獸醫

2024-10-02 05:20:24 作者: 汪曾祺

  姚有多是本城有名的獸醫(本城獸醫不多),外號姚六針。他給牲口治病主要是扎針,六針見效。他不像一般獸醫,要把牲口在槓子上吊起來,而只是讓牲口臥著,他用手在牲口肚子上摸摸,用耳朵貼在腸胃部分聽聽,然後從針包里抽出一尺長的針,噌噌噌,照牲口肚子上連下三針,牲口便會放一連串響屁,拉好些屎;接著再抽出三根針,噌噌噌,又下三針,牲口頓時就渾身大汗;最後,把事先預備好的稻草灰,用笤帚在牲口身上拍一遍,不到一會兒,牲口就能掙扎著站起來,好了!

  圍著看的人都說:「真絕!」

  據姚有多說:前三針是「通」,牲口得病,大都在腸,腸梗阻、腸套結什麼的,腸子通了,百病皆除。後三針是「補」。——「扎針還能補?」「能,不補則虛,虛則無力。」他有時也用藥,用一個木瓢把草藥給騾馬灌下去,也不煎,也不煮,叫牲口乾吞。好傢夥,那麼一瓢藥,夠牲口嚼的。吃完,把牲口領起來遛幾圈,牲口打幾個響鼻,又開始吃青草了。

  姚有多每天起來很早,一起來先繞著城牆走一圈,然後到東門裡王家亭子的空地上練兩套拳。他說牲口一挨針扎,會踢人,獸醫必須會武功。能躥能跳,防身。

  姚有多的女人前兩年得病死了,沒有留下孩子,他一個人過。

  誰都知道姚有多不缺錢,但是他的生活很簡樸。早上一壺茶,三個肉包子,本地人把這種吃法叫作「一壺三點」;中午大都是在吳大和尚的餃麵店里吃一碗麵,兩個糖酥燒餅;晚飯就更簡單了,喝粥。本地很多人家每天都是「兩粥一飯」。

  他不喝酒,不打牌。白天在沒有人來請醫的時候,看看熟人;晚上到保全堂藥店聽一個叫張漢軒的萬事通天南地北地閒聊。

  一天下午,姚有多在劉春元絨線店的廊檐外,看到一個賣油條的孩子跟一位老者下象棋。老者鬍子花白,孩子也就是六七歲。一盤棋下了一半,花白鬍子已經招架不住,手忙腳亂,敗局已定。旁觀的人全都哈哈大笑。

  收拾了棋盤棋子,姚有多問孩子:「你是小順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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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怎麼知道?」

  「你還戴著你爹的孝呢!——長得也像。」

  「你認識我爹?」

  「我們從前是很好的朋友。」

  「你是姚二叔。」

  「你認識我?」

  「誰不認識!」

  「你媽還好?」

  「還好。」

  「小順子,回去跟你媽說,你也不小了,不能老是賣油條。問她願不願讓你跟我學獸醫。我看你挺聰明,准能學成個好獸醫!」

  「欸!得罪你啦,二叔!」

  順子前年死了爹,剩下母子二人相依為命。順子賣油條,他媽給人洗衣裳。

  順子的爹生前租下兩間房,這房的特點是門外有一口青麻石井欄的井,這樣用起水來非常方便。順子媽每天大件大件地洗,冼完了晾在井邊的竹竿上。順子媽洗的被褥乾淨,疊的衣服整齊,來找她拆洗的人很多。

  順子媽幹什麼都既從容又利落,動作很快,本地人管這樣的人叫「刷刮」。

  順子媽長得很脫俗,個子稍高,肩背都瘦瘦薄薄的。她只有幾件布衣裳,但是可體合身。髮髻一邊插一朵絨線小白花,是給亡夫戴的孝。她的鞋面是銀灰色的,這雙銀灰色的鞋,使她有一種說不出的風韻。

  順子媽和街坊處得很好,有求她裁一身衣服的,「替」一雙鞋樣的,絞個臉的,她無不答應——本地新娘子出嫁前要用兩根白線把臉上的汗毛「絞」了,顯出額頭,叫作「絞臉」。但是她很少到人家串門,因為她是個「半邊人」(本地稱寡婦為「半邊人」),怕人家忌諱。她經常走動、聊天說話的是隔壁的金大娘,開茶爐子賣開水的金大力的老婆。金大娘心善人好只是話多,愛管閒事。

  一天晚上,順子媽把晾乾的衣裳已經疊好,金大娘的茶爐子來買水的人也不多了,她就過來找金大娘閒聊——她們是緊鄰。

  「二嫂子,」金大娘總是叫順子媽為二嫂子,「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講錯了,你別生氣。」

  「你說。」

  「你也該往前走一步了。」

  本地把寡婦改嫁叫「往前走一步」。

  「我不是沒有想過,只是忘不了死鬼。」

  「你不能守一輩子!」

  「再說,也沒有合適的人。我怕進來一個後老子,待順子不好,那我這心裡就如刀剜了!」

  「合適的人?有!」

  「誰?」

  「姚有多。他前些時還想收順子當徒弟,不會苦了孩子。」

  「我想想。」

  「想想!過兩天給我個回話,搖頭不是點頭是!」

  姚有多原來也沒有往這件事上想過,金大娘一提,他心動了,走過來走過去,總要向井台上看看。他這才發現,順子媽長得這樣素雅,他的心怦怦直跳。

  順子媽在洗衣裳,聽到姚有多的腳步聲,不免也抬眼看了看。

  事情就算定了。

  順子媽除了孝,把髮髻邊的小白花換成一朵大紅剪絨的喜字,脫了銀灰色的舊鞋,換了一雙繡了秋海棠的新鞋,就像換了一個人。

  劉春元絨線店的劉老闆,保全堂藥店的盧管事算是媒人。

  順子媽親自辦了兩桌席謝媒。

  把客人送走,洗了碗碟,月亮上來了。隔著房門聽聽,順子已經呼呼大睡。

  順子媽輕輕閂上房門。姚有多已經上床。

  順子媽吹了燈,借著月光,背過身來,解開鈕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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