蛐蛐
2024-10-08 06:42:25
作者: 汪曾祺
宣德年間,宮裡興起了鬥蛐蛐。蛐蛐都是從民間征來的。這玩意陝西本不出。有那麼一位華陰縣令,想拍拍上官的馬屁,進了一隻。試鬥了一次,不錯,貢到宮裡。打這兒起,傳下旨意,責令華陰縣年年往宮裡送。縣令把這項差事交給里正。里正哪裡去弄到蛐蛐?只有花錢買。地方上有一些不務正業的混混,弄到好蛐蛐,養在金絲籠里,價錢抬得很高。有的里正,和衙役勾結在一起,借了這個名目,挨家挨戶,按人口攤派。上面要一隻蛐蛐,常常害得幾戶人家傾家蕩產。蛐蛐難找,里正難當。
有個叫成名的,是個童生,多年也沒有考上秀才。為人很迂,不會講話。衙役瞧他老實,就把他報充了里正。成名托人情,送蒲包,磕頭,作揖,不得脫身。縣裡接送往來官員,辦酒席,斂程儀,要民夫,要馬草,都朝里正說話。不到一年的功夫,成名的幾畝薄產都賠進去了。一出暑伏,按每年慣例,該征蛐蛐了。成名不敢挨戶攤派,自己又實在變賣不出這筆錢。每天煩悶憂愁,唉聲嘆氣,跟老伴說:「我想死的心都有。」老伴說:「死,管用嗎?買不起,自己捉!說不定能把這項差事應付過去。」成名說:「是個辦法。」於是提了竹筒,拿著蛐蛐罩,破牆根底下,爛磚頭堆里,草叢裡,石頭縫裡,到處翻,找。清早出門,半夜回家。鞋磨破了,肐膝蓋磨穿了,手上、臉上,叫葛針拉出好些血道道,無濟於事。即使捕得三兩隻,又小又弱,不夠分量,不上品。縣令限期追比,交不上蛐蛐,二十板子。十多天下來,成名挨了百十板,兩條腿膿血淋漓,沒有一塊好肉了。走都不能走,哪能再捉蛐蛐呢?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除了自盡,別無他法。
迷迷糊糊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座廟,廟後小山下怪石亂臥,荊棘叢生,有一隻「青麻頭」伏著。旁邊有一隻癩蛤蟆,將蹦未蹦。醒來想想:這是什麼地方?猛然省悟:這不是村東頭的大佛閣麼?他小時候逃學,曾到那一帶玩過。這夢有準麼?那裡真會有一隻好蛐蛐?管它的!去碰碰運氣。於是掙紮起來,拄著拐杖,往村東去。到了大佛閣後,一帶都是古墳,順著古墳走,蹲著伏著一塊一塊怪石,就跟夢裡所見的一樣。是這兒?——像!於是在蒿萊草莽之間,輕手輕腳,側耳細聽,凝神細看,聽力目力都用盡了,然而聽不到蛐蛐叫,看不見蛐蛐影子。忽然,蹦出一隻癩蛤蟆。成名一愣,趕緊追!癩蛤蟆鑽進了草叢。順著方向,撥開草叢:一隻蛐蛐在荊棘根旁伏著。快撲!蛐蛐跳進了石穴。用尖草撩它,不出來;用隨身帶著的竹筒里的水灌,這才出來。好模樣!蛐蛐蹦,成名追。罩住了!細看看:個頭大,尾巴長,青脖子,金翅膀。大叫一聲:「這可好了!」一陣歡喜,腿上棒傷也似輕鬆了一些。提著蛐蛐籠,快步回家。舉家慶賀,老伴破例給成名打了二兩酒。家裡有蛐蛐罐,墊上點過了籮的細土,把寶貝養在裡面。蛐蛐愛吃什麼?栗子、菱角、螃蟹肉。買!淨等著到了期限,好見官交差。這可好了:不會再挨板子,剩下的房產田地也能保住了。蛐蛐在罐里叫哩,……
成名有個兒子,小名叫黑子,九歲了,非常淘氣。上樹掏鳥蛋,下河捉水蛇,飛磚打惡狗,愛捅馬蜂窩。性子倔,愛打架。比他大幾歲的孩子也都怕他,因為他打起架來拼命,拳打腳踢帶牙咬。三天兩頭,有街坊鄰居來告「媽媽狀」。成名夫妻,就這麼一個兒子,只能老給街坊們賠不是,不忍心重棒打他。成名得了這隻救命蛐蛐,再三告誡黑子:「不許揭開蛐蛐罐,不許看,千萬千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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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說還好,說了,黑子還非看看不可。他瞅著父親不在家,偷偷揭開蛐蛐罐。騰!——蛐蛐蹦出罐外,黑子伸手一撲,用力過猛,蛐蛐大腿折了,肚子破了——死了。黑子知道闖了大禍,哭著告訴媽媽。媽媽一聽,臉色煞白:「你個孽障!你甭想活了!你爹回來,看他怎麼跟你算帳!」黑子哭著走了。成名回來,老伴把事情一說,成名掉在冰窟窿里了。半天,說:「他在哪兒?」找。到處找遍了,沒有。做媽的忽然心裡一震:莫非是跳了井了?扶著井欄一看,有個孩子。請街坊幫忙,把黑子撈上來,已經死了。這時候顧不上生氣,只覺得悲痛。夫妻二人,傻了一樣。傻坐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找不到一句話。這天他們家煙筒沒冒煙,哪裡還有心思吃飯呢。天黑了,把兒子抱起來,準備用一張草蓆卷卷埋了。摸摸胸口,還有點溫和;探探鼻子,還有氣。先放到床上再說吧。半夜裡,黑子醒過來了,睜開了眼。夫妻二人稍得安慰。只是眼神發呆。睜眼片刻,又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
蛐蛐死了,兒子這樣。成名瞪著眼睛到天亮。
第二天,上堂交差。縣太爺一看:這麼個小東西,大怒:「這,你不是糊弄我嗎!」成名細說這隻蛐蛐怎麼怎麼好。縣令不信,叫衙役弄幾隻蛐蛐來試試。果然,都不是對手。又叫抱一隻公雞來,一斗,公雞也敗了。縣令吩咐,專人送到巡撫衙門。巡撫大為高興,打了一隻金籠子,又命師爺連夜寫了一通奏摺,詳詳細細表敘了黑蛐蛐的能耐,把蛐蛐獻進宮中。宮裡的有名有姓的蛐蛐多了,都是各省進貢來的。什麼「蝴蝶」、「螳螂」、「油利撻」、「青絲額」……黑蛐蛐跟這些「名將」鬥了一圈,沒有一隻,能經得三個回合,全都不死帶傷望風而逃。皇上龍顏大悅,下御詔,賜給巡撫名馬衣緞。巡撫飲水思源,到了考核的時候,給華陰縣評了一個「卓異」,就是說該縣令的政績非比尋常。縣令也是個有良心的,想起他的前程都是打成名那兒來的,於是免了成名里正的差役;又囑咐縣學的教諭,讓成名進了學,成了秀才,有了功名,不再是童生了;還賞了成名幾十兩銀子,讓他把賠累進去的薄產贖回來。成名夫妻,說不盡的歡喜。
只是他們的兒子一直是昏昏沉沉地躺著,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不死不活,這可怎麼了呢?
樹葉黃了,樹葉落了,秋深了。
一天夜裡,成名夫妻做了一個同樣的夢,夢見了他們的兒子黑子。黑子說:
「我是黑子。就是那隻黑蛐蛐。蛐蛐是我。我變的。
「我拍死了『青麻頭』,闖了禍。我就想:不如我變一隻蛐蛐吧。我就變成了一隻蛐蛐。
「我愛打架。
「我打架總要打贏。誰我也不怕。
「我一定要打贏。打贏了,爹就可以不當里正,不挨板子。我九歲了,懂事了。
「我跟別的蛐蛐打,我想:我一定要打贏,為了我爹,我媽。我拼命。蛐蛐也怕蛐蛐拼命。它們就都怕。
「我打敗了所有的蛐蛐!我很厲害!
「我想變回來。變不回來了。
「那也好。我活了一秋。我贏了。
「明天就是霜降,我的時候到了。
「我走了。你們不要想我。——沒用。」
第二天一早,黑子死了。
一個消息從宮裡傳到省里,省里傳到縣裡:那隻黑蛐蛐死了。
一九八七年九月二十日愛荷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