這位客人——此人也和最高當局的某些人關係密切。
下午四點前,首相在下院答覆質詢後返回唐寧街十號,傑斯佩爾爵士的這個不錯的小玩笑便傳到了首相的耳朵里;幾乎與此同時,一份都市警務處長的個人報告也被送達首相眼前。
四點十分,托馬斯警司辦公室的電話就響起來。
整個早上和下午的大多數時間,托馬斯一直在努力追蹤一個除了名字他一無所知的人。和平常一樣,調查一個已知肯定在國外的人,總是從護照處開始。
早上九點護照處一開門,托馬斯就去了一趟,拿回了六個查爾斯·凱斯洛普申領護照的表格影印件。不幸的是,他們都有中間的名字,而且全都不一樣。他還拿到了每個人的照片,不過他保證過,複印完畢就歸還護照處資料室。
有一本護照是一九六一年一月提出的申請,在此之前,這個查爾斯·凱斯洛普從沒有申請過護照的記錄,儘管這個情況很重要,不過並不能說明什麼。如果他在多米尼加共和國用的是別的名字,那後來的傳聞又怎麼可能把被稱作凱斯洛普的他和刺殺特魯希略聯繫到一起呢?托馬斯決定把這份護照申請書先放下。
另外五個人中,其中一個看來太老了,一九六三年八月的時候他都六十五歲了,剩下的四個有可能。他們是否符合勒貝爾描述的「高個子、亞麻色頭髮」的特徵並不重要,托馬斯就是想把所有可能都排除掉。如果所有六個人都可以排除嫌疑,不是豺狼,那更好。那他就可以據此無愧於心地答覆勒貝爾了。
每份申請都有一個地址,兩個在倫敦,兩個在外省。僅僅打個電話,找查爾斯·凱斯洛普先生並問他一九六一年是否到過多米尼加共和國是不夠的。即使他到過那兒,他現在也可以否認。
四個列在最上面的嫌疑人在職業一欄里,沒有一個寫的是「商人」,這也無法得出結論。勞埃德的報告說,那時候酒吧里傳聞說他可能是商人,但那也有可能是錯的。
早上的時候,接到托馬斯電話要求的幾個郡和自治市鎮的相關人員都開始追蹤那兩個在外省的凱斯洛普。一個仍然在上班,計劃周末帶家人去度假。中午吃飯時間他被警察護送回家,護照被仔細檢查了一下。上面沒有一九六○年或者一九六一年進出多米尼加共和國的簽證章。護照只用過兩次,都是去的西班牙,一次是去馬略卡,另一次是去科斯達布拉瓦。而且,在他工作的地方調查發現,這個查爾斯·凱斯洛普在一九六一年一月從未離開過他供職的湯品工廠會計部。他在那個工廠工作已經十年了。
另一個凱斯洛普被查到正在倫敦郊外布萊克普爾的一家酒店。他身上沒帶護照。他被勸說同意授權他居住城鎮的當地警察從他隔壁鄰居處借得他住所的鑰匙,併到他寫字檯最上邊的抽屜里查看他的護照。這本護照上也沒有多米尼加警察的簽證章。調查這個人的工作地發現,他是個打字機維修技師,一九六一年裡,除了夏季休假,他一直都沒離開過他工作的地方。他的保險卡和考勤卡都證實了這一點。
倫敦的兩個查爾斯·凱斯洛普,一個是蔬菜店老闆。兩個輕聲細氣的便衣警察跟他談話時,他正在店裡賣菜。他就住在店鋪的上面,所以沒用幾分鐘,他便把護照找了出來。和其他人一樣,沒有跡象表明這本護照的持有者去過多米尼加共和國。被問到這個問題時,這個蔬菜店老闆告訴兩個警長,他甚至不知道這個島國在哪裡。
第四個,也就是最後一個核實起來頗為費力。警員按表格上四年前申請護照的地址前去查看,那是海格特的一個公寓區,該處產業的經營代理商查了他們的記錄發現,此人於一九六○年十二月就搬走了,沒有留下新地址。
不過至少托馬斯知道了他的中間的名字。雖然查詢電話號碼簿一無所獲,不過運用政治部的特權,托馬斯從郵政總局辦公室獲悉,有一個C. H.凱斯洛普未在電話號碼簿上登記過的倫敦西區號碼。這個凱斯洛普名字的頭一個字母和沒找到的那個查爾斯·哈羅德一致。托馬斯查詢了該市選民登記處,找到了他的電話。
是的,市政廳的工作人員告訴他,確實有一個查爾斯·哈羅德·凱斯洛普先生租住過之前那個地址的公寓,他的確是該市的居民,名字也登記在該市的選民登記簿上。
然後,警察造訪了那套公寓。門鎖著,按了很多遍門鈴都沒人應答。附近的鄰居也不知道凱斯洛普在哪兒。警車回到蘇格蘭場後,托馬斯警司開始嘗試一個新方法。他讓國稅務局去查一個叫查爾斯·哈羅德·凱斯洛普退稅記錄上的個人地址。尤其要注意的是:誰雇了他?過去三年是誰雇了他?
正在這個時候,電話鈴響了。托馬斯拿起電話,表明了身份,他聽了幾秒鐘,眉毛一下揚了起來。
「我?」他問道,「什麼,個人召見?是的,當然。我立刻就來。只給我五分鐘?好的,再見。」
他離開大樓,穿過議會廣場,一路擤著鼻子讓鼻子通暢一些。雖然夏日炎炎,但他的傷風似乎更嚴重了。
他從議會廣場一直走到白廳,然後在唐寧街第一次左拐。和往常一樣,這裡很陰暗,太陽從來都照不到這個住著英國首相的不顯眼的小巷。唐寧街十號門前有一小群人被兩名神情冷漠的警察擋在馬路的一邊,他們也許正在看川流不息的信使帶著要傳遞的淡黃色信封到達大門,也許是希望從哪個窗戶里看一眼那個大人物的身影。
托馬斯離開馬路,向右穿過一小片鋪著草坪的天井,來到了唐寧街十號的後門。他按下門旁的門鈴。門立刻開了,一名身材魁梧,身著制服的警官出現了,並且立刻認出了他,向他敬禮。
「下午好,長官。哈羅比先生讓我領您直接去他的房間。」
詹姆斯·哈羅比,就是幾分鐘前打電話給托馬斯的那個人,他是首相人身安全的負責人,現年四十一歲,不過看起來很年輕。雖然他只受過中等教育,但在調到唐寧街之前有著輝煌的紀錄。他和托馬斯一樣,都是警司。托馬斯進屋時,他站起身。
「進來,布萊恩。見到你真是太好了。」他沖那個警官點點頭,「謝謝你,查爾默斯。」警官退了出去,關上房門。
「什麼事?」托馬斯問道。哈羅比驚訝地看著他。
「我還指望你告訴我呢。他十五分鐘前給我打電話,說了你的名字,要立刻見你本人。你想起什麼事了嗎?」
托馬斯只能想到他正在處理的那件事,而使他驚奇的,卻是在那麼短時間裡首相就知道了。況且只有當首相不能信任自己的安保人員時,他才會直接找其他人。「我不知道。」他說道。
哈羅比拿起辦公桌上的電話,要了首相的個人辦公室。線路接通了,一個聲音問道:「什麼事?」
「我是哈羅比,首相。托馬斯警司來了……是的,先生。現在就去。」他掛上電話。
「直接進去,快點兒,肯定是出什麼事了,有兩個部長都還在等著呢。跟我來。」
哈羅比領著他出了辦公室,順著走廊走向遠處一扇包著綠色厚呢的門。一名男秘書走了出來,看到他們便向後退了一步,把門拉開。哈羅比把托馬斯讓進去,通報導:「托馬斯警司,首相先生。」然後他退了出去,輕輕地關上門。
托馬斯覺得這間辦公室很安靜,高高的天花板,裝飾考究,到處是書和報紙,有股菸草和木頭板壁的味道。這更像是一個大學導師的房間而不是首相的辦公室。
窗邊的那個人轉過身來。
「下午好,警司。請坐。」
「下午好,先生。」他找了一把對著辦公桌的直背椅,坐在邊緣上。以前他從沒有機會這樣近距離地看首相,而且也沒有單獨見過。他覺得那雙眼睛很憂鬱,幾乎筋疲力盡,眼瞼也垂著,就像跑了很遠很遠的獵犬,目光中沒有一絲快樂。
首相走向辦公桌,坐在桌子後面,房間裡很安靜。托馬斯聽到一些白廳的人傳出的風言風語,不過可能不全是因為首相的健康,還因為首相剛剛竭盡全力處理完一樁政府高層官員的桃色醜聞。即使如此,他眼前的這個人看起來那麼勞累,臉色那麼暗淡,仍讓他感到很震驚。
「托馬斯警司,我得知你目前正在進行一項調查,該調查是應昨天早上巴黎方面司法警察署的一名高級警探電話提出的請求而展開的。」
「是的,首相先生。」
「該請求源自法國安全部門擔心有人可能要行刺。很可能是一名被『秘密軍組織』僱傭的職業刺客,要在將來某個時刻在法國執行一項任務?」
「事實上他們並沒有這樣對我們說,首相。他們的請求只是要我們就任何我們可能知道的職業刺客的身份向他們提供意見。至於他們為什麼需要這樣的意見,他們沒有給予解釋。」
「儘管如此,你能從這樣的一個請求里推論出什麼嗎,警司?」
托馬斯輕輕地聳了聳肩膀。
「和您一樣,首相。」
「確實如此。法國當局要找這樣一個人……一類人的原因,用不著什麼天才,誰都能推論出來。如果確實有這樣一個人已經引起了法國警方的注意,你推測,他的最終目標會是什麼?」
「喔,首相,我猜他們擔心有刺客要刺殺他們的總統。」
「很對。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吧?」
「是的,不是第一次,先生。已經有過六次了。」
首相盯著面前的文件,仿佛在他任期將盡的最後幾個月里,這些文件可以為他就這個世界正要發生的事情提供一些線索一樣。
「警司,你知道嗎,如果你的調查稍稍馬虎一點,這個國家裡的一些人,一些擁有絕對權力的人,會很高興?」
「不,我不清楚。先生。」首相究竟是從哪裡知道這些的呢?
「你是否可以就目前所做的調查,簡單介紹一下情況?」
托馬斯從頭說起,簡單明了地告訴首相從政治部刑事檔案開始的追蹤,和勞埃德的談話,提到的一個叫凱斯洛普的人,以及目前為止對這個人的調查情況。
當他講完,首相站起來走到窗邊。從那裡可以看到灑滿陽光,鋪著草坪的庭院。他望著庭院,看了很長時間,肩膀垂了下來。托馬斯心想:他在想些什麼呢?
也許他現在想著的,是阿爾及爾城外的那片海灘。他曾在那裡和那個高傲的法國人一起漫步聊天。現在這個人正在三百英里之外的另外一間辦公室里管理著他自己的國家。那時候他們都比現在年輕二十歲,很多事都還沒有發生。
也許他現在正想著的,還是那個法國人。他正坐在愛麗舍宮金碧輝煌的大廳里。八個月前,他用鏗鏘有力的言辭,摧毀了英國首相使其政治事業達到巔峰的希望。首相本想在自己退休之前能夠實現一個偉大的夢想——讓英國加入歐共體。
或許他可能只是在想過去的那幾個月痛苦的日子——那樁政客的桃色醜聞幾乎讓英國政府倒台。他已是一個老人了,在他的世界裡,他始終奉行著自己的標準;他相信那些標準,遵從那些標準。但現在的世界不同了,到處是新的人,新的概念,而他,則屬於過去。他知道現在有新標準嗎?也許他隱約意識到了,但不喜歡。
可能他是知道的,他向下看著,灑滿陽光的草地在面前鋪展開來。手術拖不了多久了,他也即將從這個位子上退下來了,用不了多久,這個世界就要交給年輕的一代。大部分的世界都已經交給他們了,但會交給皮條客和妓女,或是間諜和刺客嗎?
托馬斯從後面望著,面前這位老人的肩膀又逐漸堅挺起來。他轉過身。
「托馬斯警司,我希望你知道,戴高樂將軍是我的朋友。如果確實有來自遠方的危險威脅到他,而且這種危險源自這個島國的某位公民,那麼這個人必須被制止。從現在起,你要全力以赴進行調查。從這一刻起,我會親自授權你的上級,在他們的權力範圍內向你提供一切幫助。經費和權限都沒有限制。你有權徵調任何你希望來幫助你的人,有權獲得這個國家任何部門的官方檔案以幫助你進行更深入的調查。我親自下令,在這件事上,你將與法國當局毫無保留地合作。不管法國方面要尋找並予以逮捕的人是誰,不管他是不是英國公民,也無論他是否在我們的領土內行動,你必須找到他之後才能終止調查。那時你再回來,親自向我報告。
「如果這個凱斯洛普,或者任何其他持有英國護照的人,有理由被認為可能是法國方面要找的人,你就拘捕他。不管他是誰,必須制止他。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再清楚不過了。托馬斯確信,一定有什麼消息傳到首相耳朵里了,所以他才會發出剛才下達的那些指示。托馬斯懷疑這與希望自己的調查沒有進展的悄悄話有關。但他不能肯定。
「是,先生。」他說道。
首相低下頭,示意談話結束了。托馬斯站起來走向房門。
「呃……首相。」
「嗯?」
「還有一點,先生。我不是很確定,對於兩年前在多米尼加共和國的這個凱斯洛普的傳聞,您是否希望我把相關的調查情況告訴法國方面?」
「你現在是否有理由相信,這個人過去的行為經判斷與法國方面希望甄別的人的特徵相吻合?」
「沒有,首相。除了兩年前的傳聞,我們沒有任何根據懷疑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一個查爾斯·凱斯洛普。我們目前都不知道,我們花了一下午的工夫,試圖追蹤的這個凱斯洛普是不是一九六一年一月在加勒比的那個。如果不是,那麼我們還得從頭開始。」
首相想了一會兒。
「我不希望你用兩年半前一則未經證實的傳聞向你的法國同行建議,浪費他們的時間。注意『未經證實』這個詞,警司。請你繼續全力調查此事。一旦你覺得對這個或別的查爾斯·凱斯洛普掌握了足夠的信息,使得關於他與特魯希略將軍被殺事件有染的傳聞有了實質性的進展,你就要立刻通知法國方面,同時追蹤這個人,無論他在哪裡。」
「是,首相。」
「請你叫哈羅比先生來我這兒。我現在就簽發給你的授權。」
托馬斯回到辦公室,下午剩下的時間,所有的事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組建了一支以他為首的六人任務小組,這六個人都是政治部最好的警探。一個被從休假中召回;另外兩個正在監視一名疑犯,該疑犯在皇家軍械工廠工作,被懷疑將把從工廠獲得的秘密情報提供給一名東歐國家的武官;還有兩個是前天幫托馬斯在政治部檔案中查找無名殺手的;最後一個正在輪休,當電話通知他立即向政治部總部報到時,他正在他的花房裡侍弄花草。
托馬斯儘可能向他們介紹了全部情況,嚴令他們保守秘密,又接了一連串的電話。晚上剛過六點,國稅局就找到了查爾斯·哈羅德·凱斯洛普的稅務回執。一名警探被派去將全部材料取回,剩下的人,除了一個被派去凱斯洛普的住址,通過所有鄰居和當地商人了解他去哪裡了之外,其他人都忙著打電話。凱斯洛普四年前申請護照表格上的照片在照相室被翻拍影印出來,每個探員口袋裡都有了一張。
稅務回執顯示,目標人物過去一年失業,之前在國外待過一年。但一九六○到一九六一財務年度的大多數時間裡,他都受僱於一家公司。托馬斯看到這家公司的名字想起來,那是英國最大的一家小型武器生產出口商。一個小時之內,他拿到了這家公司總經理的電話,並在他位於薩里郡股票經紀人聚居區鄉下家裡的房子找到了他。托馬斯在電話里和他約好立刻見面。暮色才剛剛降臨泰晤士河,他的警用捷豹就呼嘯著衝過泰晤士河,沿著河岸奔向維吉尼亞水村。
派屈克·蒙森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一個經營致命武器的軍火商。托馬斯想,當然,他們從來都不像。托馬斯從蒙森處得知,軍火公司僱傭凱斯洛普將近一年。比較重要的是,一九六○年十二月到一九六一年一月期間,他們派他去了多米尼加,想把英國陸軍委託給他們銷售的一批剩餘的輕型機槍賣給特魯希略的警察頭頭。
托馬斯看著蒙森,很是厭惡。
托馬斯並不介意他們後來用那批槍做了什麼。哼,那些傢伙,他想,但沒表現出他的反感。凱斯洛普為什麼那麼倉促地離開多米尼加共和國呢?
蒙森似乎對這個問題有些意外。喔,當然是因為特魯希略被殺了。幾小時之內,整個政府就倒台了。你指望新政府怎麼對待一個來到這個島國向舊政權賣槍枝彈藥的人?他肯定得趕緊逃。
托馬斯反覆考慮著。這當然說得通。蒙森說,凱斯洛普後來說,將軍被城外潛伏的人打死的消息傳到的時候,他正坐在那個獨裁者的警察首腦的辦公室里,和他談買賣呢。那個警察頭頭頓時臉就白了,立刻乘飛機逃往自己的私人宅邸,飛機和駕駛員都是常年待命的。幾小時內,暴民就衝上大街小巷,搜索一切與舊政權有牽連的人。凱斯洛普只得賄賂了一個漁民幫他逃離那個小島。
托馬斯最後問道,那凱斯洛普為什麼離開公司呢?回答是:他是被解僱的。為什麼?蒙森仔細想了一會兒。最後他說:
「警司,二手武器生意競爭十分激烈,可以說是個要命的買賣。知道另外的人在賣什麼,要價多少,對於想要和同樣的買家做同樣交易的競爭者來說非常關鍵。我們就這樣說吧,我們對於凱斯洛普對公司的忠誠度不是完全滿意。」
回城的時候,托馬斯在車裡仔細想著蒙森告訴他的話。凱斯洛普對於那個時候為什麼要迅速離開多米尼加共和國的解釋是合乎邏輯的。這非但不能證明,事實上還否定了情報處派駐加勒比人員後來報告的該姓名與刺殺有關的傳聞。
另一方面,根據蒙森所說,凱斯洛普可能會兩面三刀。那他是否可能在抵達多米尼加時既是小型軍火公司的銷售代表,同時也受僱於革命者呢?
蒙森說的有一件事讓托馬斯有些費解。他提到,凱斯洛普剛進公司時不太了解步槍。一個狙擊手難道不該是這方面的專家嗎?不過也許他是在軍火公司工作期間學會的。但如果他在步槍射擊上是個新手,那麼反特魯希略的游擊隊為什麼會雇他打停將軍的座車呢?那可是一條高速路,而且只能開一槍。或者他們根本就沒雇他?另外,凱斯洛普自己說的話都是真的嗎?
托馬斯聳聳肩。什麼也證明不了,什麼也否定不了。他痛苦地想著——還得從頭開始。
回到辦公室,新的消息改變了他的想法。調查凱斯洛普住址的那個督察來報告了。他找到一個整天在家不上班的鄰居。那個就住在他家隔壁的女人說,凱斯洛普先生幾天前走了,似乎提起要去蘇格蘭旅遊。他把車停在外面的街上。這個女人在車後部看到一套像釣魚竿一類的東西。
釣魚竿?雖然辦公室里很熱,但托馬斯警司立刻覺得後背一陣發涼。那個探員剛說完,另外一個探員走進來。
「警司?」
「嗯?」
「我剛才想到一件事。」
「說吧。」
「您會說法語嗎?」
「不會,你會嗎?」
「是的,我母親是法國人。這個法國司法警察署要找的殺手,他的代號是豺狼,對嗎?」
「那怎麼了?」
「哦,豺狼的法語單詞是Chacal,C-H-A-C-A-L[10]。您明白了嗎?」
「這也許只是個巧合,他可能把腦袋都想大了才起了這麼個名字。如果是法語的話,那就是他的教名的前三個字母,加上前三個他自己……」
「上帝啊!」托馬斯喊起來,重重地打了個噴嚏。伸手拿起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