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團長

2024-10-02 05:19:10 作者: 汪曾祺

  鮑團長是保衛團的團長。

  保衛團是由商會出錢養著的一支小隊伍。保衛什麼人?保衛大商家和有錢有勢的紳士大戶人家,防備土匪進城搶劫。這支隊伍樣子很奇怪。說兵不是兵。他們也穿軍裝,打綁腿,可是軍裝綁腿既不是草綠色的,也不是灰色的,而是「海昌藍」的。——也不像警察,警察的制服是黑的。叫做「團」,實際上只有一排人。多半是從各種雜牌軍開小差下來的。他們的任務是每天晚上到大街小巷巡邏一遍。有時大戶人家辦紅白喜事,鮑團長會派兩個弟兄到門口去站崗。他們也出操,拔正步。拔正步對他們是沒有什麼意義的,因為他們從來不參加檢閱。日常無事,就在團部擦槍。下雨天更是擦槍的日子。

  保衛團的團部在承志橋。承志橋在承志河上。承志河由通湖橋流下來,向東匯入護城河,終年是有水的。承志橋是一座木橋。這座橋有點特別,上有瓦蓋的頂,兩邊有「美人靠」——兩條長板,板上設有有弧度的欄杆,可以倚靠,故名「美人靠」。這座橋下雨天可以躲雨,夏天可以乘涼。靠在「美人靠」上看橋下河水,是一種享受。橋上時常有賣熟荸薺的擔子,可以「抽牌九」的賣花生糖、芝麻糖的挑子。橋之北有一家木廠,沿河堆了很多杉木。放學的孩子喜歡在杉木梢頭跳躍,於杉木的彈動起落中得到快樂。木廠之西,是楊家巷。承志橋以南一帶也統稱為承志橋。保衛團的團部在承志橋的東面。原本是一個祠堂。房屋很寬敞。西面三大間是辦公室。後牆貼著總理遺像,兩邊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須努力」。總理遺像下是一張大辦公桌。南北兩邊靠牆立著槍架子,二十來枝漢陽造七九步槍整齊地站著。一邊牆上有三枝「二膛盒子」。

  鮑團長名崇岳,山東掖縣人,行伍出身。十幾歲就投了張宗昌的部隊。張宗昌被打垮了,他在孫傳芳的「聯軍」里幹了幾年。孫傳芳下野,他參加了國民革命軍——這一帶人稱之為「黨軍」,屢升為營長。行軍時可以騎馬,有一個勤務兵。

  記住全網最快小説站𝒃𝒂𝒏𝒙𝒊𝒂𝒃𝒂.𝒄𝒐𝒎

  他很少談軍旅生活,有時和熟朋友,比如楊宜之,茶餘酒後,也聊一點有趣的事。比如:在戰壕里也是可以抽大煙的。用一個小茶壺,把壺蓋用洋蠟燭油焊住,壺蓋上有一個小孔,就可以安煙泡,茶壺嘴便是煙槍,點一個小蠟燭頭,——是煙燈。也可以喝酒。不少班排長背包里有一個「酒饅頭」。把饅頭在高粱酒里泡透,曬乾;再泡,再曬乾。沒酒的時候,掰兩片,在涼水裡化開,這便是酒。楊宜之問他,聽說張宗昌隊伍里也有軍歌:

  三國戰將勇,

  首推趙子龍。

  長坂坡前逞啊英雄。

  還有張翼德,

  黑頭大腦殼……

  鮑團長哈哈大笑,說:「有!有!有!」

  鮑崇岳怎麼會到這個小縣城來當一個保衛團長呢?他所在的那個團駐紮到這個縣,在地方黨政紳商的接風宴會上,意外地見到小時候一同讀私塾的一個老同學,在縣政府當秘書,他鄉遇故,酒後暢談。鮑崇岳表示,他對軍隊生活已經厭倦,希望找個地方清清靜靜地住下來,寫寫字。老同學說:「這好辦,你來當保衛團長。」老同學找商會會長王蘊之一說,王蘊之欣然同意,說:「薪金按團長待遇。只是對鮑營長來說,太屈尊了。」老同學說:「他這人,我知道,無所謂。」

  王蘊之為什麼歡迎鮑崇岳來當保衛團長呢?一來,保衛團的兵一向吊兒郎當,需要有人來管束;更重要的是:有他來,可以省掉商會乃至縣政府的許多麻煩。這個縣在運河岸邊,過往的軍隊很多。鮑崇岳在軍隊上的朋友很多,有的是舊同事,有的是換帖的把兄弟,有的是都在幫,都是安清門裡的。鮑崇岳可以充當軍隊和地方的橋樑。過境或駐紮的軍隊要糧要草要供應,有鮑崇岳去拜望一下,敘敘舊,就可以少要一點。有點糾紛磨擦,鮑崇岳一張片子,就能大事化小。有鮑崇岳在,部隊的營團長也不便縱任士兵胡作非為。鮑團長對保障地方的太平安靜,實在起很大作用。因此,地方上的人對他很有好感,很尊敬。在這個小縣城裡,一個保衛團長也算是頭面人物。

  鮑團長的日子過得很瀟灑,隔了三五天,他到團部來一次,泡一杯茶,翻翻這幾天的新聞報、老申報,批幾張報銷條子,——所報的無非是擦槍油、棉絲、火伕買的蘆柴、煤塊、洋鐵壺,到承志橋一帶人家升起煮中飯的炊煙,就站起身來。值日班長喊了一聲「立正」,他已經跨出保衛團部大門的麻石門檻。

  鮑團長是個大塊頭,方肩膀,長方臉,方下巴。留一個一寸長短的平頭,——當時這叫「陸軍頭」,很有軍人風度,但是言談舉止溫文爾雅。他是行伍出身,但在從軍前讀過幾年私塾。塾師是個老秀才,能寫北碑大字。鮑團長筆下通順,函牘往來,不會鬧笑話,受塾師影響,也愛寫字。當地有人恭維他是「儒將」,鮑團長很謙虛地說:「儒將,不敢當,俺是個老粗」,但是對這樣的恭維,在心裡頗有幾分得意。

  鮑團長平常不穿軍服。他有一身馬褲呢的軍裝,只有在重要場合,總理誕辰紀念會,合縣黨政紳商歡迎省里下來視察工作的廳長或委員的盛會上,才穿一次。他平常穿便衣,「小打扮」,上身是短襖(釘了很大的扣子),下身扎腿長褲。縣裡人私下議論,說這跟他在紅幫有關係。楊宜之問過他:「你是不是在紅幫?」鮑崇岳不否認。楊宜之問:「聽說紅幫提畫眉籠,兩個在幫的『盤道』,一個問『畫眉吃什麼?』『吃肉』,立刻抽出一把攮子,捲起褲腿,三刀切出一塊三角肉,扔給畫眉,畫眉接著,吧咋吧咋,就吃了,有沒有這回事?」鮑崇岳說:「瞎說!」鮑團長到紳士大戶人家應酬賓客,穿長衫,還加一件馬褂。

  鮑團長在這個縣呆了十多年,和縣裡的紳士都有人情來往,馬家——馬士傑家、王家——王蘊之家、楊家……每逢這幾家有喜喪壽慶,他是必到的。事前也必送一個幛子或一副對子,幛子、對聯上是他自己寫的「石門銘」體的大字。一個武人,能寫這樣的字,使人驚奇。楊宜之說:「據我看,全縣寫『石門銘』的,除了王蔭之,要數你,什麼時候王大太爺回來,你把你的字送給他看看。」

  楊家是世家大族。楊宜之的父親十九歲就中了進士,做過兩任知府。楊家所住的巷子就叫楊家巷。楊家巷北頭高,南頭低,坡度很大,拉黃包車從北頭來,得直衝下來。楊家北面地勢高,叫做「高台子」。由平地上高台子要過三十級石階。高台上有一座大廳,很敞亮,是楊宜之宴客的地方。每回宴客,楊宜之都給鮑團長送去知單。鮑團長早早就到了。鮑團長是楊宜之的棋友。開席前後,大廳里有兩桌麻將。別人打麻將,楊宜之和鮑崇岳在大廳西邊一間小書房裡下圍棋。有時牌局三缺一,楊宜之只好去湊一角,鮑崇岳就一個人擺《桃花譜》,或是翻看楊宜之所藏的碑帖。

  鮑團長家住在咸寧庵。從承志橋到咸寧庵,楊家巷是必經之路。有時離團部早,就順腳跨進楊家的高門檻——楊家的門檻特別高,過去楊家有大事,就把門檻拆掉,好進轎子——找楊宜之閒談一會。鮑崇岳的老伴熏了狗肉,鮑崇岳就給楊宜之帶去一塊,兩個人小酌一回。——這地方一般人是不吃狗肉的。

  近三個月來,鮑崇岳遇到三件不痛快的事。

  第一件:

  鮑崇岳早就把家眷搬來了。他有一兒一女,兒子叫鮑亞璜,女兒叫鮑亞琮。鮑亞璜、鮑亞琮和楊宜之的女兒楊淑媛從小同學,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楊淑媛和鮑亞琮是同班好朋友。鮑亞璜比她們高一班。鮑亞琮常到楊淑媛家去,一同做功課,玩。楊淑媛也常到鮑亞琮家去。她們有什麼算術題不會做,就問鮑亞璜。鮑亞璜初中畢業,考取了外地的高中,就要離開這個縣了。一天,他給楊淑媛寫了一封情書。這件事鮑崇岳不知道。他到楊宜之家去,楊宜之拿出這封信說:「寫這樣的信,他們都太早了一點。」鮑崇岳看了信,很生氣,說:「這小子,我回去要好好教訓他一頓!」楊宜之說:「小孩子的事,不必認真。」楊宜之話說得很含蓄,很委婉,但是鮑崇岳從楊宜之的微笑中讀出了言外之意:鮑家和楊家門第懸殊太大了!鮑團長覺得受了侮辱。從此,楊淑媛不再到鮑家來。鮑崇岳也很少到楊家去了。楊家有事,不得已,去應酬一下,不坐席。

  第二件:

  本縣湖西有一個紈袴浮浪子弟,乘抗日軍興之機,拉起一支隊伍,和顧祝同、冷欣拉上關係,號稱獨立混成旅,在里下河一帶活動。他的隊伍開到縣境,禍害本土,魚肉鄉民,敲詐勒索,無所不為。他行八,本地人都稱之為「八舅太爺」。本地把蠻不講理的叫做舅太爺。商會會長王蘊之把鮑團長請去,希望他利用軍伍前輩的身份,找八舅太爺規勸規勸。鮑團長這天特意穿了軍裝,到八舅太爺的旅部求見。門崗接了鮑團長的名片,說「請稍候」。不大一會,門崗把原片拿出來,說:「旅長說:不見!」鮑崇岳一輩子沒有碰過這樣一鼻子灰,氣得他一天沒有吃飯。他這個老資格現在吃不開了。這麼一點事都辦不了,要他這個保衛團長幹什麼,他覺得愧對鄉親父老。

  第三件:

  本縣有個大書法家王蔭之,是商會會長王蘊之的長兄,合縣人稱之為大太爺。他寫漢碑,專攻《石門銘》,他把《石門銘》和草書化在一起,創出一種「王蔭之體」,書名滿江南江北。鮑崇岳見過不少他的字,既遒勁,也嫵媚,瀟灑流暢,顧盼生姿,很佩服。他和無錫榮家是世交,常年住在無錫,榮家供養著他,梅園的不少聯匾石刻都是他的手筆。他每年難得回本鄉住一兩個月。上個月,回鄉來了。鮑崇岳拿了自己寫的一卷字,托王蘊之轉給大太爺看看,請大太爺指點指點。如果有緣識荊,親聆教誨,尤為平生幸事。過了一個月,王蔭之回無錫去了,把鮑崇岳的一卷字留給了王蘊之。鮑崇岳拆開一看,並無一字題識。鮑崇岳心裡明白:王蔭之看不起他的字。

  鮑崇岳繞室徘徊,忽然意決,提筆給王蘊之寫了一封信,請求辭去保衛團長。信送出後,他叫老伴攤幾張煎餅,卷了大蔥面醬,就著一碟醬狗肉,一包炒花生,喝了一斤高粱。既醉既飽,鋪開一張六尺宣紙,寫了一個大橫幅,溶《石門銘》入行草,一筆到底,不少踟躕,書體略似王蔭之:

  田彼南山

  蕪穢不治

  種一頃豆

  落而為萁

  人生行樂耳

  須富貴何時

  寫罷擲筆,用按釘按在壁上,反覆看了幾遍,很得意。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關閉
📢 更多更快連載小說:點擊訪問思兔閱讀!