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新義 瑞雲
2024-10-02 05:21:59
作者: 汪曾祺
瑞雲越長越好看了。初一十五,她到靈隱寺燒香,總有一些人盯著她傻看。她長得很白,姑娘媳婦偷偷向她的跟媽打聽:「她搽的是什麼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平常日子,街坊鄰居也不大容易見到她,只聽見她在小樓上跟師傅學吹簫,拍曲子,念詩。
瑞雲過了十四,進十五了。按照院裡的規矩,該接客了。養母蔡媽媽上樓來找瑞雲。
「姑娘,你大了。是花,都得開。該找一個人梳攏了。」
瑞雲在行院中長大,哪有不明白的。她臉上微紅了一陣,倒沒有怎麼太扭捏,爽爽快快地說:
「媽媽說的是。但求媽媽依我一件:錢,由媽媽定;人,要由我自己選。」
「你要選一個什麼樣的?」
「要一個有情的。」
「有錢的、有勢的,好找。有情的,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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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一輩子頭一回。哪怕跟這個人過一夜,也就心滿意足了。以後,就顧不了許多了。」
蔡媽媽看看這棵搖錢樹,尋思了一會,說:
「好。錢由我定,人由你選。不過得有個期限:一年。一年之內,由你。過了一年,由我!今天是三月十四。」
於是瑞雲開門見客。
蔡媽媽定例:上樓小坐,十五兩;見面贄禮不限。
王孫公子、達官貴人、富商巨賈,紛紛登門求見。瑞雲一一接待。贄禮厚的,陪著下一局棋,或當場畫一個小條幅、一把扇面。贄禮薄的,敬一杯香茶而已。這些狎客對瑞雲各有品評。有的說是清水芙蓉,有的說是未放梨蕊,有的說是一塊羊脂玉。一傳十,十傳百,瑞雲身價漸高,成了杭州紅極一時的名妓。
餘杭賀生,素負才名。家道中落,二十未娶。偶然到西湖閒步,見一畫舫,飄然而來。中有美人,低頭吹簫。岸上遊人,紛紛指點:「瑞雲!瑞雲!」賀生不覺注目。畫舫已經遠去,賀生還在痴立。回到寓所,茶飯無心。想了一夜,備了一份薄薄的贄禮,往瑞雲院中求見。
原來以為瑞雲閱人已多,一定不把他這寒酸當一回事。不想一見之後,瑞雲款待得很殷勤。親自滌器烹茶,問長問短。問餘杭有什麼山水,問他家裡都有什麼人,問他二十歲了為什麼還不娶妻……語聲柔細,眉目含情。有時默坐,若有所思。賀生覺得坐得太久了,應該知趣,起身將欲告辭。瑞雲拉住他的手,說:「我送你一首詩。」詩曰:
何事求漿者,
藍橋叩曉關。
有心尋玉杵,
端只在人間。
賀生得詩狂喜,還想再說點什麼,小丫頭來報:「客到!」賀生只好倉促別去。
賀生回寓,把詩展讀了無數遍。才夾到一本書里,過一會,又抽出來看看。瑞雲分明屬意於我,可是玉杵向哪裡去尋?
過一二日,實在忍不住,備了一份贄禮,又去看瑞雲。聽見他的聲音,瑞雲揭開門帘,把他讓進去,說:
「我以為你不來了。」
「想不來,還是來了!」
瑞雲很高興。雖然只見了兩面,已經好像很熟了。山南海北,琴棋書畫,無所不談。瑞雲從來沒有和人說過那麼多的話,賀生也很少說話說得這樣聰明。不知不覺,爐內香灰堆積,簾外落花漸多。瑞雲把座位移近賀生,悄悄地說:
「你能不能想一點辦法,在我這裡住一夜?」
賀生說:「看你兩回,於願已足。肌膚之親,何敢夢想!」
他知道瑞雲和蔡媽媽有成約:人由自選,價由母定。
瑞雲說:「娶我,我知道你沒這個能力。我只是想把女兒身子交給你。以後你再也不來了,山南海北,我老想著你,這也不行麼?」
賀生搖頭。
兩個再沒有話了,眼對眼看著。
樓下蔡媽媽大聲喊:
「瑞雲!」
瑞雲站起來,執著賀生的兩隻手,一雙眼淚滴在賀生手背上。
賀生回去,輾轉反側。想要回去變賣家產,以博一宵之歡;又想到更盡分別,各自東西,兩下牽掛,更何以堪。想到這裡,熱念都消。咬咬牙,再不到瑞雲院裡去。
蔡媽媽催著瑞雲擇婿。接連幾個月,沒有中意的。眼看花朝已過,離三月十四沒有幾天了。
這天,來了一個秀才,坐了一會,站起身來,用一個指頭在瑞雲額頭上按了一按,說:「可惜,可惜!」說完就走了。瑞雲送客回來,發現額頭有一個黑黑的指印。越洗越真。
而且這塊黑斑逐漸擴大,幾天的功夫,左眼的上下眼皮都黑了。
瑞雲不能再見客。蔡媽媽拔了她的簪環首飾,剝了上下衣裙,把她推下樓來,和媽子丫頭一塊干粗活。瑞雲嬌養慣了,身子又弱,怎麼受得了這個!
賀生聽說瑞雲遭了奇禍,特地去看看。瑞雲蓬著頭,正在院裡拔草。賀生遠遠喊了一聲:「瑞雲!」瑞雲聽出是賀生的聲音,急忙躲到一邊,臉對著牆壁。賀生連喊了幾聲,瑞雲就是不回頭。賀生一頭去找到蔡媽媽,說是願意把瑞雲贖出來。瑞雲已經是這樣,蔡媽媽沒有多要身價銀子。賀生回餘杭,變賣了幾畝田產,向蔡媽媽交付了身價。一乘花轎把瑞雲抬走了。
到了餘杭,拜堂成禮。入了洞房後,瑞雲乘賀生關房門的功夫,自己揭了蓋頭,一口氣,噗,噗,把兩枝花燭吹滅了。賀生知道瑞雲的心思,並不嗔怪。輕輕走攏,挨著瑞雲在床沿坐下。
瑞雲問:「你為什麼娶我?」
「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現在能把你娶回來了,不好麼?」
「我臉上有一塊黑。」
「我知道。」
「難看麼?」
「難看。」
「你說了實話。」
「看看就會看慣的。」
「你是可憐我麼?」
「我疼你。」
「伸開你的手。」
瑞雲把手放在賀生的手裡。賀生想起那天在院裡瑞雲和他執手相看,就輕輕撫摸瑞雲的手。
瑞雲說:「你說的是真話。」接著嘆了一口氣,「我已經不是我了。」
賀生輕輕咬了一下瑞雲的手指:「你還是你。」
「總不那麼齊全了!」
「你不是說過,願意把身子給我嗎?」
「你現在還要嗎?」
「要!」
兩口兒日子過得很甜。不過瑞雲每晚臨睡,總把所有燈燭吹滅了。好在賀生已經逐漸對她的全身讀得很熟,沒燈勝似有燈。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一窗細雨,半床明月。少年夫妻,如魚如水。
賀生真的對瑞雲臉上那塊黑看慣了。他不覺得有什麼難看。似乎瑞雲臉上本來就有,應該有。
瑞雲還是一直覺得歉然。她有時晨妝照鏡,會回頭對賀生說:
「我對不起你!」
「不許說這樣的話!」
賀生因事到蘇州,在虎丘吃茶。隔座是一個秀才,自稱姓和,彼此攀談起來。秀才聽出賀生是浙江口音,便問:
「你們杭州,有個名妓瑞雲,她現在怎麼樣了?」
「已經嫁人了。」
「嫁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和我差不多的人。」
「真能類似閣下,可謂得人!——不過,會有人娶她麼?」
「為什麼沒有?」
「她臉上——」
「有一塊黑。是一個什麼人用指頭在她額頭一按,留下的。這個人真不知道安的是什麼心腸!——你怎麼知道的?」
「實不相瞞,你說的這個人,就是在下。」
「你為什麼要做這種事?」
「昔在杭州,也曾一覲芳儀,甚惜其以絕世之姿而流落不偶,故以小術晦其光而保其璞,留待一個有情人。」
「你能點上,也能去掉麼?」
「怎麼不能?」
「我也不瞞你,娶瑞雲的,便是小生。」
「好!你別具一雙眼睛,能超出世俗媸妍,是個有情人!我這就同你到餘杭,還君一個十全佳婦。」
到了餘杭,秀才叫賀生用銅盆打一盆水,伸出中指,在水面寫寫畫畫,說:「洗一洗就會好的。好了,須親自出來一謝醫人。」
賀生笑說:「那當然!」賀生捧盆入內室,瑞雲掬水洗面,面上黑斑隨手消失。晶瑩潔白,一如當年。瑞雲照照鏡子,不敢相信。反覆照視,大叫一聲:「這是我!這是我!」
夫妻二人,出來道謝。一看,秀才沒有了。
這天晚上,瑞雲高燒紅燭,剔亮銀燈。
賀生不像瑞雲一樣歡喜。明晃晃的燈燭,粉撲撲的嫩臉,他覺得不慣。他若有所失。
瑞雲覺得他的愛撫不像平日那樣溫存,那樣真摯。她坐起來,輕輕地問:
「你怎麼了?」
一九八七年八月一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