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秉
2024-10-02 05:19:55
作者: 汪曾祺
一天已經過去了。不管用甚麼語氣把這句話說出來,反正這一天從此不會再有。然而新的一頁尚未蓋上來,就像火車到了站,在那兒噴氣呢,現在是晚上。晚上,那架老掛鐘敲過了八下,到它敲十下則一定還有老大半天。對於許多人,至少在這地的幾個人說起來,這是好的時候。可以說是最好的時候,如果把這也算在一天裡頭。更合適的是讓這一段時候獨立自足,離第二天還遠,也不掛在第一天後頭。
晚飯已經開過了。
「用過了?」
「偏過偏過,你老?」
「吃了,吃了。」
照例的,須跟某幾個人交換這麼兩句問詢。說是毫無意思自然也可以,然而這也與吃飯不可分,是一件事,非如此不能算是吃過似的。
這是一個結束,也是一個開始。
帳簿都已一本一本掛在帳桌旁邊「鉅萬」斗子後頭一溜釘子上,按照多少年來的老次序。算盤收在櫃檯抽屜里,手那麼抓起來一振,樑上的珠子,梁下的珠子,都歸到兩邊去,算盤珠上沒有一個數字,每一個珠子只是一個珠子。該蓋上的蓋了,該關好的關好。(鳥都棲定了,雁落在沙洲上。)只有一個學徒的在「真不二價」底下揀一堆貨,算是做著事情。但那也是晚上才做的事情。而且他的鼻涕分明已經吸得大有一種自得其樂的意趣,與白天挨罵時吸得全然兩樣。其餘的人或捧了個茶杯,茶色的茶帶煙火氣;或託了個水菸袋,錢板子反過來才搓了的兩根新媒子;坐著靠著,踱那麼兩步,搓一搓手,都透著一種安徐自在。一句話,把自己還給自己了。白天他們屬於這個店,現在這個店裡有這麼幾個人。
每天必到的兩個客人早已來了,他們把他們的一切都帶了來,他們的聲音笑貌,委屈嘲訕,他們的胃氣疼和老刀牌香菸都帶來了。像小孩子玩「做人家」,各攜瓜皮菜葉來入了股。一來,馬上就合為一體,一齊度過這個「晚上」,像上了一條船。他們已經撩了半天,換了幾次題目。他們唏噓感嘆,嘖嘖慕響,諷刺的鼻音里有酸味,鄙夷時披披嘴,混和一種猥褻的刺激,舒放的快感,他們譁然大笑。這個小店堂里洋溢感情,如風如水,如店中貨物氣味。
而大家心裡空了一塊。真是虛應以待,等著,等王二來,這才齊全。王二一來,這個晚上,這個八點到十點就甚麼都不缺了。
今天的等待更是清楚,熱切。
王二呢,王二這就來了。
王二在這個店前廊下擺一個攤子,一個甚麼攤子,這就難一句話說了。實在,那已經不能叫攤子,應當算得一個小店。攤子是習慣說法。王二他有那麼一套架子,板子;每天支上架子,擱上板子:板上上一排平放著的七八個玻璃盒子,一排直立著的玻璃盒子,也七八個;再有許多大大小小搪瓷盆子,缽子。玻璃盒子裡是瓜子,花生米,葵花仔兒,鹽豌豆,……洋燭,火柴,茶葉,八卦丹,萬金油,各牌香菸,……盆子缽子裡是鹵肚,熏魚,香腸,炸蝦,牛腱,豬頭肉,口條,鹹鴨蛋,醬豆瓣兒,鹽水百葉結,迴腸豆腐乾。……一交冬,一個朱紅蠟箋底下灑金字小長方鏡框子掛出來了。「正月初一日起新增美味羊羔五香兔腿」。先生,你說這該叫個甚麼名堂?這一帶人呢,就省事了,只一句「王二的攤子」,誰都明白。話是一句,十數年如一日,意義可逐漸不同起來。
晚飯前後是王二生意最盛時候。冬天,喝酒的人多,王二就更忙了。王二忙得喜歡。隨便抄一抄,一張紙包了;(試數一數看,兩包相差不作興在五粒以上,)抓起刀來(新刀,才用趁手),刷刷刷切了一堆;(薄可透亮,)鐺的一聲拍碎了兩根骨頭:花椒鹽,辣椒醬,來點兒蔥花。好,蔥花!王二的兩隻手簡直像做著一種熟練的遊戲,流轉輕利,可又筆筆送到,不苟且,不油滑,像一個名角兒。五寸盤子七寸盤子,壽字碗,青花碗,沒帶東西的用荷葉一包,路遠的扎一根麻線。王二的錢龍里一陣陣響,像下雹子。錢龍滿了時,王二面前的東西也稀疏了,搪瓷盆子這才現出它的白,王二這才看見那兩盞高罩子美孚燈,燈上加了一截紙套子。於是王二才想起剛才原就一陣一陣的西北風,到他脖子裡是一個冷。一說冷,王二可就覺得他的腳有點麻木了,他掇過一張凳子坐下來,膝碰膝搖他的兩條腿。手一不用,就想往袖子裡籠,可是不行,一手油!倒也是油才不皴。王二回頭,看見兒子扣子。扣子伏在板上記帳,彎腰曲背,窩成一團。這孩子!一定又是姜陳韓楊的韓字弄不對了,多一划少一划在那裡一個人商量呢。
裡邊談笑聲音他聽得見,他入神,皺眉,張目結舌,笑。他們說雷打泰山廟旗杆,這事他清楚,他很想插一句,腳下有欲動之勢。還是留在凳子上吧!他不願留下扣子一個人,零碎生意卻還有幾個的。
到承天寺幽冥鐘聲音越來越清楚,拉洋車的徐大虎子,一路在人家牆上印過走馬燈似的影子,王二把他老婆送來的晚飯打開,父子兩個吃起來。照例他們吃晚飯時抽大煙的烤鴨架子挾了個酒瓶來切扇風。放下碗,打更的李三買去羊尿泡。再,大概就不會有人來了。王二又坐了一會,今天早一點吧,趁三碗飯的暖氣未消,把攤子收拾了,一件一件放到店堂後頭過道里來。
王二東西多,他跟他扣子兩個人還得搬三四趟。店堂里這幾位是每天看熟了,然而他們還是看,看他過來,過去,像姑娘看人發嫁妝。用手用腳的是這兩個人,然而好像大家全來合作似的。自然這其間淡漠熱烈程度不同。最後至那塊鏡框子摘下來,王二從過道裡帶出一捆白天買好的蔥。王二把他的蔥放在兩腳之間而坐下了。坐在那張空著的椅子上。
「二老板!生意好?」
「托福托福,甚麼話,『二老板!』不要開玩笑好不好!」
王二這一坐下,大家重新換了一遍煙茶:王二一坐下,表示全城再沒有甚麼活動了。燈火照在人家槅子紙上,河邊園上烏青菜葉子已抹了薄霜。阻風的船到了港,旅館子茶房送完了洗腳湯。知道所有人都已得到舒休,這教自己的輕鬆就更完全。
談話承前啟後的接下來。
這裡並未「多」這麼一個王二。無庸為王二而把一套話收起來,或特為搬出一套。而且王二來,說話的人高興,高興多了一個人聽。不止多了一個人聽,是來了個聽話的人。王二從不打斷別人的話,跟人抬槓,搶別人的話說。他簡直沒有甚麼話,聽別人的。王二總像知道得那麼少,虛懷若谷的聽,聽得津津有味,「唉」,「噢」,誠誠懇懇的驚奇動色,像個小孩子。最多,比方說像雷打泰山廟旗杆,他知道,他也讓你說,末了他補充發揮幾句,而已。王二他大概不知道謙虛這兩個字到底該怎麼講,於是他就謙虛得到了家了。
這裡的人,自然不會有甚麼優越感。王二呢,他自己要自己懂得分寸。這裡幾位,都是店裡的「先生」,兩個客人,一個在外地做過師爺,看過瓊花觀的瓊花;一個教蒙館,他兒子扣子都曾經是他學生。王二知道自己決寫不出一封「某某仁翁台電」的信,用他自己的話說,「不敢亂來」。
叫一聲「二老板」的,當然有一種調侃的意思在。不過這實在全非惡意,叫這麼一聲真是歡歡喜喜的。為王二歡喜,簡直連嫉妒的意思都沒有。那個學徒的這時把貨揀完了,一齊擄到一張大匾子裡。他看看《老申報》,曉得一個新名詞,他心裡念「王二是個『幸運兒』」。他笑,笑王二是個幸運兒,笑他自己知道這三個字。
王二真的是不敢當。他紅了若干次臉才能不紅。(他是為「二老板」而紅臉。)
王二隨時像做官的見上司一樣,不落落實實的坐,雖然還不至於「斜簽著」。即是跟他兒子,他老婆在一處,甚至一個人,他也從不往椅子背上一靠,兩條腿伸得挺挺的。他的胳臂總是貼著他的肋骨。他說話時也興奮,激動,鼓舞,但動跳的是他的肌肉,他的心,他不指手畫腳,不為加重語氣而來一個響榧子。他吃飯,儘管甚麼事都沒有,也是趕活兒一樣急急吃了。喝茶,到後頭大錫壺裡倒得一杯,咕嚕嚕灌下去,不會一口一口的呷,更不會一邊呷,一邊把茶杯口在牙齒上輕輕的叩。就說那捆蔥,他不會到臨走時再去拿嗎,可他不,隨手就帶了來。王二從不缺薄,謝三秀才就是謝三秀才,不是甚麼「黑漆皮燈籠謝三秀才」。他也叫烤鴨架子為烤鴨架子,那是因為烤鴨架子姓名久經湮沒,王二無法覓訪也。
「王二的攤子」雖然已經像一個小店了,還是「王二的攤子」。
今天實在是王二的攤子最後一天了。明天起世界上就沒有王二的攤子。
王二賃定了隔壁旱菸店半間門面。旱菸店雖還開著門,這兩年來實在生意清淡,本錢又少,只能養兩個刨煙師傅,一個站櫃的火食,王二來,自然歡迎。老闆且想到不出一年,自己要收生意,一齊頂給王二。王二的哥哥王大是個挑籮的,也對付著能做一點木匠活,(王大王二原不住在一起,這以後,王二叫他搬到他家裡來住。)已經丁丁東東的弄了兩天,一個小櫃檯即將完成。王二又買了十幾個帶蓋子的洋油鐵箱,一口玻璃櫥子,一張小桌子,扣子可以記記帳。準備準備,三天之後即可搬了過去。
能不搬,王二決不搬。王二在這個檐下吹過十幾個冬天的西北風,他沒有想到要舒服舒服。這麼一丈來長,四尺寬的地方他愛得很。十幾年來他在一定時候,依一定步驟在這裡支開架子,擱上板子,那裡地上一個坑,該墊一個磚片,那裡一根椽子特別粗,他熟得很。春天燕子在對面電話線上唧唧呱呱,夏天瓦溝里長瓦松,蜘蛛結網,壁虎吃蒼蠅,他記得清清楚楚。晚上聽裡邊說話已成了個習慣。要他離開這裡簡直是從畫兒上剪下一朵花來。而且就這個十幾年裡頭,他娶了老婆生了扣子,扣子還有個妹妹。他這些盒子盆子一年一年多起來,滿起來。可是就因為多起來滿起來,他要搬家了。這麼點地方實在擠得很。這些東西每天搬進搬出,在人家那兒堆了一大堆也過意不去。風沙大,雨大,下雪的時候,化雪的時候,就別提多不方便了。還有,他不願意他的扣子像他一樣在這個檐下坐一輩子。扣子也不小了。
你不難明白王二聽到「二老板」時心裡一些綜錯感情。
於是王二搬家了。王二這就不再在店前擺攤子了。
雖然只隔一層牆,究竟是個分別。王二沒事時當然會來坐坐,晚上尤其情不自禁的要溜過來的,但彼此將終不免有一分冷清。王二現在來,是來辭行了。他們沒有想到這四個字:依依不捨,但說出來就無法否認,雖然只一點點,一點點,埋在他們心裡。人情,是不可免的。只缺少一個傾吐罷了。然而一定要傾吐麼?
王二呢,他是說來談談的。「談談」的意思是商量一點事情,甚麼事情王二都肯聽聽別人意見。今天更有須要向人請教的。他過三天。大小開了一爿店。是店得有個字號。這事前些日子大家早就提到過。
「二老板!黑漆招牌金漆字,如意頭子上扎紅彩。寫魏碑的有崔老夫子,王二太爺石門頌。四個吹鼓手,兩根槓子,嗨唷嗨唷,南門抬到北門!從此青雲直上,恭喜恭喜!」
王二又是「托福托福,莫開玩笑」。自然心裡也有些東西閃閃爍爍翻動。招牌他不想做,但他少不了有些往來帳務,收條發單,上頭得有個圖書。他已經到市場逛了逛,買了兩本藍油夏布面子的新帳本,一個青花方瓷印色盒子。他一想到扣子把一方萬勝邊棗木戳子蘸上印色,呵兩口氣,蓋在一張粉連子上,他的心撲通撲通直跳,他一直想問問他們可給他斟酌定了,不好意思。現在,他正在盤算著怎麼出口。他嘀咕著:「明天,後天,大後天,哎呀!——」他著急要來不及了。刻圖章的陳老三認識,趕是可以趕的,總不能弄到最後一天去。他心裡有事,別人說甚麼事,那麼起勁,他沒聽到。他臉上發熱,耳朵都紅了。
教蒙館的陸先生叫了一聲。
「王老二!」
「,甚麼事陸先生?」
「你的那個字號啊,——」
「咹。」
「我們大家推敲過了。」
「承情承情!」
「乾啦,泰啦,豐啦,隆啦,昌啦,……都不大合適,這個,這個,你那個店不大,怕不大稱。(王二正想到這個。)你末,叫王義成,你兒子叫王坤和,你不是想日後把店傳給兒子嗎,我們覺得還是從你們兩個名字當中各取一個字,就叫王義和好了。你這個生意路子寬,不限甚麼都可以做,也不必底下再贅甚麼字,就叫『王義和號』好了。如何,你以為?」
王二一句一句的聽進去,他聽王少堂說「武十回」打虎殺嫂也沒這麼經心,他一輩子沒聽過這麼好聽的聲音,陸先生點火吃煙,他連忙:
「好極了,好極了。」
陸先生還有話:
「圖書呢,已經給你刻好了,在盧先生那兒。」
王二嘴裡一聲「啊——」他說不出話來。這他實在沒有想到!王二如果還能哭,這時他一定哭。別人呢,這時也都應當唱起來。他們究竟是那麼樣的人,感情表達在他們的聲音里,話說得快些,高些,活潑些。他們忘記了時間,用他們一生之中少有的狂興往下談。扣子已經把一盞馬燈點好,靠在屏門上等了半天,又撐開罩子吹熄了。
自然先談了許多往事。這裡有幾個老輩子,事情記得真清楚。王二父親甚麼時候死的,那時候他怎麼瘦得像個猴子,到粥廠拾個糧子打粥去。怎麼那年跌了一交,額角至今有個疤,怎麼挎了個籃子賣花生,賣梨,賣柿餅子,賣荸薺;怎麼開始擺熏燒攤子;……王二痛定思痛,簡直傷心,傷心又快樂,總結起來心裡滿是感激。他手裡一方木戳子不歇的掂來掂去。
「一切是命。八個字注得定定的。抬頭朱洪武,低頭沈萬山,猴一猴是個窮范單。除了命,是相。聳肩成山字,可以麒麟閣上畫圖。朱洪武生來一副五嶽朝天的臉!漢高祖屁股上有七十二顆黑痣,少一顆坐不了金鑾寶殿!一個人多少有點異像,才能發。」
於是談了古往今來,遠山近水的窮達故事。
最後自然推求王二如何能有今天了。
王二這回很勇敢,用一種非常嚴重的聲音,聲音幾乎有點抖,說:
「我呀,我有一個好處:大小解分清。大便時不小便。喏,上毛房時,不是大便小便一齊來。」
他是坐著說的,但聽聲音是筆直的站著。
大家肅然。隨後是一片低低的感嘆。
這時門外一聲:
「爹!你怎麼還不回去?」
來的是王二女兒,瘦瘦小小,像他爹,她手裡一張燈籠,女兒後面是他哥哥王大,王大又高又大,一臉絡腮鬍子,瞪著兩眼。
那架老鍾抖抖擻擻的一聲一聲的敲,那個生鏽的鋼簧一圈一圈振動,仿佛聲音也是一個圈一個圈擴散開來,像投石於水,顫顫巍巍。數。鐺,——鐺,——鐺,——鐺,……一共十下。
王二起來。
「來了來了。這麼冷的天,誰教你來的!」
「媽!」
忽然哄堂大笑。
「少陪少陪。」
王二走了一步,又站著:
「大後兒,在對面聚興樓,給個臉,一定到,早到,沒有甚麼菜,喝一杯,意思意思,那天一早晨我來邀。
「少陪你老。少陪,盧先生。少陪,陸先生,……
「扣子!把妹妹手上燈籠接過來!馬燈不用點了,我拿著。」
大家目送王二一家出門。
街上這時已斷行人,家家店門都已上了。門縫裡有的尚有一線光透出來。王二一家稍為參差一點的並排而行。王大在旁,過來是扣子,王二護定他女兒走在另一邊。燈籠的光圈幌,幌,幌過去。更鑼聲音遠遠的在一段高高的地方敲,狗吠如豹,霜已經很重了。
「聾子放炮仗,我們也散了。」師爺與學究連袂出去,這家店門也闔起來。
學徒的上毛房。
(一九四七年)十二月三日寫成。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