護秋

2024-10-02 05:21:47 作者: 汪曾祺

  生產隊派我今天晚上護秋。

  「護秋」就是看守大秋作物。老玉米已經熟了,一兩天就要掰棒子,防備有人來偷,所以要派人護秋。

  

  這一帶原來有偷秋的風氣。偷將要成熟的莊稼,不算什麼不道德的事。甚至對偷。你偷我家的,我偷你家的。不但不興打架,還覺得這怪有趣。農業科學研究所地是公家的地,莊稼是公家的莊稼,偷農科所的秋更是合理合法。這幾年,地方政府明令禁止這種風氣,偷秋的少了。但也還不能禁絕。前年農科所大堤下一畝多地的棒子,一個晚上就被人全掰了。

  我提了一根鐵杴把上了大堤。這裡居高臨下,地里有什麼動靜都能看見。

  和我就伴的還是一個朱興福。他是個專職「下夜」的,不是臨時派來護秋的。農科所除了大田,還有菜地、馬號、豬舍、種籽倉庫、溫室,和研究設備,晚上需要有人守夜。這裡叫做下夜。朱興福原來是豬倌,下夜已經有兩年了。

  這是一個蔫里巴唧的人。不愛說話,說話很慢,含含糊糊。他什麼農活都能幹,就是動作慢。他吃得不少,也沒有什麼病,就是沒有精神,好像沒睡醒。

  他媳婦和他截然相反。媳婦叫楊素花(這一帶女的叫素花的很多),和朱興福是一個地方的,都是柴溝堡的。楊素花人高馬大,長腿,寬肩,渾身充滿彈性,像一個打足了氣的輪胎內帶,緊繃繃的。兩個奶子翹得老高,很硬。她在大食堂做活:壓莜麵餄餎,揉蒸饅頭的面,烙高粱麵餅子,炒山藥疙瘩……她會唱山西梆子(這一帶農民很多會唱山西梆子),《打金磚》、《罵金殿》、《三娘教子》、《牧羊圈》(這些是山西梆子常唱的戲)都能從頭至尾唱下來。她的嗓子音色不甜,但是奇響奇高。農科所工人有時唱山西梆子,在外面老遠就聽見她的像運動場上裁判員吹哨子那樣的嗓音。她扮上戲可不怎麼好看,那麼一匹高頭大馬,穿上古裝,很不協調。她給人整個的印象有點像蘇聯電影《靜靜的頓河》里的阿克西尼亞。農科所的青年幹部背後就叫她阿克西尼亞。這個外號她自己不知道。

  阿克西尼亞去年出了一點事,和所里一個會計亂搞,被朱興福當場捉住。朱興福告到支部書記那裡(不知道為什麼,所里出了這種事情都由支部書記處理)。所領導研究,給會計一個處分,記大過,降一級,調到別的單位。對阿克西尼亞沒有怎麼樣。阿克西尼亞留著會計送她的三雙尼龍襪子,一直沒有穿。事情就算過去了。

  誰都知道楊素花不「戴見」她男人。

  我問他他媳婦為什麼不戴見他,他說:「曉得為了個毬!」我問他:「你為什麼總是沒精神?你要是乾淨利索些,她就會心疼你一點。」他忽然顯得有了點精神,說他原來挺精神的!他從部隊上下來(他當過幾年兵),有錢——有復員費。穿得也整齊。他上門相親的那天,穿了一套嶄新的藍滌卡、解放鞋。新理了發。丈人丈母看了,都挺喜歡,說這個女婿「有人才」。楊素花也挺滿意。娶過來兩年,後來就……「曉得為了個毬!」

  他把煙掐滅了,說:

  「老汪,你看著點,回去鬧渠一槌。」

  「鬧渠一槌」就是操她一回。

  我說:「你去吧!」

  他進了家,楊素花不叫他鬧(這一帶女人睡覺都是脫光了的),大聲罵他:「日你娘!日你娘!」我在老遠就聽見了。過了一會,聽不見聲音了。

  我在大堤上抽了三根煙,朱興福背著槍來了。

  「鬧了?」

  「鬧了。」

  夜很安靜。快出伏了,天氣很涼快。風吹著玉米葉子刷刷地響。一隻鴰鴰悠(鴰鴰悠即貓頭鷹)在遠處叫,好像一個人在笑。天很藍。月亮很大。我問朱興福:「今天十五了?」

  「十四。」

  一九九二年七月二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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